========================================================================== 小说下载尽在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西岭千秋雪】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寒蝉噤声》 作者:偶然记得 文案: 黎漠X昱昇。 中二病少爷成长史,伪兄弟,竹马,渣受。 本文为《野蛟戏傲鸟》后面那个叫哥哥的文,就是昇爷两口子的后续,完全可以独立看。 楔子 华灯初上,冬日里面太阳的余光一刻都不肯多留,黑夜、寒冷似乎与这城中的街巷格格不入。白日里面被雪水冻硬了的土地,光秃秃的树枝,匆匆而行的路人全都被黑暗掩饰住。取而代之的是夜总会闪烁着的五颜六色的灯光,盛装的舞女,婉转的西洋乐器,先生们新剪了头发,涂了亮亮的发油,显得非常的摩登,他们胸口别着雪白的手绢,举止带着洋人的客气,时不时还要讲一句洋文。他们的太太,个顶个的美丽,头发仿佛天生带着卷,轻盈地随着舞步翩翩飞起。空气中弥漫着酒精的味道。放浪的形骸扭曲的表情,同样可以取代白日里一张张刻板带着严重睡眠不足的面孔。 正是一个民族新旧交替时,许多活力四射的新生事物,生硬的闯入这个被尘封许久的国度,如同新生命降生之前的阵痛,母亲尚未从生死观脱离危险,孩子已经用他强大的生命力接受了这个新世界给的一切。 这座古老的城市,一切似乎没有变化,又似乎都在变化,拉车的,做小买卖的,从乡下跑来种地的,穷苦人的生活还是一样穷苦,宅门大户里依然灯火通明,打更的还是挨门串胡同的高喊。只是坐车的人少了,这城里呜呜呜跑开了汽车,做小买卖的多了,世道变了,逼得人不得不另想出路,从乡下跑来的人被抓了壮丁,没有个十年八年把身子骨累完蛋了怕是不能回家了,穷人越来越多,大家便不觉得穷苦。富人从宅门跑到了歌厅,茶馆,道理懂得不少,书念了不少,肚子里的大学问不少,在推杯换盏和美人眉眼香腮中忘了个精光。是这些出自宅门的年轻人们,藏在夜幕中的醉脸还带着一丝丝不谙世事的稚气,他们的年纪很轻,面容很美丽,他们自出生起就享受着特权。他们的一生就应该奢华的度过,他们不用养活自己,出生的目的就是为了延续生命,这些公子少爷们,有的洋文一顶一的厉害,十几岁随着先进思想的大流去国外留学,只不过在外面的挥霍实在没有成就感,于是衣锦还乡,呼朋引伴的开始上流社会的生活。也不怪他们这么潇洒,他们既年轻又美貌,而且还有数不清的家产。掌握着他们眼中贫民几辈子累积都达不到的财富,他们有着独一无二的金主,便是家中掌事的爹娘,虽然有时候金主严厉可怕,但是确是及其忠诚的。他们的金主或者经历了创业,或者承袭了祖辈的资产,他们有的深知道路深浅不愿让他们的后代继续涉险,有的则是本身就不知道除了享受还有别的什么义务,他们不能也不愿看见别人的疾苦,就算看到了,他们也会昂起他们高贵的头颅,闭上他们美丽的眼睛,他们是天生的娇子,理所应当享受着差别待遇,那些个穷鬼,本来就是要做奴才的,若是他们不肯享受,那些穷人怎么会有生计呢?他们为自己的想法沾沾自喜,觉得自己能被自己使唤也是别人修来的福气。一代又一代的继承下来的是这个病态时代留下的鲜明特征。 谁坐江山,依然风起云涌。谁得天下,依旧日月交替。日子依然过着,依然有着贫富差距。生活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滚轮,一路向前,首尾相连。 第1章 光绪年间,北京城里面磐岔胡同儿,初春。 磐岔胡同看着入口不大,沿着小路往里面走却像是进了个迷魂宫,由打南边儿起,一条胡同竟然就一家的宅门,里面的九转十八弯可想而知,偏偏这宅门也不张扬,一座朱漆大门,一左一右蹲着两只抱鼓椒图,嗔目呲牙望着门口,上头高高悬着一块方正木头牌匾,端正描着昱府两个打字,这昱家在旗,早年间老姑奶奶曾经选到宫中封了娘娘,可惜这昱家阴盛阳衰,朝中没有重用人才,多亏娘娘深得圣恩,修了宅院省亲,一时名噪京城。到了今日光景,府中早就大不如前,好在还吃着朝廷的补给,家底又殷实,方能依旧过着老爷太太的好日子。只是近日里面京城不太平,一会儿一个话,又说是义和拳的人来了,又说是洋人来了,议论的是民心惶惶。 春日清晨寒露尚未褪去,从地皮下渗出股阴冷气,磐岔胡同街口早早的站了几辆马车,四五个马夫冻得在地上来回踱步,领头的车夫是个兜齿儿的长下巴,这会儿双手抄着,刺溜刺溜地趿拉着冻得通红的鼻子,冲着赶过来的昱家的大管事咧开嘴笑了笑:“六爷!” 昱家大管事赵六耳朵上面贴着俩绵窝,人高马大满面红光,只瞧着他步调凌乱,嗓门洪亮:“我说刘大下巴,把马车赶进来啊!放街当间儿算怎么回子事?一会儿东家怎的往上头搬东西?” 那车夫嘿嘿一笑:“这不是没得您的令,一大早的又是马又是骡子的怕惊着少爷小姐们的!”他边说边不甚在意的用袖子抹了一把鼻涕,指着马车讨好道:“该是你们东家好命!这年头,有点能耐的都往外走!都传着京城里面太平不了!这几日车都订满了,再晚个把月想走也走不了了!” 大约是天太凉,赵六也懒得同他再多说,只招手同他道:“马轰过来吧!东家都起了,过来搭把手搬搬东西。” 那领头应了声得嘞,随即挑上车,对马夫们吆喝着:“都卖点力气,讨东家的喜欢!” 后面的车夫发出哦的一个拉长声算是回应,七辆马车晃晃悠悠的跟着进了胡同儿。 领头跟着赵六进了宅门,越发看出昱家的讲究,进了大门是门户大院的看护,沿着绵长的走廊,才是宅门的内院正门,里面方方正正的一个大院,正房三间,东西厢房各四间,两间耳房,庭院当间儿四个大缸,想必夏日用来养荷花喂锦鲤,冬日倒是个冻了个结实。房屋青砖红瓦,甚是气派,宅子坎宅巽门,雕栏玉砌,丫头小厮们进进出出,忙忙碌碌,操劳着东家的行李。 从正屋走出一个中年男子,赵六立刻眉开眼笑的拉着领头走过去,那领头也是个有眼力价儿的,还未等赵六说话,先做了个揖道:“这是东家吧!给昱老爷请安了,小的姓刘,您叫咱大下巴就成。” 昱思惑点点头,招呼赵六,给领头些碎银子给大伙儿吃个早点,领头挺高兴,扯着嗓子喊了声谢谢东家赏钱,便去帮着下人搬东西。昱思惑走回屋里,瞧着他的宅子和无数因为体积搬不走只得锁到屋里头的古玩瓷器,心里头焦躁不已。昱思惑四十开外的年纪,浓眉大眼,正是这个家里头的主人。内院里一个正房,两个侍妾,正房有个大小姐有个大少爷,二姨太房里一个有个二小姐,三姨太房里有个小少爷,孩子们都不大,小少爷更是还在襁褓中,这回儿夫人孩子们都收拾着自己个儿的东西,指挥着往马车上面搬,弄的这寒日里头的早上怪热闹的。 来来回回几趟,东西都差不多了。赵六是昱思惑最信任的家仆,带着几个粗壮的小厮留下来看门,老爷嘱咐他一句,若是不备,舍了宅子,保命要紧,那赵六抄着手跟老爷包票儿:“您只管放心的走,宅门少了根毛,您拿我问!”昱思惑越发不忍,额外塞给他张大额银票,赵六连忙说:“老爷,这可使不得的。” 昱思惑说:“你拿着吧,兵荒马乱的,拿这些盘缠总是放心了。再者你不比别人,是家里的亲戚,还推脱什么?” 赵六是昱思惑三姨太的表兄,当年三姨太来投奔的时候,让他给牵成了好事,的确算是一家人,听到了这句,赵六才收了银票,又叮嘱几句保重当心的话。 行李都准备妥当了,对外只是说这一家子要去大太太的母家看望舅老爷,不少同样得信儿的富裕人家都一并顶着花俏的由头走了,这一躲还不知道得多长时候。这样无奈的背井离乡。大人们心里头都有些沉闷,马车赶起来的时候,二姨太沈姨娘还抽泣出声,太太劝她了几劝才勉强擦了眼泪。七辆马车缓缓地顺着胡同往西边去了。 一路上,孩子们感到了无限的快乐。昱家的大小姐昱愔带着一对儿弟弟妹妹坐在第二辆车里面。她年方十五岁,生的模样周正,又是长房大小姐,被太太调教的知书达理,温润端庄,是老爷最心疼的孩子。而她同父同母的弟弟昱昇,却是全家人心头的大麻烦,这昱昇正值男孩子最调皮捣蛋的年纪,整日的撒泼耍皮,在学堂闹得鸡飞狗跳,在家还要称王称霸,颇为难管。沈姨娘的女儿叫昱琇,只有五岁,梳着一对儿羊角辫,拉着昱愔的衣服角,而赵姨娘的不到一岁的儿子昱翱则同母亲一起坐在前面的车里。 马车吱吱呀呀的走着,几个孩子也是无趣,昱愔端庄的小姐样,坐在车内闭目不语,那昱昇顽劣,坐在马车上头也不肯闲着。一会儿将草棍偷偷的插在妹妹的头发上,一会儿就弄了个炮仗点了从车上扔下去,昱愔看不过去说他两句,他拿了花炮作势要扔姐姐。昱愔虎着脸吓唬他要叫父亲来管教他,他才作罢,安静了没一刻又闹腾起来,非要自己去赶马车。 开始伺候他的丫头只是由着他胡闹,谁知他又伸手去推车门。大少爷昱昇在家里地位显赫,不如他的意就大喊大闹,推了两次推不开,在马车上头又蹦又跳,差点惊了马。 车夫赶早起身,又累又乏很是倦怠,见他这般讨人嫌更是厌恶,又碍于少爷的情面,只能抻着嗓子喊了一声:“我的爷!再蹦车就翻了!” 那昱昇岂是听劝的主儿,他听说要翻车了,更加壮了造反的胆子,昱愔又说起要去告诉父亲,昱昇蹦跶的更欢:“你去告!你去告罢!耽误了行程,让洋毛子抢你去当老婆!” 昱愔被他气的脸色发白,胆小的昱琇拉着姐姐的手眼圈都红了,昱愔指着车门跟丫头说:“让他去!让他坐前头去!我一刻钟也不想看见他!” 丫头翠儿得了小姐的令,拉开车门,昱昇终于得偿所愿的跑到车前头,马车夫倒是情愿有个人同他说说话,翠儿给昱昇裹着的厚衣服,交代马车夫照顾好他,便也进到车里面坐着。 昱昇头一次赶马车,他兴奋的左右环顾,瞧着他熟悉的京城慢慢离开他的视线,他没有背井离乡的心酸,只有出去郊游的欢快,他跟着车夫一块驾驾的喊着,让西北风吹的脸通红,丝毫没有想回到车里头的想法,他正是渴望和成人学习本领的年纪,可惜父亲待他却总是严厉刻板,母亲姨妈丫头们给的也只有过度溺爱,让他一点欢快不起来。 马车行驶了一天,到了晚上的时候,昱思惑才知道自己犯了个错误。当初设定路线的时候,他只想着怎么尽快到达,走最短的行程,决定从天津横穿,哪里知道天津比起北京更乱,大街上满是四处流窜的难民,马车再快也赶不及太阳落山的光景,再走下去倒是不太安全了,刘大下巴提议找个地方落脚,于是加紧步伐朝着驿站去了。 一天劳顿,大家伙都累的没有精神不想讲话,唯独那疯闹了一天的大少爷昱昇还是猴子一般,赶车累了蹿回车里,一会儿闹着要骑马,一会儿又到了丫头们的车上玩耍,着实没个老实劲儿。 天津地界,人生地不熟的,眼看天快黑透,昱昇在车前头坐着,瞧着四处奔走的人影儿越来越和黑夜混成一片,渐渐地只看见马车上面点的小灯,在地上拉了个长长的影儿。他慢慢地也打起了瞌睡,正要钻回车里,突然听见前面有动静,有经验的马夫连忙喝住马车,转头跟他说:“少爷,快进车里头!” 昱昇顿时来了精神,料定是发生了有趣儿的事情,大声的问:“怎么啦!” 车夫没理他,跳下车去。往前头走。 那昱昇最是喜欢热闹,竟然跟着他跳了下去。 车夫跑过去,眼看后两辆车的车夫也跟着过来,头车让人拦住,并看不出来是什么人,黑压压的像是一堵墙拦住去路。昱思惑下了车同那些人交涉,刘大下巴在一旁连连作揖,同那些人好话说尽:“我们东家是省亲的!身上能带着几个钱?我们就是天津本地的人,高抬贵手,高抬贵手啊!” 来人倒也说得明白,没想着赶尽杀绝,就是讨些过路钱,昱思惑心中明白,别说是异地他乡,就算是京城里头,这兵荒马乱的时候也没有个能公道正义的地方,后面车里头还有家眷,他总不好为了些钱财惊吓了家人,只得妥协交钱,那贼头子倒也痛快,点了钱就挥手放行,昱思惑连忙上了车,正赶上又是一个大户路过,前前后后十五六辆车,那贼头子带着人去抢新人,昱家的车鞭鞭打马连忙逃了。 受了这样的惊吓,昱家路上也不敢提住店,只想着快些离开这是非之地,一路狂奔终在天明的时候逃开了天津,走到第二日清晨,车夫们已经困顿不止,夫人小姐们也身子困乏,正巧昱思惑有个旧友在此处居住,于是举家投奔暂住。 到了地方,车夫们喂马休息,客人们进了主人家,太太让赵姨娘搀着下了车,还没顾得上休息就突然发觉有些不对劲。往日里,换了地方,她的那个孽子定是要撒欢疯闹,这次怎的这样安静?她慌忙瞧了瞧屋里的人,拉过大小姐昱愔问:“你弟弟呢?” 昱愔昏昏欲睡,被母亲这样一问,只带了女儿家的小性子说:“不是在翠儿照顾着?我又不是他的丫头,我怎的知道!” 太太连忙走出去,正看见昱昇的丫头翠儿也正慌忙的四处寻找,顿时吓白了脸:“昇儿呢!” 翠儿身子都软了,她眼泪在眼圈里面,声音也哆哆嗦嗦的:“我寻他半天了!车里都没有!” 家里一下子乱起来,丫头家丁们挨个的车翻看,迫切地希望他躲在哪辆车里开玩笑,可是他们连箱子都逐一的翻开看,就是没有昱昇的影子。 太太已经坐在椅子上抬不起身子来,她本就身子不好,这样一激动,整个人都站不起来了,沈姨娘不断的替她顺气,赵姨娘伸手甩了翠儿一个嘴巴:“把大少爷丢了!要你小贱人的命!” 昱思惑站在门口,脸色也铁青的厉害,昱昇是长门长子,虽然调皮捣蛋,但却是昱家日后的顶梁,谁知竟然给丢了,他憋着一口气,转脸看看家里哭闹一片的样子,心里的焦虑只化作了恶狠狠的咒骂:“那小畜生丢了也好!整日惹是生非!逃难路上也敢胡闹!真丢了便丢了!难道这一大家子还要回去找他不成?” 太太闻言,更加难过,指着丈夫想要辩白两句,却是气的说不出话来,两个姨太太更是不敢搭讪,昱愔想起来是自己让他坐到马车上头去的,吓得不敢出声,两个小的已经吓哭,被丫头抱下去了。 几个马车夫也丢下饭碗慌忙的赶过来,同昱昇坐在一处的马车夫哎呦了一声:“不能是……丢在天津了吧!” 第2章 昱昇的确是被丢在天津了。那夜,他偏要同车夫一起上前去看热闹,不想那群贼人又劫了另一批车,他好奇过去看的时候,昱家的车匆匆离去了,待他反应过来,已经是晚了。 昱昇再顽劣也是个十二岁的孩子,他无助的站在大街上面,瞧着逃命人群,走路的、赶着马车的还有骑着驴的,头一遭觉得不知所措。好在昱昇平日胆子大些,他没有哭闹,傻愣愣的跟着人群走,走了没几步又想着父母想必发现了会回头找他,于是又停了脚步站在原地,他甚至想着他父亲给了那些土匪那么些钱财,能不能求他们送自己回家。 正当这时候,一个瘦高的男人瞧见他,拿着灯笼照了照,挺和气的问他:“小孩,你怎么了?”昱昇抬起头,脸上有点慌乱,但是还是诚实的说:“我找不到我家了!” 那男的听了,眼睛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几下,问他:“你家在哪?” 昱昇说:“我家在磐岔胡同。” 那男的哈哈一笑:“走!我送你回去!” 昱昇并不太相信这个男的,但是他也知道留在这凶多吉少,于是他动着心眼说:“我家里很有钱,你把我送回去,我爸爸妈妈会给你好多钱的!” 那男的嘿嘿一笑,一双骨瘦如柴的大黑手拉住昱昇:“走咧!小少爷!” 昱昇跟着他走了几米,又有点后悔,他喋喋不休的问:“若是我家里人找来,怎么办呢!” 那男的说:“不碍事,我们腿脚快,一会儿就把你送回家去了。” 昱昇突然发觉不对,他挣脱着那男人的手,粗着声音给自己壮胆:“可是我爸爸妈妈都不在北京了!他们往西边去了!” 那男的不做声了,拉着他走的更快,昱昇慌忙地想甩开那男人,谁知那男人伸手将昱昇一扛,口气粗鲁道:“你只管乖乖听话!我给你送回家!” 昱昇尖叫起来,浑身乱颤:“你放开我!你是拍花子的!” 那男的道:“你再乱叫我就把你活埋了!我是拍花子的又怎样!你不是说你爹妈有的是钱?拿你换个钱罢了!不跟我走!你连小命都保不住!” 昱昇吓得死命挣扎,好歹也是个半大小子,那男子招架不住,狠狠的将他往地上一摔,这一下倒是狠的,若不是穿的多,摔得站不起来也是可能的,他一把拎起昱昇的脖颈子,像是拖着个死小狗一般:“再不听话我就弄死你!一辈子瞧不见你的爸爸妈妈!” 昱昇狠狠地瞧着这个男人,心中又怕又恨,只得跟着他走,走了一会儿,那男的又解了裤腰带把他的手绑在一起,往他嘴里塞了个什么就丢到一个骡子车上面。 昱昇呜咽了几声,开始还在马车里面活鱼一样的乱蹦,不一会也累极了,只得任由这车把他拉走了。 待那人把昱昇卸下来,已经是深夜,昱昇又困又累,踉踉跄跄的跟着走,一直走到一间房子里面,屋里面点着个破煤油灯,里面还有个婆娘在嗑瓜子,瞧见昱昇,站起来挑眉道:“从哪儿弄来个孩子!” 那男人嘿嘿一笑:“捡的” 那婆娘脸色一变,把个手掌里面的瓜子壳子甩了瘦子一脸:“捡的?家里有一个吃白饭的还不够!你是不是疯啦!是不是你在外面的野娘们儿生的!” 那男人推着昱昇进到旁边的一个屋子里头,回头对那婆娘说:“胡咧咧什么!有野娘们儿还跟你混着!你瞧着他这个打扮,京城里面大宅门的少爷!不定哪天爹妈就来拿钱买回去了,实在不成,卖给谁家当小厮,也不白干这一场!” 昱昇被推搡着关进小屋,他惊恐的四处张望,那男人关上门,昱昇趴在地上,可惜手被绑住,怎么挣扎都弄不开,屋里又黑又冷,外头那瘦子同那婆娘不知道再说什么,昱昇感到了巨大的惊恐,忍不住哭了起来,那瘦子也不理,由着他哭闹。昱昇累了一天,又受了惊,这会儿筋疲力尽,哭着哭着也就睡着了。 第二天,昱昇被几声脚步惊醒,他尚未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先瞧见双穿着破布鞋的脚,昱昇挣扎着坐起来,抬头瞧见门口有个男孩子正在看他。那男孩比昱昇高出一头,身体带着些穷人家孩子特有的黝黑和结实,他的辫子盘在脑袋顶上,大约是为了干活方便,一身粗布的褂子,虽然穿着朴素,但是浓眉大眼的倒是挺精神,脸上带着一股稚气,看起来年纪并不比昱昇大多少。 他端着一碗饭,瞧见昱昇睁开了眼睛,便径直走过来,把碗放在他边上。昱昇手还捆着,睡醒之后,只觉得胳膊腿都麻了,他虽然害怕,但是还是壮着胆子对那男孩说:“你能给我解开吗?” 那男孩瞧了瞧他,答非所问的说:“我爹让我看着你。”声音带着些天津话的俏皮音,尾音往上挑着。往常,昱昇跟他父亲去家里的店铺,听见有天津伙计说家乡话的时候笑得肚子都疼,这会儿倒是笑不出来了,他挣扎地爬起来,眼睛里面还带着些泪花:“我不跑!你给我解开!我连家都不知道在哪儿,我往哪儿跑?” 昱昇生来皮相好,又是个少爷,养的娇贵,一身好肉白白嫩嫩,头发乌黑,一根小辫子甩在脑袋后面,大额头、宽面门、厚耳垂、天庭饱满,老话讲一脸的福相,他日长成必是个做大事的人,一双凤眼像极了太太,眼角微微上挑着,唇红齿白,小小年纪就生的一副风流的样子。把杵着大高个子端着一直破碗盘着辫子傻愣愣的男孩甩的几个胡同儿。只可惜如今遭了难,衣服和脸都不甚干净,辫子也乱乱蓬蓬,一双眼里楚楚可怜,看了叫人好不怜悯。 那男孩瞧见他狼狈的样子,想了想,真个直眉楞眼的把碗放在一边,蹲下身伸手替他解开了绳子。昱昇双手获得了自由,心里面盘算着想跑,他站起来假装活动手腕,眼睛瞄了一下外屋没有动静,估计那个瘦猴一般的男人不在家,他心中有谱,趁着那男孩去给他端饭,从他后面一把将人推开,扭过头三步并作两步的往外冲,脑袋里面就是快跑,管他跑哪儿去呢,反正比被拍花子的关起来强。 男孩毫无防备的被他推了个大马趴,饭也扣了,碗也碎了。一时没反应地瞧着他冲出了院子。 昱昇跑到院子里面,正看见昨日嗑瓜子的婆娘在院子里面喂猪,瞧见他也是一愣,昱昇顾不上管她,瞧准了路便往外跑,可惜大门紧闭,他伸手去推门的时候,那婆娘已是一个棍子砸过来,不偏不倚正正打在昱昇的后背上头,昱昇嗷的叫唤了一声,少爷脾气发作,捡起棍子要打那婆娘。 那婆娘可不比家中的女眷们那么没有气力,转头就抄起门口的火筷子,照着昱昇没头没脑的挥打,昱昇也毫不示弱,挥舞着那棍子和她对峙,厮打中只听得吱呀一声,原是那被推开的男孩正从屋里出来,那婆娘见状连忙对他吼了一句:“还不快把这猴崽子摁住!”那男孩闻言连忙过来,徒手就抓住了昱昇手里棍子,使劲儿一夺,昱昇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是被那男孩钳制住双手,一个拧背制服在院子当间儿了。 那婆娘见状冷笑一声,举着火筷子在昱昇后背抽了两下,甚是解恨,想要再打又唯恐昱昇乱叫引来旁人,只得气喘吁吁地叫那男孩把他重新捆好,男孩捆的时候,那婆娘想起什么一般质问那男孩:“好好的怎么挣脱了?是不是你解开的!”男孩低着头不说话,那婆娘冷笑:“到底是翅膀硬了!吃里扒外的东西!白吃这么些饭菜,倒是能看不住一个猴崽子!” 那男孩一声不吭,只低着头把昱昇扭送到屋子去了。 昱昇第一次逃亡失败了,被那比他高一头的男孩给拎回去扔到了墙角,他虽是个少爷,自小也是有师父教着功夫的,在学堂里面就没有一个能打得过他的,自己也就得意起来,再跟师父学的时候,便偷懒不肯好好用功,这回一下子让个野小子一招制住,昱昇红着眼睛暗想要是能回家,一定好好地学功夫,再也由不得这些人欺负。 那男孩把他扔进去之后,昱昇怕被打,又觉得求饶太跌份,只梗着脖子学那些市井泼皮一般说:“是个爷们儿就坦坦荡荡的来,若是绑了我再打还算什么好汉!”谁知那男孩却也没有打他,只拿了绳子绑好后捧着碎碗出去了。一直到晚上都再没有进来过。 昱昇蹲在墙角,心里盼望着爸爸妈妈来找他,这会儿总是觉出家中的好来了,他这辈子还是头一回挨饿,他瞧着门口倒在地上的饭,心里头满满地委屈,如此光景还不如不跑,倒还能吃碗饭,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昱昇正迷迷糊糊的要睡着,听得打由门儿外头又热闹起来,他连忙从墙角站起来,趴到门口去偷听。这木板门的隔音很差,外面的动静他听得一清二楚。 原来是那个昨日绑了他的瘦子回来了,那妇人跟他絮叨着什么白眼狼吃里扒外,摔了碗,还放人想弄死她。然后就是那瘦子的叫骂声,昱昇心里盘算着这是在说哪个?就听见那男人吼了一嗓子:“你跪下!”昱昇被吓得一激灵,他寻了个门缝儿,趴上去偷看,原是那瘦子在训儿子,骂的好不难听。昱少爷平日里街头巷尾骂街的话倒不少知道,却没见过谁家父母这样辱骂孩子。谁知道那男孩倒是个骨头硬的,直愣愣的梗着脖子站在那不动,也不争辩也不跪,那婆娘坐在一边的板凳上,冷笑着添油加醋。 昱昇心眼子活络,他想,那婆娘八成不是那傻愣小子的亲娘,不然怎么会这样待他,昱昇的使唤丫头翠儿当初就是给后娘怂恿着被爹卖了,心里头对后娘恨之入骨。一直偷偷的告诉昱昇,别看那两个小姨娘如今对昱昇百依百顺,那是因为太太在当头压着,若是没有太太,不定要怎么虐待他和姐姐,学堂里面有同窗家里续弦的后妈,当真是待人十分不善,动辄便对同窗恶语相向。入学堂的孩子正是喜爱调皮捣蛋的年纪,若是在课堂上挨了先生的手板,昱昇他们的亲妈总要心疼一番,最多不轻不重的呵斥两句,那有后娘的同窗回家还要再跪到半夜。 有后娘真是可怜,只是昱昇想起今天被那男孩一个拧肩膀给撂倒的事儿,心里便又觉得解气。他趴在门缝处瞧着那愣头青站着挨打,不免又觉得他傻,怎么就不跑呢? 那瘦子踢了儿子几脚,见他不肯松动,也有几分心疼,到底是亲生儿子,做几下样子给后婆娘看看罢了,谁知那榆木疙瘩一般的倔小子就是不给他台阶下,他下不了重手,又怕后婆娘不解气,干脆朝着关昱昇的小房子这边过来,边走还边寻了个理由道:“这个臭小子要跑!我教训教训他,便再也不敢了!” 昱昇本是趴在门缝边上看热闹,谁知道这祸事跑到自己头上,眼看那瘦子直直冲冲往屋子走过来了,吓得他连连往后退,等门一开,他一头冲出去,撒丫子就往外跑。 瘦子一把没拉住他,反身追他,那撒了欢儿的昱昇边跑边骂:“你还是不是人!分不清是非清白就打儿子!听那贼婆娘的话!都说后娘心肠毒,我算是瞧见了,那街上拉客的窑姐儿都比她有情义!” 昱昇的嘴儿叭叭叭的说,把那婆娘气的脸都青了,转身也要打他,昱昇眼看不好,干脆躲在男孩后面对他嚷嚷:“你是不是个汉子!挺大的个子了净受这个贼婆娘的气!瞧她那肥头胖脑的样子,今日瞧她喂猪时候都没分出来她和猪有甚么两样!” 那男孩本来直挺挺的站着,既不抓他也没有护着他,听他这样一说眼珠子瞪的老大,想笑又不敢笑,生生憋的从耳根子开始红了,倒是那追着出来的瘦子听见昱昇这样说话,一个忍不住笑了出声。把个婆娘气的坐在地上撒泼道:“我的娘啊!这是什么日子啊!我伺候你们这一家老小!还要受这样的气!被个小杂种这样骂!还不如死了算了……” 那女人嚎得好不凄惨。那瘦子哄她不过,只能板了脸,复而抓起昱昇,昱昇躲闪不及被他拉住一条胳膊,那瘦子一扬手掌就要打,昱昇吓得缩了脖子,正是这时候,那一直沉默着的男孩竟然是一把将昱昇拉开,小声道:“爹!你别打他。” 那瘦子气喘吁吁的踹了男孩一脚,抬脚又想踢昱昇,那瘦子儿子这次倒是精明了些,见势不好连忙拉起昱昇往小黑屋里面跑,两个人跑进去关上门,死死的抵住,昱昇在他后面直喘,紧张的听着外面的动静。那婆娘依然在哭,只是声音慢慢的低了下去,然后是那瘦子劝慰的声音。 似乎风平浪静了,昱昇出了口气,坐在地上。那男孩还抵着门,直愣愣的站着。这会儿,昱昇倒是没有被他抓住的愤恨了,他试探着问男孩:“那泼浪货不是你亲妈吧?” 男孩点点头。 昱昇又问:“你亲妈呢?死了?还是让这婆娘赶出去了?” 那男孩没说话。 昱昇瞧他不说,也不甚在意,俩人大眼瞪小眼的对视着,男孩护着他一次倒让昱昇放松了些警惕,他问那男孩:“你叫什么?” 男孩声音很小的说:“黎漠” 昱昇一愣,倒觉得这个名字真好听,不像是这样一个乡下脑袋能有的,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很不好的可能:“你不会也是谁家的少爷,让他们给绑过来,没人赎,就给他们当儿子了吧?”他说的小心翼翼,唯恐万一自己的爹妈也不想要自己了,也得给这瘦子当儿子,受那跑头子货的气…… 黎漠摇了摇低着的头:“没有,那是我亲爹。” 昱昇哦了一声:“那他怎的那么狠的打你?” 黎漠又不做声了。 第3章 俩人沉默着,外屋却是不消停,原本是哭声和说话声没一会就变成悉悉索索的动静,昱昇趴在门上听了听,那音调似乎又变了,那婆娘虽然不哭了,但是高高低低的不知道在叫唤个啥,那瘦子也呼哧带喘的,外头吱吱嘎嘎的木头床摇晃声让那昱昇嘿嘿一笑,涎着脸问黎漠:“你知道他俩在干吗吗?” 黎漠不说话,只自己呆呆地靠着墙坐着。 那昱少爷却还不知趣儿又压低声音问他:“他们就这样?也不背着你?”黎漠还是不理他,与其说是不理睬,倒不如说黎漠对情事懵懂,根本不明白昱昇再说什么,昱昇倒是觉得有趣,他在学堂和几个同样的纨绔子弟偷偷的瞧过那春宫的画本,想不到倒是能瞧见真的,他站直身子又趴到门缝去张望,黎漠哪里知道他在做什么勾当,只晓得是很羞耻的事情,干脆背着身子把脸埋在胳膊里面。 外面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想来是吹了灯。越是看不见,那哼哼唧唧的声音越是清晰,黎漠低头不语,昱昇却不是懵懂无知的青涩孩童,学堂里面有大一些的,早偷偷的教过他们自渎这会儿事儿,他虽年纪不算正值,却不是初次,听着外面的声音,昱昇觉得自己的裆内有点难受,到底是年幼贪欢,被绑了还能有这个心思,他动了动手腕,拿脚踢了踢黎漠,不由的带着点少爷的命令意味:“你给我解开!” 黎漠躲他远远的,声音也有点低哑:“解开你又跑了!回头我还得挨打!” 昱昇也不知怎地,听见黎漠的声音呼吸都有点重了,昱昇早就在学堂学坏,班上有一个李姓同窗,专好拐些男童耍子,有人说亲眼瞧见过他给别人裹,事情败露,那李姓同窗不以为耻,反而念念有词:若是火上来了,哪里还管用什么消了去? 昱昇脑袋里面想着学堂时候大家议论的腌臜事,更是觉得下面那物件儿涨的疼痛,可惜手被绑的紧,实在够不到那里,只得蹭到黎漠身边,说话带着些颤音放软了口气道:“那、那你给我弄出来罢!” 黎漠以为他要尿,又觉得不太像,只觉得这少爷说话声音带着股异样,只得硬着口气说:“你憋着!现在出去,我爹不打死你!” 昱昇急的手足无措,低声嚷嚷道:“憋不住!你要不放开我手,要不你给我、给我弄出来!” 这间小黑屋,只有个巴掌大小的窗子,用白纸糊了。月光透进来,屋里模模糊糊地只能瞧着个大概轮廓,黎漠瞧着昱昇裤子鼓起来的地方,懵懂的明白了他的意思,连忙伸手推他:“你、你、你怎么弄的!” 昱昇手解不开越发的难受,加之这一天的惊恐委屈饥肠辘辘,他靠着黎漠的胳膊,生生挤出眼泪来,声音也像撒娇一般:“你帮帮我……” 黎漠被他弄得面红耳赤,他对云雨之事一知半解,他家里地方拥挤,平日便是住在关昱昇的这间小房里面,外面那种的声响倒是不陌生,小时候听到后还跑出去看究竟,被他那光着眼子的爹一脚踹回来,慢慢大了似乎知晓了一些,却又没有什么途径完全明白。加上自打他晓事起每日便要帮衬家务,等年纪大了更是要挑水砍柴,跟着父亲去煤场做些零工,日日累的除了扒饭再没又力气做别的,夜里,沾枕头就着,睡得死沉,没有那个闲工夫琢磨别的。 这会儿他瞧着这个细皮嫩肉厮磨着他的小少爷,面上一片赤红,手脚都不知道摆在哪里,心里头打鼓一般,别说口干舌燥,浑身都像是被什么抓挠着难耐不已。 这小少爷的确和大杂院里面的孩子不一样,面上白白净净的,纵然是蹭了几块煤灰的狼狈样,也好看的让人移不开眼睛,黎漠呼吸急促,心神慌乱,他吞了吞口水,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得往后退了一步。 黎漠迟迟不动,昱昇的急切劲儿稍稍过去了一些,才晓得自己丢了个多大的人。外面却愈战愈烈,那妇人断了气儿一般的嚎了一嗓子,把个黎漠吓得一激灵,浑身像是开了个什么闸,屋外听得见两个人的喘气声慢慢平静很快就没了声响,安静地几乎让人恍惚,黎漠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这是近一两年他早上时候才有的莫名其妙的感觉,那时候他没有工夫想,如今却是不大一样,那小少爷软软的蹭在他身边,他甚至能嗅到他身子上的,淡淡地熏香味道。屋子里黑乎乎一片,借着点月光只瞧得见那少爷的脸庞很白,黎漠瞧着他,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你让我……我怎么弄?” 月光朦朦胧胧,时不时就要被飘过来的云朵遮挡住,外面兵荒马乱的不太平,这样一个乱世中,唯一苦中作乐的便是没人在讲规矩伦理,再没有什么是正常不正常,大多数人才是天生的奴性,总怕和别人不同要被另眼相看,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想着光宗耀祖,为的不过是别人的几句奉承,有皇帝的时候他们抱怨要伺候皇帝,没有皇帝之后他们又觉得没有了主心骨,一个异类除非他日出人头地成为这些人仰仗的对象,否则即便是过的如意也要成为众人茶余饭后打趣的话题。 在昱昇小声地引导下,黎漠把手径直的伸到他裤子里面,脑袋里面那些懵懂的想法都串联起来,像是被轰然打开的大门,门外地光亮刺得眼睛生疼,他握住昱昇年幼青涩却竖的笔直的物件之后,浑身像是过了电一样。他还没有接触过女人,对女人的印象只有那连脸都不记得什么样的亲娘和这个彪悍泼辣的后母,他活到十五六的年纪,却对谁都没有这样亲昵过,他亲爹连澡都没有帮他洗过一次,这是他第一次碰到的除了自己以外人的身体。 第4章 昱昇也是第一次被自己以外的人摸,私塾里总是传说着少爷们搅合了这个丫头的桃花洞,试了试那个小厮的后眼儿,可是昱昇还是个童子身子,一则是他年幼不敢,二则是他家教还算严肃。至多是较劲起来自己匆匆翻看春宫画册自渎出来罢了,如今被一个刚刚认识的毛头小子摸了去,开始倒是觉得害怕羞愧,但是很快这初识雨露的少爷就被陌生刺激的情欲轻易打败,黎漠的手掌既干燥又粗糙,和自己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柔软完全不同,那细皮嫩肉的地方被生生捏着,昱昇身子猛的一并绷直了,他把脸埋在黎漠的脖子下,喘息着催促动作。黎漠是真的不会,加之自己也情动,难耐的把身子也往昱昇身上蹭了蹭。 昱昇急的眼泪在眼圈里面打转,哆嗦着让黎漠给他解开裤头。黎漠手里攥着他的家伙,生涩地摸了几下,只一只手去解绳扣,本就黑灯瞎火地看不见,解了两下解不开也就罢了,昱昇双手被束,埋头颤音儿教导黎漠:“你手动一下……啊!你倒是轻些……慢些……要揪掉了……恩……恩就是这样……慢慢的揉……” 黎漠像是中了邪一般,手指头不得章法地乱摸乱搓,只觉得手心里面的物件硬挺滚烫,黎漠连给自己都没有弄过,如今却把别个人的东西摸了个详细,他指头在那柱身上揉了揉,又不经意碰到了前面湿漉漉的头,弄得昱昇叫的忽高忽低,渐渐摸到门路,生涩地开始撸动,直弄的昱昇春水一般腻在他肩头上。 外面的夫妇行乐之后早就呼呼大睡,谁料得到这对关在黑屋子里的两个孽子也偷偷的初行云雨,黎漠被昱昇的闷叫染了情绪,他下身已经完全立起,摸到了门路本能地撒开弄昱昇的手转弄自己的,昱昇出精在望突然被人遗弃自然不干,厚着脸皮整个人贴上去,他迷迷糊糊只想着他那快出阁的姐姐见了未婚夫总要叫一声哥哥,于是也有样学样的在黎漠耳边叫他:“哥哥,快点摸摸我……好哥哥,你替我弄出来……” 黎漠被他软软一句哥哥叫得心里一颤,伸手又想去弄他的,正赶上那昱昇向他靠过来,俩人边便滚在一起,双双躺在地上了,俩人裤子都不知何时褪到腿根处,那两个东西倒是碰到一处,昱昇只觉得浑身哆嗦,本能地把那物件往人家身上磨蹭,黎漠胯下滚烫,也顾不得多想,伸手搂住昱昇,抱作一团,双双耸动,终到精出,才恍惚的松手喘息。 待俩人平静了,外面依然是呼噜连天的响着。黎漠清醒过来,自然吓得不轻,他连忙坐起来手忙脚乱地穿裤子,那昱少爷泄了精只懒懒的扬着脸瞧他:“你给我解开吧,我这次真的不跑。” 见黎漠还是垂头不语,那少爷嘿嘿一笑,计上心来。软声细语地哀求:“好哥哥,解开罢,这样绑着我太疼了!” 黎漠闻言,只得蹑手走到桌子旁边,点了煤油灯,又怕被继母发现责骂,拿着灯躲到桌子下面,给昱昇解开了绳子。 昱昇摸摸手腕,有些酸麻。屋里有了光亮,黎漠才瞧见自己刚刚摸得是个什么物件,顿时红了脸,要说平日,这大杂院子里面的男小子谁不是脱了裤子光着腚就撒尿,黎漠看都不会多看一眼,可如今这少爷雪白的腿根和粉嫩物件倒让他的眼光无处可放,只得一口气吹了灯。 孩子总是玩心重,自从俩人有了第一次之后,像是得到了什么趁手的玩应儿一般,倒是成了一对好玩伴。他们本就年纪相仿,那黎漠性子沉默,不善言语,却对昱昇很好,每日都想着给他吃食,昱昇叫人绑着,自是无法解手,每次都要招呼黎漠来弄,有时候明明是没有,偏偏还要咋呼叫黎漠替他扶鸟,黎漠举着半天,见他尿是没有倒是渐渐硬了起来,又羞又气照着那个一捏,趁着昱昇弓下腰的时候给他提上裤子就跑了。 后来黎漠同昱昇讲了外面有多乱,昱昇吓得也不想着跑了。他思来想去,觉着碰上牙子等着家里拿钱赎,总好过自己跑出去饿死在大街上,天津也有洋鬼子,黎漠告诉昱昇,有一次他下工回来,瞧见了一个黄毛蓝眼睛的老毛子,又高又大,连胳膊上头都长着毛。昱昇吓得张了半天嘴:“浑身长黄毛,又是个蓝眼睛,怕是什么东西成了精罢?” 昱昇彻底打消了逃跑的念头,他怂恿着黎漠去跟瘦子说,要瘦子给自己吃喝,养一段日子,等这阵子闹出去自己一定跟家里说明是瘦子救了自己,给他一大笔报酬。 这家里虽然算不得好吃好喝,倒也不至于挨饿受冻,瘦子夫妇见昱昇老实些了,倒也放松了看管,不再每日绑着他,只让他同黎漠一起在小黑屋中吃睡。白日,瘦子父子出去卖苦力,他留在家里供那女人使唤着,干些杂活。那昱昇做少爷时候十指不沾阳春水,笨手笨脚不是洗碗摔了粉碎,便是种地踩了幼苗。那妇人有心打骂,又担心自己不是这半大小子的对手,于是憋着回来同瘦子添油加醋的告状。瘦子若是要怒,黎漠就慌忙把昱昇藏到屋里,闷不做声的将后母安排给昱昇的工作一手承包了。 第5章 转眼多日,一家四口虽然过的不甚愉快倒也相安无事。昱昇还没真正见到过女人的身子,也不去想有什么不同,只觉得和黎漠这样挺好玩的,时不时的就要缠着黎漠摸鸟,黎漠白天要去干活,晚上又得应承着昱昇。在这事上头,他倒老实的像个被绑来的肉票,随着昱昇揉捏,非到了情动的实在憋不住,否则绝不主动。时间久了,昱昇觉出了黎漠的好来,自从俩人有了那事情,黎漠对他越发有情义,那瘦子的后婆娘,整日闲在家里,挑拨是非,看着黎漠有八分不悦,对昱昇更是挑三拣四,整日指使他做东做西,又经常饿着他,怂恿那瘦子虐待他。昱昇深知外面如今混乱,光靠自己找回家去是万万不能的,再者说爸爸妈妈如今去了西边,就算找回去也是难办,起初憎恨那瘦子绑了他,如今看来若是要回家,还非要靠着这一家子不可了。如此思索一番,把在家里那副作威作福的嘴脸也收敛了,好在那黎漠却是个生性厚道的,待昱昇比亲兄弟还要好些,一次昱昇把自己中午总是挨饿的事情同他说了之后,黎漠在第二天早上突然偷偷塞给他一个馒头,那婆娘对黎漠中午带去的吃食也很吝啬,黎漠给了他一个,自己也只能吃一个馒头,却还要出力做活,饶是昱昇这般自私的少爷心中也有了感慨,别别扭扭的不肯接,黎漠闷不做声,每次早上只是扔下馒头便走了。 两个都是半大小子,正是能吃的年纪,白日里吃的不饱,晚上一家子吃的时候难免就要放开肚子,俩人若是吃的多了一些,那婆娘必要许多句难听的话,摔盆摔碗。每当这时候黎漠往往只是低头不语,把碗中的饭巴拉到昱昇碗里,默默的下了饭桌,把昱昇没干好的工作一一接手,昱昇瞧得心中酸楚,暗暗发誓,若是有一日回家去了定是要带走黎漠,将家中好吃好穿尽数给他,叫这个臭婆娘去倒屎尿刷马桶才好。 现在日日做这些活计的却是黎漠。他每日从外面做工回来还要砍柴洗衣,清理猪圈和茅厕。那妇人无德,连马桶也要他们去倒,昱昇拎着夜桶晃来晃去,一不留神屎尿撒的满地都是,气的那瘦子举着棍子追他打,却也无可奈何只得不再用他。昱昇告诉黎漠多次不如学自己这般偷懒,他却是不听,等到夜深了,黎漠才能躺在床上,好好的歇一会儿,小屋里点灯被发现就要挨骂,俩人只能就着外面的月亮光并排躺在一起说话。有时候聊着聊着,黎漠肚子便咕咕作响,昱昇听着心里难受,瞧着他问:“你把吃的都给我了,吃不饱怎办?”黎漠笑笑:“没事,多喝点水就是了!” 昱昇自小被捧在蜜罐子里面,别说吃不饱,吃不好的时候都少有,尽管往日吃饱喝足欺负人的生活一去不复返,他却得了黎漠这样仗义的一个好哥哥。在学院读书时候,昱昇身边竟是一群狐朋狗友,这群纨绔子弟,凑一起也就戏弄先生欺负同僚罢了,再者就是弄那一知半解的春宵事,同那些人一比,黎漠待他真是极好,昱昇瞧着黎漠累极,沾着枕头就着的样子,心中不由得焦急盘算着能早日回家,他一定给黎漠吃尽了山珍海味,再不叫他饿肚子了。 昱昇伸出手,搂着黎漠的胳膊。小时候他养的娇惯,总是喜欢搂住别人入睡,一直和妈妈睡在一起,后来大了一些,每每翠儿哄着他睡着了才能离开,如今抱着黎漠,虽不及女子香软舒服却让他无比心安,至于那事,他们年幼,是非德行也一知半解,只当是撒尿和泥一般的耍子并不在意。只是渐渐地不如开始那般好奇,再者黎漠每日累极,没有气力陪他玩那些睡前的腌臜事,昱昇连肚子填饱都困难,也没有心思在上面,亲热虽少,俩人的感情越日益剧增。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着,外面的消息一会儿一个变,又说义和团是救世主,又说要惩治义和团,今日说老佛爷要回北京城了,明日又说洋人占了京城不许她回去了。瘦子和婆娘两个唠叨着,说什么要加入团中做英雄。又说要他们两个小的也去,管他有什么用途,至少以后不用吃家里的粮食。 一日,昱昇在家中堵耗子洞的时候突然发现了那婆娘藏鸡蛋的地方,这婆娘什么都指使昱昇去做,却从不让他去鸡窝收鸡蛋,唯恐他会偷吃。昱昇瞧着那藏在盖帘后面的一筐生鸡蛋口水都要流出来,摸着筐的手都跟着哆嗦。鸡蛋这种昱少爷从来不屑吃的东西,一下子成了珍馐美味,简直让人欲罢不能。他恋恋不舍地看了许久,直到听到外面那婆娘回来的动静,才急忙用盖帘遮好,一个上午都心不在焉,巴望着那妇人睡着,好去偷鸡蛋吃。 中午时候,那婆娘理也不理昱昇,到厨房给自己下了一碗面条,稀里哗啦的喝完,自顾自地午睡去了。昱昇等她呼噜震天响的时候,蹑手捏脚的搬开盖帘,弯腰从筐里面偷出来四个,大约是因为太久没有沾到荤腥,昱昇激动不已,他在瘦子家多日,也学会了烧水做饭。溜到厨房,寻觅了一圈,里面果然没有半口吃的,那妇人连面汤也喝的精光,昱昇捅开小灶,从缸里蒯了几舀子水倒到锅中,等不及水沸腾就小心翼翼地将鸡蛋放到水里煮了。瞧着那埋在水里滚动的鸡蛋,不免想起往日在家中的光景。昱昇抿着嘴想哭,那时翠儿总说自己家中是怎么吃不饱饭,他还不信。如今却也过了这样的生活。他想了一刻,又把注意力放到鸡蛋上头,只恨水开的慢,终于水沸了,开水蒸汽将的脸熏得通红,他却舍不得离开,眼睛死死的盯着。他并不知道鸡蛋要煮多久,等不及了便用了盛水的半个葫芦将鸡蛋捞出来,顾不得蛋壳滚烫就用手指把剥开了。白嫩嫩的蛋白几乎让昱昇又掉下眼泪来,他慌忙的放到嘴边咬了一口,白水煮蛋也没有甚么调料,昱昇却狼吞虎咽,一口气吃了三个煮的半生不熟的鸡蛋,噎的直翻白眼。拿起最后一个的时候,突然想到了黎漠,忍了又忍没有剥开,昱昇蹑手蹑脚的溜回去把鸡蛋藏到小屋的炕被里面,又连忙跑出去清理现场,好在那婆娘中途一直睡得像死猪一般,一点没有察觉。昱昇把鸡蛋壳拿到院子里挖了个坑埋了,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锅里的开水端出去泼地喂猪了。 第6章 谁知好景不长,到了晚上,那婆娘去拿盖帘的时候发现鸡蛋少了,她拎着装鸡蛋的筐,尖叫跑到桌子上面大嚷:“家里的鸡蛋呢!”她气的不清,脸色通红,声音尖锐而急切,仿佛丢的不是鸡蛋,而是她的亲生婴儿。 昱昇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变了颜色,黎漠瞧了一眼昱昇的反应,没有出声。那瘦子忙了一天,坐在桌上等着开饭,不甚耐烦地问:“什么鸡蛋!” 那妇人把那竹筐往桌子上面一放,尖叫着:“这屋子出了贼!”她伸手指着昱昇:“是不是你!你个吃里扒外的犊子!老娘好心收留你!你还吃起独食来了!有人生没人养的贼骨头!” 那瘦子见状拎起昱昇的脖领子便要打,黎漠站起身子一把抓住瘦子的手,恳求道:“爹!你别打他!” 昱昇极力挣扎开,他可不似黎漠那样逆来顺受,对着那婆娘骂道:“老泼妇!谁让你整日饿着小爷!吃你几个鸡蛋怎么了!你若是还要欺负我!看我点了你的茅草屋!” 那婆娘哪里肯善罢甘休,立刻扑过去同昱昇扭打成一团,黎漠唯恐昱昇吃亏,松开瘦子,伸手去扯那婆娘,婆娘一把没有抓到昱昇的脸,倒让他踢了一脚。顿时将火气撒在黎漠身上。对着黎漠便是两个嘴巴。啪啪的两声,黎漠受了打,低着头不做声。昱昇看得怒从心起,他个子虽然不高,但是力气倒是凭大,毕竟从小山珍海味滋养得身子健壮。只见他后退两步,脑袋在前屁股在后,像是头小牛犊子一样冲着那婆娘一头撞过去,黎漠眼疾手快,连忙拦腰抱住他,截在半路上,昱昇在他怀里挣个不住。那瘦子勃然大怒,顺手抄起火筷子便狠狠的往昱昇身上抽。 昱昇挨了一下,嗷的叫出来。黎漠见了,伸手抵住他爹的手,把昱昇拉到身后。黎漠已经慢慢有了青年的气力,虽然不及壮年的父亲,但也抵事,瘦子隔着他左右晃动够打昱昇,谁知他竟被黎漠护的没有一丝缝隙,怎地也打不到。三人如此左右晃动了半天,那婆娘见了,阴阳怪气道:“真是邪门事儿!这倒成了一家子!你这个老子算个屁,吃你的喝你的却一心向着外人,啧啧啧只可惜是个男的!要不给你做个童养儿媳倒是合适!” 说的那瘦子越发的来气,眼看着儿子为了个外人反抗,叫婆娘看了笑话,便把火气撒在了黎漠身上,也不去抓昱昇,只对着他们两个挥舞着火筷子没头没脑的连抽带打。黎漠既不反抗,也不吭声,只像是一棵大树一般挡在昱昇前头,那火筷子挥舞起来呼呼作响,打在身子上面真真皮开肉绽,黎漠挡在前头一动不动,脸上身上全是血印子。昱昇真正感觉到了恐惧,他哇的一声哭出来,边哭边说:“你别打他!是我拿的鸡蛋,我赔给你便是了!我让我爸爸妈妈赔给你!鸡蛋不够我赔给你们钱,给你们盖一栋房子都可以!你别打他!” 那瘦子又打了几下,到底也是骨肉至亲,觉出心疼。就手扔了火筷子,坐在椅子上面喘气,黎漠见他不打了,这才伸手拉起哭的浑身哆嗦的昱昇,俩人手紧紧攥在一起,飞快地一齐跑进了小屋,甚是可怜。 进了屋抵住门,昱昇抽抽噎噎的伸手碰了碰黎漠身上的痕迹,虽没有流血,却是印在身上一道道青紫,狰狞可怕,昱昇哭着,一句话说的断了好几气:“他、他、他打疼、疼你了吗?” 黎漠只是摇摇头,可能是刚刚忍的太久,声音一出来才知道有些沙哑:“不碍事的。” 昱昇抹着眼泪,只觉得心口中一阵难受,跟打在自己身上一样疼痛,抽抽噎噎的骂着:“好个泼浪货!这样欺辱小爷,看我回家时候能饶了她!” 黎漠一直是个隐忍的性子,也是给瘦子两口子打骂出气惯了。他瞧着昱昇因为他哭的昏天暗地的样子,心里头一软。只对他说:“以后你就在屋里待着,少招惹她便是了。省的她又找茬打你!”他顿了顿又说:“你要是还饿,我把另一个馍也省给你……” 昱昇用手指头抹着眼泪使劲的摇头,他突然想起什么,从床上摸索出中午留下的鸡蛋,伸着手举到黎漠面前,因为哭过,声音软的像个小姑娘:“哥哥,给” 除了那次他俩的懵懂的情事外,昱昇还是头一次叫哥哥,黎漠瞧着他哭红眼睛狼狈的样子,自己鼻子也跟着一酸,他摇摇头:“你吃吧!我吃不下。” 昱昇把鸡蛋剥开,剥着剥着便要因为抽气而一哆嗦,蛋壳都剥下来之后,露出煮熟蛋白光滑肉嫩的样子,黎漠看着鸡蛋,心里头一跳,他觉得这细腻白嫩的样子就像是昱昇的脸蛋,那样的手感,他摸过一次就一直记得。他慌忙低下头,嘴里不住的说:“你吃了吧!要不要饿一晚上的!快点!” 昱昇哪里肯吃,他举着鸡蛋放到黎漠嘴边,黎漠扭着头,他便爬上黎漠的膝盖,手执着的举着鸡蛋,黎漠被他压到了火筷子抽打的伤口,吸了一口冷气,昱昇吓了一跳,他低头看黎漠的身体,看着看着又开始揉眼睛。黎漠轻声安慰他:“没事,过两天就好了!” 昱昇把鸡蛋放到黎漠嘴边:“我求求你了,好哥哥,我以后再也不去拿她的了。再不让你挨打了,你吃吧。” 他边说眼泪边掉下来,黎漠看着看着,似乎眼圈也有些红了,他低下头就着昱昇的手咬了一口,蛋白被咬掉一半,露出蛋黄,黎漠伸手拿出蛋黄放在昱昇的嘴边。 昱昇低着头摇头不肯吃,他牵着黎漠的手,讪讪地委屈道:“你也是的!拿我的时候那么利落,怎的对个娘们儿就手软,又不是你亲娘!由着她挑唆欺负你!” 黎漠瞧着他,身上虽然挺疼,心里头倒是软软的,他仔细瞧了昱昇身上并没有伤痕,也就放心下来:“不妨事。” 第7章 黎漠性子隐忍,昱昇却是个混不吝的主儿。加上这几日住的习惯了,没有刚开始同家人失散的惊恐后,狂妄的性子又上来了。黎漠睡下之后,昱昇辗转着睡不着,心里算计着要报复。 等到第二天,瘦子和黎漠一早就出去做工,那婆娘犹自的在外面嗑瓜子,不一会儿尖着嗓子吆喝昱昇去喂猪,昱昇拎着大桶去了。他翻身进了猪圈,那猪是农家最喜欢的克朗猪,鼻子比那黄瓜把儿还长,昱昇正要将那食桶倒到猪食槽里面,突然瞧见猪圈后面的茅房,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他也不顾的猪圈内的脏臭,挽了裤腿,拎着猪食桶一溜烟儿的跑到里面,农家的茅房同猪圈都是接连一处的,方便猪拱土,茅房与猪圈中间用木棍茅草搭建了个小篱笆,待到没人出恭时候,才放猪踏粪。昱昇几下子弄开栅栏门,那两头大猪,认得泔水桶,吃不到急的直哼哼,竟然也不进去茅房,只在猪圈和茅房之间,伸长了脖子冲着泔水桶叫唤。昱昇瞧那婆娘没有注意这里。几下子就爬上茅房,将猪食桶放在上头,底下两头大猪看见了,直用身子往茅房上面撞,昱昇冷笑一声,找了根木头倚住门,又跳下来,跑到院子里面。拿着水管子冲干净腿脚。躲在院子里面瞧好戏。 不一会,那妇人见昱昇半天不回来,自顾自的出来观看。昱昇低头假装给菜地浇水,那妇人瞟了一眼,扭扭的往茅房去了。昱昇瞧见了,一溜烟的跑到屋里,关了房门,露出个脑袋观望。 那妇人进了茅房,随手关门,只听吱呀的一声。倚门的木棍子掉下来。吓了那妇人一跳。泔水桶却是没有掉。昱昇失望的直叹息,那妇人也不甚在意,解了裤子方便,这一蹲不要紧,那饿急的猪竟然伸着大长鼻子来拱,那妇人只觉得屁股后面一热,回头一看竟然是个猪头,吓得七魂跑了六魂半,裤子都忘记提上,只妈呀的尖叫了一声,站起身子就跑,她这一推门不要紧,那泔水桶划拉的一下子扣下来,泔水浇了她一脸一身,那两头猪见状,冲过来一顿啃咬。 那妇人哭爹喊娘,惊得旁边两个邻居跑出来看,指点大笑,那妇人脸也丢尽了,又怒又惊,连忙打猪轰猪,那两头猪饿了一上午,哪里哄得走,在她身上又啃又舔,活脱脱的丢人现眼。气的几乎发疯,提了裤子又哭又骂,嚎的惨绝人寰。 昱昇躲在屋里不开门,她便指着门大吼,骂道等到瘦子回来定要他活活扒了昱昇的皮,昱昇有些害怕起来,瘦子知晓他婆娘丢了这样的人,定不会轻饶了自己。他心中盼望着黎漠赶紧回来,原来他在学校时候,经常用砚台墨水这样戏谑先生,顶多挨几下戒尺,如今若是真的给瘦子打死了怎么得了!那婆娘受此大辱也不去洗净,边哭边骂,坐在门口等着,傍晚时分,有人敲门,她冲过去便要告状,谁知那瘦子父子却带回来几个义和团民兵。原是外面闹红灯照闹得凶,今日却是闹到了那瘦子卖力的地方,那场子原本是洋人办的,被义和团抄了,砸的砸,拆的拆,把领头的一个个都打的半死,那瘦子心眼活络,见状只跟首领苦苦哀求,说自己被迫无奈,知道义和团宣扬众生平等,喜爱劫富济贫,收留鳏寡,信誓旦旦说自己是好人,收留了北京的一个孤儿,无奈之举才给洋人做事,这倒是引起了那首领的好奇,非要亲自来看看。 一进门,瞧见自己后婆娘浑身泔水,两头大肥猪正在茅房里面拱粪,弄得满院子恶臭熏天,一时吓得嗔目结舌,那婆娘也是欺负软的怕硬的是主儿,见来了一群红衣人,吓得魂不附体,顾头不顾腚地转脸就跑,也不去告状了。 事到如今,那瘦子也只能硬着头皮,和颜悦色的让昱昇开门,昱昇不开,瘦子又让黎漠去叫门,这才哄得昱昇开了门。昱家也算得京城里有头脸的人物,几个京城的红灯照竟然知道昱家,拉着昱昇的手嘘长问短很是亲热,对瘦子这种仗义收留孤儿的义举很是欣赏,欢迎他加入义和团,从此大家都兄弟姐妹相称,昱昇和黎漠也被叫做小师弟。多亏这些人,昱昇才免了瘦子的毒打。还被获准和黎漠一起上街走动,跟随师兄师姐,为义和团发传单。 出了门,昱昇才发现天津城里走在马路上的几乎都是这些包着头巾的人,那些个富足户几乎都搬走了,他虽然人不在京城里头,但是也能想象着家里是个什么光景,他这才意识到家人到西边似乎一点都不好玩,真的是一场灾难,否则父母怎么会连他都不顾了呢? 外面的模样让昱昇觉得非常不安,每天只要黎漠回家,他就拉着黎漠不撒手。生怕一个不小心黎漠也不见了,旁边一个杂院子里面有个腿脚不好的老头子想把自己十三岁的丫头给黎漠当媳妇儿,用他的话说总比洋鬼子来了给糟蹋了强,箍着白头巾的瘦子当时说:天下的姑娘们都是姐妹!现在不能想这些事情,要多想着打洋人的事情! 晚上,黎漠被义和团派去送信儿,昱昇躲在小屋不出来,听见瘦子跟那婆娘嘀咕:那个拐子倒是想好事!白弄张嘴来咱们家吃饭! 那婆娘冷笑:你不也白弄了张嘴回来吗?说是要弄点钱来!钱在哪儿呢?还不如弄个丫头进来,吃得少还能干活! 那瘦子说:这兵荒马乱的岁月,谁顾得了谁。那财主家里也不见得就一个儿子,别到时候钱没弄到手,倒白养活了他这么多日子。我的意思是也弄出去让他上工挣钱,谁知黎漠那兔崽子铁了心思,倒护上他了。 婆娘冷笑接话:那是他没有媳妇!你弄个女人回来试试!到时候你看看他还管不管这个少爷的死活! 俩人在外屋边吃边说,昱昇在里屋偷听的直发懵,父母将近几个月都没有消息的事情本来就让他殚精竭虑,这会儿万一黎漠真的娶媳妇不跟他一起了的话可怎么得了,昱少爷觉出了害怕。 黎漠给人跑腿回来天都快黑了,瘦子两口子去参加义和团活动,黎漠见锅里只留了一碗冷饭,就添了些水烧开,又从旁边菜地里面拔了些青菜洗净了切碎,同米粥一起滚了,缺油少盐的端了叫昱昇出来吃饭,连叫了两声,昱昇却没有动静。 黎漠纳闷,放下了碗到屋里,看见昱昇傻愣愣的在那坐着发呆,他走过去还未问话,昱昇已经飞扑过来,伸手抱住他的脖子,黎漠大热天的出去做工浑身汗湿,被昱昇这样一抱倒生出几分羞怯来,伸手挡了嘴里说:“别闹了!饿是不饿?快点出来吃些!” 昱昇被他一挡,好生委屈,不管不顾起来,闭着眼睛生生的往黎漠嘴上面撞,黎漠眼睛瞧着他那红艳的嘴唇倒是给晃得睁不开眼睛,一时怔楞,竟然就亲在了一起。黎漠愣在原地,懵懂中只感觉昱昇那处柔软在他嘴上碰触,昱昇翻看春宫,只晓得要嘴唇相碰,并不知道别的动作,他伸手在对方的身上摸了几下,天气热了,早不似最初相互拥抱时候的暖意,一会儿便是一身的薄汗,加之黎漠刚刚做工回来,身上的气味着实不好闻,便离开昱昇软糯的嘴唇嘴里讪讪道:“快吃饭罢,大热天的抱着做什么……” 昱昇瞧他不肯,自顾自的红了眼圈,嘴里不甚客气的说:“我还没有嫌弃你!你倒是嫌弃我了!想来是知道要娶媳妇了!不愿意理睬我了罢!” 黎漠愣了一下,纳闷道:“哪个娶媳妇?哪里来的媳妇?怎么竟说混话?” 昱昇低着头,把今日瘦子两口子的话都说了,黎漠听了半饷,只搂着他说:“他们也就说说罢了。” 昱昇拉着他的衣服,像是孩子似的撒娇:“哥哥” 他做少爷时候,姐姐弟妹都是全的,唯独没有哥哥,同黎漠有了那事儿之后,这句哥哥倒是叫的顺嘴了些,黎漠让他叫的身子也软了,只得回头,又被他滚烫的身子缠上来,知晓父母亲一时半会回不来,俩人就手忙脚乱的脱了衣裤亲昵起来。昱昇被黎漠摸得身子都热了,倒是迷糊想起来看的那些春宫里面男女戏耍的图象,他知晓那档子事,又觉得自己是个男儿身,怕是和黎漠到不了那样的亲近。 待到俩人弄的爽利了,黎漠赤裸着上身去门口大缸舀水净身,昱昇靠着小木床,瞧黎漠结实的脊梁,心里头稍微觉得安慰了一点,没事,黎漠不会不管他的。 第8章 又过了半个月,捎信去北京的义和团师兄带了口信儿回来,说是昱家的管家跟老爷那边通了信,安顿一下就过来接大少爷回去,老爷他们已经早到了山西,恐怕洋鬼子会打进来,暂时无法回来,一切都交给管家处理,赵老六感谢这家好心人收留了大少爷,一定重谢,随着口信还带了银子来,说是给的谢钱和少爷的伙食费。 瘦子两口子从没有见过这么些钱,这几日倒是对昱昇有了好脸色,黎漠瞧见那些个银子倒是没有表情,昱昇瞧瞧他,若有所思。晚上,回小屋睡觉的时候,昱昇抓住了黎漠的手。黎漠睁着眼睛看着棚顶,没有说话。 昱昇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送口信的人说,赵管家这几日就能来接他回去,回家本是他心心念念的事情,可是真到了这时候,心里头竟然难受的不行,他试探的叫了黎漠一声:“哥哥” 黎漠一下子攥紧他的手,转头抱着他,他们俩每夜的摸索中,渐渐的有了新的花样,昱昇把学堂看的春宫和艳文都同他讲过,俩人学会了亲嘴呷舌,学会了互相抚弄,黎漠的嘴唇死死压着昱昇,昱昇睫毛扑扑朔朔的弄的黎漠很痒,亲了几下,昱昇伸手抱着黎漠,少爷的口气不容置疑:“你跟我走!” 黎漠一愣,他想了想低着头说:“我得跟我爹一起。” 昱昇伸手推开他:“你爸爸对你好吗!他整日打你,心里只有那个泼浪货!我这几日就要走了!你一点都不想着我?” 黎漠面上一红,拉住他说:“你别生气……只是那是你的家我怎么去得?再说……”他咬着嘴唇:“你是少爷,你回了家,身边的人多了,你还能想着我吗?” 昱昇信誓旦旦的说:“我就想着你!我家里人是多!可是没有个像你这样的!你跟我回家吧!昱家以后迟早是我当家的!到时候我让你做管家,像是赵六一样,风风光光的!咱们一辈子在一块!” 黎漠拉着他的手,心里头打鼓一样:“那你等我、你等我长大的,我去你家找你!” 昱昇不干:“我不等你长大!你就现在跟着我走!我也请先生教你读书写字,教你功夫,我们去念学堂,你不是也想学着认字么?到我家里,不用你卖力气了,天天什么好吃的都有,好不好?” 黎漠还在犹豫,昱昇倒是耍起了少爷脾气:“你同不同我走!你若是不同我走!我便跟我爸爸妈妈说实话!你爹是个牙子!拐带人口还虐待我!要他吃官司!” 黎漠口气果然软下来:“我爹他人虽不好,可看他养活你的份上,别让他吃官司。” 昱昇把脸埋在黎漠的肩膀上说:“谁说是他养活我!若是没有你,我早给饿死了……” 昱昇拉着黎漠,心里头满满是对回家之后新生活的向往,黎漠倒是有些惆怅,他年长几岁,已经知晓道理,他这个情况同昱昇一起走是不可能的,心里头十分不舍,又不知怎么才好,俩人拉着手各存心思,双双睡去了。 可惜还没有等到赵六来接昱昇,八国联军先占领了天津,进而向北京进攻。街上炮火声不断,黎漠没有再出去做工,他的继母随着义和团的一些女战士们转移了,外面乌烟瘴气,昱昇更不肯离开黎漠一步,昱昇懵懂中知道为什么家里要到山西去了,这些洋毛子像是一群疯狗一样冲进了每家每户,尤其那些高门大户,转眼就被洗劫一空,黎漠家里这样的破院子,竟然也招惹来了两个洋鬼子,昱昇头一次看见这样的人,他们冲进家里就开始翻箱倒柜,一个高大的毛子,看见昱昇就眼睛一亮。嘴里不知道嘀咕什么就走过来了。 昱昇生得皮相俊美,又留着辫子,想来是被那洋毛子当成了女儿家,他见势不妙转身就跑,那洋人在后面边笑边追,瘦子见状拉着黎漠要跑,黎漠心里挂念昱昇,不肯去。挣扎间,他眼看着昱昇被那人抓住,伸手解他的褂子,昱昇吓得腿都发软,当初瘦子参加义和团会议回来同他们说过,洋人奸淫妇女,挖小孩子眼睛,自己怕是要被他们神吞活剥。外面炮火声那么响,钳制自己的洋鬼子手劲这么大,昱昇吓得嘴唇哆嗦,只伸着手朝黎漠求救,“哥哥、哥哥”的呼喊声在院子里回荡。 黎漠红了眼,他挣脱了父亲的手,像只被逼急了的野兽,抓了火筷子往上冲,那洋人解裤子的时候,黎漠闭了眼一下子捅了过去。洋人被戳的一屁股血,尖叫着什么,眼看街上又冲进来几个洋鬼子,瘦子一把把儿子和昱昇推到猪圈里面,两个孩子顺着猪圈爬到地窖里,瘦子还没来得及下去,就听见一片枪声,瘦子叫唤了一声就没了动静。黎漠浑身一抽搐,一下子就瘫了。 昱昇一把抓住要冲出去的黎漠,哭着嚷:“不!你出去也得死!你跟我走!你不能出去!”黎漠家这种杂院每家的牲口棚都是相连的,农家的地窖不比大户,多是用来存储粮食,建设隐蔽,多在牲口棚下面,若是有人打地窖的注意,就要进到牲口棚里面,牲口的叫声能引起主人家的警觉,昱昇死命拽着黎漠趴在地窖里,黎漠拳头死死的攥着,一下一下的捶在土里,正在这个时候,义和团的拳民经过,看见有人被杀,立刻和几个洋人对峙起来,洋人转移了注意力,外面乒乒乓乓的枪声传过来,好一会儿才没有了动静。 昱昇摁着黎漠一直死死的趴在地窖里头,等着天黑了才敢拉着他爬出来。黎漠像是个没了魂的人,直到亲眼瞧见瘦子的尸体,才跪在地上哭了起来,瘦子挂在牲口棚的栅栏上,后背上几个血窟窿,身子已经硬了,黎漠满脸是眼泪,像是一条条河流把满是泥土的脸切成多块。他跪在地上,不停的用拳头砸地,浑身都痉挛不止。昱昇坐在一边也跟着哭,因为害怕,他不是头一遭瞧见死人,祖父祖母过世的时候,他身为长门长孙都去守孝了,可是他是头一遭看见杀人,他被瘦子和那婆娘欺负的时候一直想着他们要是死了就好了,可是如今这瘦子真的没有了,他心里头又难受的紧,瘦子是为了救他俩死的,昱昇这么一想突然觉得瘦子其实对自己也不错,若不是他把自己捡回来,怎么能碰见黎漠,也许真的早就饿死在路上了。 黎漠扑在瘦子身上哭的几乎断了气,天已经黑透了,外面终于安静下来一点,国土破碎,亲人丧命,流离失所,民不聊生。日月却依然交替升起,生活依然还要继续,街上飘来的硝烟味,怀里已经僵硬了的亲人的遗体,血腥混合着眼泪,对自己无能对抗杀父仇人的愤慨,黎漠像一只残喘奄奄的野狼,浑身是伤,恨不得这世界都跟着一起陪葬。他抱着父亲,在被扫荡一空的院子里嘶哑的吼着,那苦闷几乎要穿破他的身体,夺取他的生命。 “哥哥……”一只手抓住他的衣服,带着上气不接下气的哭腔:“哥哥,我害怕……” 黎漠在恍惚中被叫醒,他怔楞这看着在他旁边的昱昇,理智慢慢回来一些,还有昇昇,黎漠慢慢地出了一口气,他抓住昱昇的手,把他搂在怀里,昱昇碰到了瘦子僵硬阴冷的身体,可是他没有躲开,他死死的抓着黎漠的衣服,把脸埋在黎漠的怀里:“哥哥,你别哭了,还有我呢,我跟你永远在一起,好不好?”黎漠看着院子里的狼藉,慢慢地闭上眼:“好……” 第9章 瘦子死了的事情传开了,大家伙都认为是他英勇的给了洋毛子一火筷子,然后被洋毛子打死了,义和拳的一个大师兄带着几个人来帮忙把瘦子埋了,他瞧着两个死里逃生的半大小子,挺和气地说:“你们两个跟着我参加义和拳吧!” 黎漠身子欣长,虽然偏瘦,筋肉却结实硬朗,昱昇本就年幼,又是少爷的皮相,看着倒是个累赘。拳民瞧见了,给大师兄出主意要收了黎漠,把昱昇送走,昱昇听了脸色惨白,死死的拉着黎漠不撒手,黎漠想了想说:“我们俩留在这吧,还得等着我娘呢。” 义和团的日子也不好过,见黎漠他们不肯跟着,便也顾不上他们的死活,仓促离开了。家中的牲口早就让洋人尽数抢走,只剩下一个破落房子,俩人不敢住在屋里,也不敢踏出去一步,夜夜躲在地窖里。好在地窖里有些白薯高粱,俩人混合着野草果腹,黎漠尚且能忍,昱昇却是没有这样苦楚过。 好在天气炎热,在地窖中也能勉强过活着,后来几日,街上的洋人渐渐又少了些,义和团的拳民也不见了踪影,黎漠爬出来几次,看见外面安生了些,才叫昱昇也出来。家中的门被砸开,东西尽数被搬走。只留下了灶台上搬不走的锅,两个人多日没有吃熟食,如今生火烧水,热热的蒸气煲地泪水都要一并下来。 许是家中生火被人瞧见,晚上的时分,门口传来些许动静,一声比一声高亢。黎漠先听见,以为是哪里来的野狗送上门来,叫醒昱昇,俩人捡了块砖头打算擒了吃肉,谁知道溜出门去看见,哪里有什么野狗,那扔在门口的分明是个婴儿。 如今生活朝不保夕,扔了亲骨肉的事情也并不新鲜,只是怕是这家人不知晓事,怎么也不扔去个宅门人家,昱昇拉着黎漠俩人围着那婴儿看,那孩子怕是刚刚离开娘胎没多久,脸色蜡黄,啼哭的声音也渐渐小了下去,黎漠看着心酸,伸手给抱了起来。 昱昇跟着黎漠,一齐把这苦命的弃儿抱回破屋子,双双不知道怎么办,到底是条人命,又是丢在门口的。黎漠向来心软,嘱咐昱昇把锅里的米汤端来一点,昱昇只觉得好玩,生活苦楚之际,有了这个玩物倒是能提起些精神,两个人蹲在炕上,喂小猫一般用手指头点了米汤给这婴儿,也该着这孩子命大,磕磕绊绊竟然也活了下来。 终有一日,北京来人了。 原来,这外面变了天,老佛爷不知道跟洋人签订了什么条约,洋人不在烧杀掠夺,京城的大户们这才回了家,昱思惑一家路过天津,留下了两个伙计按照义和拳送来的地址寻找孩子。谁知道天津却不甚太平,两个人只得躲了,等着太平了才出来找孩子。 黎漠昱昇时常躲了在地窖中,伙计几次找来都扑了空,消息传到山西去,老爷摔了杯子,如今这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更加叫人放心不下。于是下了死命令,若是找不到少爷,伙计也去自谋生路。伙计吓得魂不附体,往返又找,恰逢这日,黎漠在院子里糊地瓜,有了人气,两个伙计瞧见了希望,上门询问。 黎漠眼看家里来了生人,立刻戒备地后退几步,伸手便要去抓火筷子,还没动手,屋门被推开来,那昱少爷已经认出家中伙计,从屋里冲出来,两个伙计瞧了半晌,才勉强认出他,顿时眼泪都下来了,那娇生惯养的小少爷哪里还有之前的半分样子,简直比小乞儿还不如,那昱昇拉住俩人的衣服,哇的一声就大哭起来。 伙计终于找到人,一颗心也放下了七八分,对黎漠连连道谢,又掏出盘缠答谢,欲拉着昱昇走人,那黎漠老实惯了,也不肯要钱,直直地看着昱昇,昱昇甩开伙计的手,跑过去拉住黎漠:“要是走,便要带着他一起走!” 伙计面面相觑,一个上来劝:“少爷莫要耍脾气,这一路还不知道怎么光景,怎么好带着他?” 另一个也拉着小声说:“少爷,这终究是个生人,我们这一路为了找你所剩都少了,再带着他,怕是要没钱回去了。” 黎漠听了,转身回到屋檐下低着头不语。昱昇见了,几步跑回去,站在黎漠身边嚷嚷道:“我不管!我便是要同他在一块!你们若是不带着他,也不要管我死活!” 一个伙计吓唬他道:“老爷临行交代,你若是不听话,便不带你回去了,你难道要饿死在这儿不成?” 昱昇吓了一哆嗦,他自然是抵死也不愿在这里受苦的,他低头看看黎漠,正巧黎漠也仰头看着他,黎漠看了一眼,又低下头,闷声道:“你同他们走罢……” 昱昇瞧着黎漠欣长的背脊,知道那里为他挡过多少次毒打。他攥着拳头,含着眼泪对伙计说:“那便把我丢下吧!反正他不走我也不走。” 俩个伙计面面相觑,这少爷是怎地性子他们一清二楚,若是泛起倔脾气来,当真是谁说也不听。黎漠听见昱昇这样说,心里不免是一动,跟着他是死是活都不一定,这少爷却敢这样说。当真是把他当成了亲人,黎漠站起身子,抓着昱昇的手道:“你先走吧,等我长大一些,去京城找你就是……” 昱昇把个脑袋摇晃的如拨浪鼓一般:“若是分开了,以后怕是都见不到了。”他跑到两个伙计身边说:“我爸爸总是讲做人知恩图报,他爸爸为了救我叫洋毛子打死了,若不是他,我早就饿死了。如今你们带着我回去,让他在这里自生自灭,若是让我爸爸知道了,怎么样说呢?” 俩人一愣,都没想到昱昇竟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年长那个想了想终是点点头:“少爷重情义,成嘞,这小子看着也有膀子力气,真叫到家中,向来也能帮衬点。那便一齐走罢。” 昱昇这才露出笑模样,他跑回黎漠身边拉住他的手:“他们答应了!这样我们便能一齐走了!”黎漠也漾起笑容,他倒不是多憧憬富人的生活,只是想着能不跟昱昇分开就是好的。两个人拉着手在院子里高兴的欢呼,两个伙计看他们的模样也摇头苦笑,年轻的那个同昱昇说:“只是少爷,带你们回去虽容易,留不留下我们可做不得主,还要听老爷的。” 昱昇知道爸爸最喜欢讲义气之人,只自信道:“那你们管不着!”他高兴地跑进屋子又抱出来那个婴儿:“这一齐带着罢!” 年长伙计哎呦的叫了一声:“怎么还有个小崽子?” 昱昇搂在怀里道:“你带我们回去便是的了!若是爸爸不让养,再送给别人家,不然你就算带着我回去,我也要告诉我爸爸。” 俩个伙计只得答应,街上终于消停一点,俩人带着三个孩子匆匆上路,怕老爷太太见到上火,特意去买了布量了衣裳,又给他们买了烧饼夹肉这样的好吃食,一晃几天,终于回到昱家宅门,大门一开,昱昇在头里跑进去,丫头小翠正在门口洗衣服,看见他妈呀的就叫出来,大喊着老爷太太,大少爷找回来了! 第10章 一时间,宅门里头算是炸了锅,昱思惑踱着步子走出来,太太也在两个姨太太的搀扶下小跑出来。那昱昇一看见父母,顿时变了颜色,扑过去哭的几乎断气,昱思惑怒火归怒火,见了孩子到底是心疼的紧,他扬起巴掌却打不下去,至于太太姨太太们早就一把搂住昱昇哭做一团,呼天抢地的喊着:我的肉啊!你受了苦了! 黎漠在一边傻傻的站着,怀里还抱着那个男婴,讪讪的低着头不做声。 昱昇哭了一气儿,又想起黎漠,连忙过去拉住了,抽抽噎噎地将这几个月的遭遇一并讲了,太太几个抹泪痛哭,只恨那些洋鬼子没有人性,倒是昱思惑深叹了一口气,走到黎漠跟前道:“你救了昱昇一命,我们一定不会亏待你!” 黎漠做工的时候多少见过几次这样衣冠华贵地大老爷,吓得头也不敢抬,话也不敢讲。只紧紧地抱着怀中的婴儿不做声,昱思惑点点头:“你叫什么?” “黎漠” “倒是好名字,多大了?” 黎漠低着头小声道:“十六了……” 昱思惑摸摸他的脊梁:“不到,怕是比昱昇大不了一两岁。” 黎漠确实不知道自己多大,十六岁不过是为了要去做工,瘦子随口对工头说的,他低着头不敢再说话,一个伙计凑上来说:“在天津,大少爷一定要带着他,哭死哭活地……还说老爷讲究知恩图报,一定会收留的,我们俩也不敢做主……” 昱思惑瞧着昱昇:“这是你说的?” 昱昇道:“是我说的,爸爸,您总是说知恩图报人之根本,若不是他我早就饿死在路上,如今我回家了,难道要看他饿死?还有这个孩子,他是人家丢在我们门口的,到底也是一条性命。” 昱思惑欣慰地点点头:“好!丢了这一次,倒是知晓了做人的道理。” 他看看黎漠老实巴交的样子,心下也有几分喜爱。大太太身子不好,又哭了许久,沈姨娘劝她去躺一躺,她却拉着昱昇不愿意离开,赵姨娘最会察言观色,趁机插嘴:“老爷,我看这孩子也是仁义,该着的缘分,他救了大少爷,那不就是救了咱们全家吗?他对咱们家这么大的恩情,如今也是个孤零零的可怜人,要不您收了他做干儿子吧!” 这话说的在情在理,昱思惑点头,他问了黎漠:“你愿意吗?” 黎漠不做声,昱昇挣脱了母亲的怀抱,走过来拉住黎漠:“爸爸!他愿意!我们在天津住着的时候,我就叫他哥哥的!”他边说边拽黎漠,示意他答应。 黎漠依旧不吭声,只低着头站着。昱思惑也不为难他,只是摸摸他的头,吩咐下人说:“以后这孩子就是咱们家的少爷了,你们都好生听他的!” 两个伙计互相看了一眼都没吱声,下人们唯唯诺诺地点头答应。昱思惑终于找到了儿子,虽然面上不显,心中却无比畅快,他长出了一口气,嘱咐太太晚点领着孩子们去给祖宗灵位上香,自己走到堂屋去了。看他离去,在屋里扒着门的昱愔带着妹妹跑出来,抱住昱昇。虽然平日嫌弃他横行霸道,到底是亲弟弟,丢了总是伤心难过,如今终于得见,哭成一团。连赵姨娘的小儿子都被丫头抱出来,见过哥哥。 黎漠站在一边,抱着那捡来的男婴,看着昱昇被家人簇拥在中间,他微微低着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为昱昇高兴,却又有那么一点觉得似乎他来这里是多余的。昱昇到家之后,已经不再需要他了。 正说着,丫头过来说饭菜已经准备好了,众人拥着昱昇往饭厅里面走,黎漠怔楞在原地,看着人都散去,那两个接他们回来的伙计,一个走到黎漠旁边说:“少爷,你走了好运气,老爷开了口,这家里的人多少都会高看你一眼。当初说不带你的事,也不是我们哥俩做主,你不要记在心里。” 另一个冷笑一下,走过来说:“怎么就是少爷了,要说救人都有份,赶明儿回了家,给你安排个好差事,以后还得互相照顾。” 黎漠也不知他们两个这是什么意思,只是看着他们不知怎么回答,倒是怀里抱着的孩子,受了惊吓哇哇大哭起来。赵姨娘以为是她儿子在哭,连忙站起身子观望,眼看小少爷好好地被丫头抱着才又坐下,倒是昱昇看见黎漠被两个伙计一左一右地围着,连忙从椅子上蹦下来,几步跑过去,拉住黎漠的手:“你怎么不跟我去吃饭?” 黎漠看着他有点不知所措,昱昇眼珠滴溜溜地看着两个伙计,不客气地说:“你们两个是不是欺负他了?” 那伙计满脸堆笑:“我的爷爷,如今老爷都说了他是少爷,我们哪有那个胆子,就是来拉拉家常。” 昱思惑坐在正位上,见状站起身子道:“我说了这孩子是少爷,以后家里吃饭他跟着上桌。昱昇,领着你哥哥过来吃饭。” 昱昇得了爸爸的令,高兴地抓着黎漠的手带他往饭堂那边领,黎漠手里还抱着孩子,赵姨娘对丫头使了个眼色,丫头连忙过去接了孩子,黎漠眼神跟着孩子走,昱思惑说:“真亏了你们两个秃小子还能养活个吃奶的孩子,抱下去找奶妈喂喂吧。”赵姨娘笑道:“真是可怜的紧,这孩子怕是饿了才哭的,我做了娘之后,就是听不得孩子哭闹,小梅子,你抱给翱儿的奶娘,叫她挤出一碗喂喂这孩子就是了。” 她说挤出一碗的时候,瞧了丫头一眼,丫头心知肚明,怕是一起直接吸吮会染了病给小少爷,所以一定要分开喂。 第11章 昱昇高高兴兴地拉着黎漠,黎漠跟着他走到饭桌上,眼睛都瞪圆了,这几日他跟着昱昇家的伙计一路走,昱昇要什么伙计买什么,他也沾光吃到了不少平日见都没有见过的食物,今日看见昱家的家宴才知道昱昇从前果真没有诓骗他,黎漠直直地看着满桌子的吃食,丫头走过来,端了水让他洗手,他讪讪不敢动,转头去看昱昇,昱昇已经跑到了姐妹兄弟那边,大家都急着听他讲故事,昱昇这次的经历使他变得同往日不同的,他见过了义和拳,见过了洋鬼子,甚至还从洋鬼子的枪下面跑了。 本来昱思惑想训斥两句让孩子们先吃饭的,但他又不忍心打断他们的亲昵和乐趣,一是因为丢了孩子,他除了生气也很自责,虽然不表现在面上,却也想宽容些对昱昇,二是他也颇为想知道这几个月的光景,昱昇都经历了什么。他眼看着这孩子似乎比离家的时候成熟些许,又想到他已经是十四岁了,嘴唇上面已经开始毛茸茸的泛着青色了,心中安慰不已。觉得这次丢了也许不是件坏事。 黎漠坐在饭桌旁边,丫头举着水盆,不见他洗手也就走开了,似乎在后面窃窃私语什么。桌子上,全家都没有心情吃饭,兴致勃勃的听着昱昇讲故事,那些事,尤其是他爹被洋鬼子打死的事,对黎漠而言是最不想回忆提及,他突然发觉他和昱昇的关系似乎掉了一个个儿,之前昱昇只能依靠他,如今他似乎只能依靠这昱昇了。饭菜味道极其鲜美,他坐在椅子上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两只手握在一起。昱昇说的正在兴致上,抬头看见黎漠坐着发呆,突然住了嘴,他跑回到黎漠旁边坐下,大家着急的问:“后面呢?” “然后呢!” 昱昇狡黠地一笑说:“下次再同你们说,我要饿死了!” 太太也嗔怒了一句:“快吃饭吧!晚上闲下来再说。”大家才恋恋不舍地开始吃饭。 昱昇站起身子,夹了个粉蒸肉放在黎漠的碗里:“你快吃!” 平日里,若是他这样没有规矩,昱思惑定是要皱眉的,但是这天他似乎对儿子特别宽容,太太见状说:“翠儿,你给黎少爷布菜!昇昇,你快快吃你的吧!” 翠儿应了,站在黎漠身后,问他,少爷您喜欢什么菜? 黎漠窘迫的很,也不敢说自己喜欢什么菜。昱昇一回家一下子把丢了小半年的少爷秉性都捡回来,对着丫头说:“我要多吃些肉!”他顿了顿,对翠儿说:“我哥哥也要肉!” 黎漠只觉得这些女子身上的香粉熏得他头昏脑涨,碗里面的菜他连见都没见过,拿了筷子也不知道怎么下嘴,昱家的人吃饭都斯文,昱昇看见他不吃,拿着勺子挖了一大块蜜汁卤肉给他:“怎的不吃?要我喂你不成?” 他这一句话带了些天津俏皮话的味道,家里人都笑了,沈姨娘抱着女儿和大小姐昱愔一齐捂着嘴,赵姨娘笑的眼泪都出来了,黎漠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笑,窘迫的脸都红了,一顿饭一点没吃到肚子里面,倒是出了一身汗。还是太太打圆场:“昇昇你别胡闹!人家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再戏弄他,看我拧你的耳朵!” 黎漠以为自己是被戏弄了,越发的抬不起头,倒是昱昇拉着他的手大声说:“我才没有戏弄他!我是怕他吃不饱的!” 黎漠抬头看着他,昱昇夹了菜放在他碗里,仿佛又是举着鸡蛋给他吃时候的真诚,赵姨娘感慨道:“啊呀,我怎么觉得我们的大少爷比以前越发懂事了许多?如今也会疼人了?”老爷也有几分欣慰,对黎漠说:“到底是患难的情分,家中人丁单薄,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就他独一个,以后你便是他的兄长,和他一起读书。”又吩咐下人:“知道没有?” 尽管刚刚昱思惑随口说了句将黎漠当成少爷,但是下人们并没有放在心上,只当是一个跟少爷近些的小厮,如今看他上了桌吃饭,又被准许跟昱昇一起读书,心中又有了不一样的看法。他们只管答应,心中各自盘算了小九九。 赵姨娘的丫头小梅子将那吃饱了的娃娃抱了出来,对赵姨娘耳语几句,赵姨娘哎呀了一声:“老爷,还有咱们家大善人捡回来的这个有福气的小孩呢,要怎么办呢?”老爷看了看那孩子,面黄肌瘦,看着不甚强健,出生到现在,怕是刚刚喝过第一口奶水,已经沉沉睡去了。太太看了看,脸上带着笑模样:“这么小的孩子,真是难为了这兄弟俩,救了他一命,也算是给咱们祖上积德了。” 赵姨娘笑道:“可不是嘛,也不知道咱们家大少爷怎么又当爹又当娘的养着?这以后啊,一定能养好孩子。” 赵姨娘这话说的可能无心,男人养孩子,多是暗指私下偷情生下的野种,太太略略沉下脸:“昱家怎么轮得到他养孩子?” 赵姨娘自知说错了话,低下头不敢吱声。 太太看了看那个孩子,招手叫来她房里伺候的李妈妈:“阿清,我看这孩子跟咱们家还算是有些缘分,你要是不嫌弃,就抱回去养着吧。” 李妈妈是太太陪嫁过来的丫头,本来是打算给老爷收房的,谁知道老爷却看上了赵管家的表妹,就把她嫁给了一个花匠,谁知道那花匠却不是好人,整日对她连打带骂,逢人还说老爷不要她是因为她是个不下蛋的母鸡,生不出娃娃。后来太太知道了这件事,将花匠赶出门去,留下了李妈妈伺候,只是她坏了名声,再嫁怕是一个不如一个,又没有个依靠,倒是一直想收养个孩子,如今太太替她想到了这件事。 李妈妈闻言,眼圈都红了,连忙跪在地上,对着太太连连磕头。太太瞧着老爷:“这样处理妥否?” 昱思惑点点头:“太太做的合情合理,一来这孩子有了照料,二来阿清也算有个依靠。” 沈姨娘的女儿昱琇奶声奶气道:“又多了一个小弟弟。”被沈姨娘连忙捂住嘴巴:“好好吃饭。” 昱昇给黎漠夹了满满一碟子吃食,黎漠不敢埋头吃,只学着别人夹了放在嘴里慢慢咀嚼,昱昇终于能回家,一时间仿佛真是长大不少,将之前那副张牙舞爪的样子藏匿的一丝不漏。 晚上,太太传话过来要昱昇去她房里睡,母子多日不见要说会话,黎漠被安排独自在一间小屋里,睡前,小翠叫两个小厮端了一盆热水进来净身,黎漠平日在家,脏了、冒了汗都是用井水淋一把,翠儿上来要帮他宽衣,黎漠羞得面红耳赤就是不肯,翠儿比他大上几岁,看他长相不俗,为人老实本分,如今又被老爷指明要陪着少爷,心里有几分好感。便随了他的意思出去了,黎漠见没人了,方敢脱净了衣服,坐在那木桶中洗净。 这一切真像是做梦一样。 黎漠瞧着昱家的雕梁画栋,只是觉得自己在发梦。原来昱昇之前都没有在诓骗他,他真是这样有钱人家的少爷,黎漠在那木桶中把身子洗净。黎漠之前只去过澡堂子泡,还是因为第二天要去上工,他爹才破例带他去的。黎漠之前从不觉得瘦子待他有多好,却不想生死关头,瘦子却是本能护子。他早年丧母,爹又没了,到如今真真是个孤家寡人,好在还有昱昇,他回想起白日里,昱昇被众人簇拥着的场景,心中难免有些酸楚,他自知身份尴尬,在小屋时,他们是患难的兄弟,如今进了府邸,他们便是主仆了。好在黎漠是吃惯了苦的,人又老实本分,他很快想明白,当初是他爹强行带走了昱昇,昱家能收留他,也算是以德报怨了。他这样的人,去哪儿都是一样的卖力气,在这里落脚多少还能同昱昇在一处,黎漠对生活的要求本就不高,这么一想又觉得满足。 黎漠在昱家生活下来,昱思惑果然没有食言,他寻了个正式的日子,收了黎漠做义子。黎漠换下粗布衣服,穿上端端正正给昱思惑磕头敬茶,改口叫了爸爸。他跟昱昇俩个人更是形影不离,叫家中的人都省了心,一则是昱昇闲暇时间有了好玩伴,不再欺负弟妹,二则是有黎漠护着昱昇,他也吃不了亏。 第12章 黎漠随着昱昇去了私塾,前头说昱昇性子顽劣,在家讨人嫌弃,在外更是无法无天,整日挑事撒泼,往先生墨汁里面放辣糊椒,先生打了一节课的喷嚏,趁着同窗苦读的时候,将人家的衣服下摆系上,或者偷偷剪了人家的鞭子,简直是无恶不作。 昱昇班上有个叫李广德的学生,年纪长昱昇三岁。平日心思从不用在功课上面,只揣了春宫龙阳在身上,勾搭那些年纪小的同他耍子。昱昇这样同他家世相当,拳头又硬的,他便好言相求,一道儿摸鸟消遣,若是碰上那些个胆小怕事好糊弄的,他便半哄半强迫,认了契兄弟,骗了人家的屁股,那些个被骗了的,有的是怕李家的势力,不敢言语。有的是尝出了甜头,也不曾跟家里告发,若是有那痴情的,还情愿和他长久耍乐,倒也是让他自在。 昱昇学会自渎这档子事便是那李广德教的。他心仪昱昇许久,却惧怕昱昇的脾气秉性,满人地位本就高一等,加上昱少爷生性炮仗一般一点就炸,哪个敢惹他。之前时候李广德勾引昱昇不得,干脆拉着昱昇入伙,专门欺负那些软脾气的,昱昇没来念书的这一段时候,课堂秩序好了好多。连先生平日紧紧皱着的眉头都松开了些许,这回昱昇这个混世魔王却是又回来了,同窗那些个老实的,不免又要时刻警惕,而李广德一帮却是如虎添翼,喜从中来。 黎漠认字少,同昱昇无法一齐上课,每日两个人一齐到了学堂,黎漠便要去跟些个年纪幼少的奶娃娃一齐识字,黎漠儿时稀稀拉拉认得几个字,如今倒是要从头学起,好在他学的刻苦认真,倒也认识的快。更难得是昱昇转了性子,晚上也不在整日混玩,拿了笔墨纸砚,一笔一笔教黎漠认字。黎漠不比少爷们要熟读诗书指望考取功名,他只要识字便是好的了,一年的工夫竟然学了七八成,倒比这些从小就跟着先生识字的少爷们更厉害。后来昱思惑见他生的结实,便要他同昱昇一起去学习些防身的功夫,日后两人也好互相照应。 没几日,教功夫的先生便赞叹起来,黎漠肯吃苦,底子又好,不抵那些个娇生惯养的小爷们,只照猫画虎的做样子。因为一起学功夫,那几个一齐的同窗,都知晓了黎漠,那黎漠的身体欣长结实,倒是一个好身形,人又生的俊朗,让李广德起了龌龊之心。前话说这李广德好男风,只因为不敢招惹昱昇,才同他做兄弟一般,虽无逾越,也并非坦荡。他家里从老爷便不甚规矩,家中藏着许多春宫绘本,这李广德时常要带到课堂来,同昱昇几个观看,那春宫中不乏就有龙阳之好,品萧赏菊的男子相好,他本意是勾引昱昇,如今见了黎漠,却一下子着了迷。他知道黎漠是昱家收留的孩子,想必也没有见过什么世面,就讨好他起来。先生因为高看黎漠一眼,布置给他的功课总是多别人,有时候大家都休息玩耍去了,黎漠还一个人扎马步,李广德见了,就叫人支开昱昇,他走过去,开始拿着帕子给黎漠擦汗,黎漠别开脸去,他又吃吃笑道:“躲什么,难道是大姑娘不成?”黎漠说:“不敢有劳师兄。”那李广德又说:“还不知你我两个谁大一些?怎么叫起师兄来了?” 黎漠生性腼腆不愿多言,说了两句便不再理会他。那李广德当黎漠是害臊,伸手捏人家的胳膊道:“好弟弟,你若是同我一处耍子,好处可多了!”谁知那黎漠变了脸色,一反手将他制住,李广德连忙讨饶几句,讪讪的走开了。 三番两次调戏黎漠不成,这李广德却越发火烧火燎,只觉得碰过黎漠的手指火热,打定主意要弄他一回,又惧怕黎漠的拳头,便又想从昱昇这边下手,在私塾念书的时候,他又勾着昱昇看春宫图,这次他不光让昱昇看,还同他说起自己同家里小厮弄屁股的种种妙处,昱昇虽然顽劣,却从未真正有过这种浪荡事情,一则是年纪小,二则是家教严。李广德故意说得春光乍泄,引的人遐想连篇,正说到兴头处,突然话题一转,直问昱昇:“你半路收来的那个小子,倒是看着不错!” 昱昇一愣,自然回忆起来他俩在黎家因为瘦子夫妇半夜欢好声音而情动互蹭的事情,面皮一红,一时说不出来个子鼠寅卯,李广德见状,猜忌昱昇同黎漠怕是也不甚清白,趁热打铁道:“你尝过他屁股没有?” 昱昇被他说得面红耳赤,急躁的打断:“胡说什么!我们是兄弟!” 李广德嘲笑道:“什么兄弟!怕是你那柄屌不顶用!” 把个昱昇气的把那春宫一扔,扬着拳头便要打,口里面怒道:“谁不顶用!你那瘪卵龟蛋才不顶用!” 李广德躲闪了不及,被他不轻不重地锤了几下,又凑近涎着脸道:“那不如你把他叫出来,咱们兄弟一起和他耍子!” 昱昇眉眼一斜:“怎的一起耍?” 李广德眼中精光乍现,把那春宫翻到三个男子收尾相接的一页,中间的男子口中菊穴各自塞着一根阳物,场景好不浪荡:“便是这样一同玩乐可好?” 昱昇打开那图册,皱起眉毛:“这样不堪的事情,他哪里肯!” 李广德道:“你家中养着他,难道他不听你的么?就算他不听,我也有法子让他愿意。” 昱昇冷笑:“就凭你,哪里是他的对手?” 李广德早有准备的从兜里掏出一包药粉:“比功夫,我不是他的对手,你且把他叫出来,咱们只消哄他喝了这个,到时候兄弟好好教教你怎么快活!” 昱昇瞧着药粉,犹豫不定,李广德又鼓吹道:“同小厮玩玩也是常有的,又不是黄花大姑娘,耍就耍了,还能告上你家去不成?学堂里面那么多同我相好玩过的,不照样过得挺好?你也到了该开荤的年岁,跟他又同吃同住关系好,不找他玩,难道还找别人?” 昱昇看了看图册,没有吱声。 到了第二天,又到了学功夫的时候,先生先让大伙把前些日子教的一套拳法耍一遍,大伙七手八脚的乱打一通,那仗势倒像是一群小猴子喝醉了酒,胡乱踢打,先生气的眉毛立起,叫停了大伙,单单点名让黎漠出来打。 黎漠身形犹如挺拔的韧竹,欣长笔直,一套拳法耍的有模有样,宽阔的肩膀,结实的手臂,动作利落帅气,流水一般一气呵成,先生看的频频点头,同窗们也瞧得鸦雀无声,那李广德痴痴地看着入迷,口水几乎要流下来,转脸看见昱昇也看的发怔,连忙拉着他的袖子小声道:“一会儿下了学,你叫住他,我们一起耍子。” 昱昇没有说话,李广德又小声说:“不过是兄弟之间游戏罢了!又不是女儿家,玩一次就失了清白,怕什么!他是你家养的,总不好意思跟你翻脸!” 等到下了课,学生们都一窝蜂的走人了,黎漠擦擦汗,招手叫昱昇回家,那李广德跟着狗皮膏药一样黏上去,笑着邀请昱昇黎漠一齐到书院里面坐坐休息。 黎漠不爱搭理他,拉着昱昇要回家。李广德拼命跟昱昇使眼色,昱昇想了想,对黎漠说:“不然去坐坐也好,回了家又要让赵老六盯着写字念书了。”黎漠只好点头应允,同他俩一齐到了书院里面。 第13章 已经是下午,书院空无一人。那李广德早有准备,从自己的食盒里面掏出把精致的小嘴酒壶、酒杯和两三样吃食,一一摆好。眼睛扫么着黎漠的褂子包裹着微微隆起的筋肉,颠三倒四地说自己和昱昇自小就是铁打的好兄弟,金石之交,能认识黎漠觉得三生有幸,愿意仿效英雄好汉三人结拜当兄弟云云。 黎漠瞧瞧他说地口沫横飞,只是低头不做声,昱昇也不怎么说话。那李广德自顾自的说完,拿了酒壶就往杯子里面倒了,一共倒了三杯,递到他俩手里说:“咱们喝杯酒,一个头磕在地上,从此以后就是兄弟了!”说罢还对昱昇努努嘴,黎漠不曾设防,拿了酒杯就要喝,就再快要碰到嘴唇的时候,一边的昱昇突然一把拉住他,转脸对李广德道:“咱们仨结拜,我和黎漠都比你小,你当大哥的理应先喝!” 李广德一愣,僵硬地笑了笑说:“黎漠哥哥最大罢?” 昱昇说:“他不过是长得高些,和我是同岁的。” 李广德不知道昱昇卖的什么药,又有些心虚,只讪讪道:“一齐喝了吧!” 昱昇摇头:“你要和我俩结拜,你自然要先喝!” 李广德无奈,只得一样脖子喝了下去。呛得咳嗽了两下急忙说:“你俩也喝了吧?” 昱昇狡黠一笑:“既然当大哥,我俩的酒你也应当喝了去!” 李广德一见情形不对,心里咯噔一下,连连道:“我哪里吃得了这么多!各吃各的吧!”说罢站起身子想走。 昱昇冷笑一声,朝着黎漠使了一个眼色,黎漠上前一把摁住李广德,唬得他哎呀呀叫起来,手脚并用也挣脱不开,昱昇嘿嘿一笑,对黎漠说:“你把他的嘴掰开!” 黎漠钳住李广德的双手,死死把他摁住,李广德知道大事不妙,挣扎的厉害,昱昇伸手掐住李广德的双颊,想要他张嘴,那李广德哪里肯就范,把个脑袋扭来转去,黎漠使劲一提他的双手,他疼得“妈呀”一声,昱昇趁机端起那酒盅,整杯倒入他的嘴里,李广德躲闪不及,咕咚咽了下去,还来不及喘口气,又是一杯倒进嘴里,昱昇边灌边骂道:“你个龟孙王八臭嘎嘎!我哥哥岂是你能动的!这回且给你个教训!再敢惦记着,要你好瞧!”说罢,又拎起酒壶,冲着他的面门哗地一倒,弄得李广德落水狗一般,哎呀哎呀的叫唤不止。 昱昇倒完,把那酒盅一摔,拉着黎漠就走,丢下那李广德一个人在地上来回打滚。原是那腌臜人喜爱黎漠又惦记昱昇,给两杯酒里双双下了春药,谁知昱昇并不上当,还将计就计好好的教训了他一番。叫他中了脏药,只觉得浑身滚烫难耐,满身酒气的在学堂里面打滚叫唤又没有力气发散,出了一头一脸的汗,又受了惊吓,回家便病倒了。 那李广德此番偷鸡不成蚀把米,不敢对家里说明实情,不甘心吃哑巴亏,自此对昱昇黎漠恨之入骨,逢人便说昱昇同他那个陪读不清不楚破规矩坏纲常,他亲眼瞧见俩人在小树林里亲嘴弄屁股,说的有鼻子有眼儿。昱昇和黎漠本来就形影不离,这话倒是也有些捕风捉影的真实。 不久,这话传到赵管家的耳朵里面,赵老六一向是张罗着少爷小姐们念私塾的事情,他虽知道这些话真实性不高,却依然怕这样的丑事传到老爷太太耳朵里,迁怒于自己。于是,没过几日他把黎漠叫到屋里,意味深长地说:“孩子啊,少爷永远是少爷,你俩一同经历过生死,应该亲近,不过总不能因为你毁了少爷的清誉。你不要再去私塾了,我见你这孩子踏实肯学,帮你指一条明路罢。我会跟老爷说,明日起让你去站柜台吧,学个傍身的手艺总是好的。” 黎漠已经逐渐懂事,知道自己是寄人篱下,昱昇同他亲近是最好的,但是这样的流言蜚语到底是毁了昱昇的清誉。他听完赵管家的话,也不辩驳,只是低头应允,答应去柜上学习,赵六同老爷说了这件事,只说黎漠年长,人又牢靠,不如送到柜上,日后也是个好帮手。昱思惑思量一番,倒觉得这是件好事,也同意了,自此后黎漠便放了大把的时间在店里,要做大掌柜,就要从头学起,黎漠去了柜上,终日都在店里学习做买卖,又早出晚归,连学功夫也淡些。昱昇少了玩伴,一顶一的不高兴,心里憋着气,又不知道往哪里撒,一个人跑到门口去扣朱门上的红漆。他在私塾本就朋友少,再者那李广德吃了亏,心中难免不忿,憋着气要修理昱昇,只恨他终日跟黎漠一起,自己技不如人。昱昇平日虽然作威作福,但是毕竟孤影单只,不是那一群人的对手。他心里有点没底,便对黎漠撒泼哭闹了几次,又因为愿意在黎漠心里做个英勇的模样,不肯说自己被欺负,黎漠因此也不知道缘由,但是骨子里总是宠溺着他,每日早早告别老掌柜,去私塾接他回家。 第14章 黎漠去了柜上,转眼已有半年多。渐渐摸清门道,相比府上的严肃,他倒是更喜欢柜上的自在。老掌柜和蔼可亲,待他及为和气,他虽不多言,却勤勉肯干,很快就学会了站柜和算账的本领,只是每日到了时辰必定要赶去私塾接昱昇回家,风雨无阻。倒是给赵老六省了不少事情。 话说这个赵老六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他给昱家做管家,倒是积攒下不少私房贴己。他在农村有个媳妇,身子一直不好,只给他生了一个丫头,这娘俩一直住在乡下,不曾受过赵老六一点恩惠。赵老六原本在城里外宅里面找了个相好,谁知却不曾生养。这才觉出这丫头的好来,想要养在身边,于是回禀了老爷,去乡下把孩子接了过来,她原本叫赵月亮,太太见过一次,瞧她一副见人就笑的模样十分喜爱,又觉得名字俗气,就赏了个新名字叫赵月朗。也是十三四岁的年纪,虽然是个乡下丫头,可是人生的俊俏,脾气又泼辣,倒是挺招摇。赵老六接了丫头来,外宅里面那个相好的女人可是不乐意,闹了妖。赵老六回去收拾残局,暂时把赵月朗放在柜上。 柜上的两个小伙计,都是坏嘎嘎,瞧见她落了单,便围着逗笑,这个说要讨来做媳妇,那个说要扣在柜上做使唤丫头,那赵月朗虽然是个能说的,但是到底还是个孩子,爹爹又不在身边,总是有几分怯意,眼看就被说红了眼圈,两只手绞在一处,甚是可怜。 黎漠本是在一边低头算账,瞧见这个架势,心中一软。走上前去说:“做什么欺负个丫头!” 黎漠在府中被高看一头,在柜上却是无人认得,他学本事刻苦,被老掌柜高看一眼,早就惹得小伙计们心中嘀咕,见他出了头,两个小伙计眼神叽叽咕咕,阴阳怪气道:“怎么就显得你了?我们逗逗她玩罢了,你逞什么英雄?” 黎漠性子隐忍,也没有反驳,只拉着赵月朗说:“别怕,你跟我去柜台玩吧。” 赵月朗抬头瞧见黎漠,只见他高大的个子,宽肩膀壮身材。不仅人生得俊美,行为又端正,心里一下子有了主意,连忙藏到他身后。探出个脑袋说:“呸!你们作威作福个什么劲?我是使唤丫头,你们不也是个伙计?” 那伙计专要逗弄赵月朗,伸手要抓她,赵月朗有了主心骨,泼辣劲上来,冲着那伙计伸来的手就咬了一口,她这一口咬得极狠,只把那个伙计咬得惨叫个不停,黎漠和另一个伙计两个拉拽了半天也拉不脱,那伙计怕是真疼了,下手也没有轻重,一个嘴巴就打在赵月朗的脸上,赵月朗年纪小,被这一巴掌打的差点摔倒,一张白净的小脸迅速肿了起来,她松开嘴,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再看那伙计,手上的两个犬齿印已经发紫,很快整根手指都肿了起来,那伙计年纪不大,受了这样的痛,哪里肯善罢甘休?对着赵月朗伸出手来又要打,赵月朗已经被这一巴掌打蒙,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就在伙计那巴掌要打下去的时候,黎漠冲上前去一把拉开赵月朗,挡在伙计面前说:“她是个姑娘,怎么受得了你这巴掌?” 那伙计红了眼,怒道:“她受不了!你总是受得了的!”说罢,竟然挥拳冲着黎漠打去,黎漠跟着学功夫一年多,自然也不是白学的,他又生得腿长手长,动起手来,那伙计自然占不到便宜。很快俩人就扭打在一起,惹来门口的车夫和路人看热闹叫好,那动静引来了老掌柜,他拉也拉不开,劝也劝不动,急得直跺脚。 另一个伙计知道赵六在东家的地位,只后悔自己要嘴贱戏弄赵月朗,终于找到个将功折罪的机会,连忙小跑着去找赵管家来。 等赵老六赶过来,那打人的伙计已经叫黎漠给揍得爬不起来,躺着地上直喘气,赵月朗拉着黎漠的手,边哭边用手绢给他擦伤口。赵管家做人精明,两边都骂了几句,在店里打了架,到老爷面前都要挨罚,赵老六自己做主,让老掌柜担待着,不告诉家里。他别有用心地瞧了一眼那挨打的伙计,那伙计自知得罪了东家跟前的红人,也不想做了,在地上躺着哼哼唧唧地说被黎漠打坏了,不给银子就报官。 黎漠空手来,吃穿都靠着昱家,哪里有银子给他。只梗着脖子不出声。赵六拿了点碎银子,丢给那伙计:“这点你拿去。” 那伙计仗着门口看热闹的人多,干脆在地上打滚儿耍无赖:“你们这是打发叫花子?打坏了我又要辞退我,我要去老爷面前说道说道!” 赵老六坐在八仙椅子上,冷笑着瞧着伙计出洋相:“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给脸不要脸的杂碎,你打了老爷的干儿子,老爷不追究你就不错了!给你几个大子儿赶紧滚!” 那伙计在地上干嚎几声,见状倒是爬起来,骂道:“你个狗仗人势的老棒槌!谁给脸不要脸!你跟府上的姨太太搞破鞋的事情我一五一十都跟老爷说,看看老爷是打死你还是打死我!” 他说得有鼻子有眼,表情得意洋洋。外面围观的人哄堂大笑,赵管家一下子变了脸色,冲上去对着那伙计就是几脚:“好你个狗操的脏嘴!敢对着你爷爷胡说八道!今天我就替你爹打死你!” 那伙计对付赵老六本来绰绰有余,但是他之前被黎漠打了,又坐在地上,失了先机,被赵老六连踢了好几下,这几脚踢得是极狠的,那伙计捂住肚子哎呦哎呦的叫唤,老掌柜怕闹出人命,连忙过去拉住赵老六:“算了算了,别在店里闹事,把他轰走了算了。” 那赵老六却不善罢甘休,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还要再打,那老掌柜对着另一个惹事的伙计骂道:“还傻站着干嘛?还不快些把他拉走了?一天不惹祸就难受的兔崽子!” 那伙计得令,连忙搀扶起地上打滚的那个,灰溜溜地走了。 赵管家嘴里出着气,满脸通红,对着看热闹的人喊:“都围着看什么?滚远些去!有这时间不如去看你们媳妇跟扒灰的老头逗闷子!”那些人起哄一般嗷嗷叫了几声,都散去了。 老掌柜拉着赵老六回来:“老六,消消气消消气,多大的人了,还跟几个小兔崽子计较。” 赵老六骂道:“都说在宅门难做,我算是看透了,不是传这个就是传那个,如今还编排到我的头上来了!这要是倒退十年,我非得打折这逼养的腿!编排我跟姨奶奶?姨奶奶是我的亲妹妹!瞎了他的狗眼!” 他边气边骂,模样实在狰狞可怕,没有一点平时和气的样子。别说赵月朗给吓得直哭,连黎漠也大气不敢出一下。老掌柜给赵老六端了杯茶水,又招呼黎漠:“你们两个前面来。” 两个人从柜后走上来,赵月朗死死的拉着黎漠的胳膊,像一只受了惊的小鸟。身子因为抽泣扑朔朔地抖动,看着十分可怜。赵六这才看到女儿红肿的脸和黎漠身上的青紫,他招手对两个孩子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月朗见爹爹在身边了,底气也足了一些,抽抽噎噎地说:“那两个人呜呜欺负我,我咬他,他打我呜呜,于是……”她看了黎漠一眼:“他就跟他们打起来了呜呜……爹,不要骂我。” 赵老六说:“咬的好!打的好!爸爸不也是打他们了么?他们都是些坏人,该打!”他顿了顿又转头对黎漠说:“好孩子,今天多亏你了。” 黎漠一向不善言辞,他微微低下头,不知道说什么好,幸得赵老六了解他的秉性,也没有难为他,只是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说:“今天的事情,千万别跟老爷说起,一个字都不要说,也不要跟大少爷说,”他压低声音对黎漠说:“大少爷自小给家里惯坏了,若是什么传到他耳朵里,不把天捅个窟窿出来才怪呢。昱家一贯是不许下人们打斗的,你虽然不是下人,却跟真的少爷不一样,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有些事就多担待着点。咱们说起来都是伺候人的。老爷留你下来,还不是因为少爷爱跟你玩耍,你不可能跟他耍一辈子。还是多为自己打算,凡事留个心眼罢。好好在柜上干,以后昱家有你出人头地的一天。”他边说边别有用意地瞧瞧黎漠又瞧瞧自己的丫头,见赵月朗死死拉着黎漠的衣服,心里倒是琢磨出一件好事。 黎漠本来只是垂头听着,等到赵老六说到大少爷三个字的时候他才混沌中一醒,往日这个时候,他已经在私塾接昱昇了,今日事多,竟然给忘记了,眼看那赵管家还在喋喋不休地说话,他忍了又忍,终于出言打断:“赵管家……到了接昇昇的时间了。” 赵老六拍了一下脑袋:“哎呀,看我的记性,不碍事的,他那么大了,自己回来也无妨,你先跟我去擦擦药水吧。” 黎漠摇摇头,说了句不用,就跑出去了。 看着黎漠跑出去的身影,一边的老掌柜冲着赵老六一笑:“怎么样赵老六?这可真是现成的姑爷。我要是有姑娘我都得相上。”赵老六嘴上笑骂一句:“去你的!”眼中却精光乍现。 第15章 先生下课后,昱昇坐在位置上没有动,往日的这时候,黎漠已经早早地站在门口等着,今日却不知道因为何故,下了学还没有来,眼看同窗们都要走尽,他才磨磨唧唧地收拾自己的课本,独自走到私塾外面寻黎漠,路过练功夫的竹林时,突然被李广德一帮堵住,那李广德眼见昱昇一个人,凑上前去,嘴里不干不净地问道:“今日怎么落了单?怕是把那小厮折腾的起不来床了吧?” 昱昇没好气地说:“谁都跟你一样不要脸!” 李广德一招手,几个狗腿子把昱昇团团围住:“你又做什么清高,难道是你看上上那个下人了,才狗崽子一样护着不让人亲近。” 这话便是有几分挑衅了,昱昇涨红了脸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李广德见黎漠不在他身边,胆子也大了几分,欺他势单力薄,满口淫秽道:“不是你捅他便是他捅你,那黎漠人高马大,你又细皮嫩肉,屁眼怕是让他捅了吧,这可真是稀奇,做少爷的确是让人玩了后眼!” 昱昇岂是吃这个亏的,扑上去便打,李广德仗着人多,同他厮打在一处,昱昇平日和同窗多不睦,同他交好的只有李广德一帮,此次又因为黎漠得罪了李广德,真真是孤掌难鸣,身手虽然不差,却也寡不敌众。被人压在底下,那李广德面露淫笑,对着人说:“平日我还当他是多么正直的一个人,想不到跟个小厮苟且不清白。” 昱昇虽被压制,嘴里依然破口大骂:“好你个王八蛋!敢对我这样动手!” 那李广德蹲下身子,小声道:“那日骗我喝酒多威风呢,如今又装模作样给谁看!” 昱昇手脚都被制服,干脆朝着李广德的面门啐了一口,李广德大怒,对几个人道:“把他裤子扒了!我倒是看看他下面那东西有用是没有用!” 几个人有些迟疑,毕竟昱昇同他们平日欺负惯了的寻常人家孩子不同,再者多少昱昇跟他们也是一起搭帮结伙过的,这会被李广德这样欺负,多少产生兔死狐悲的感觉,他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最先动手。 李广德见状,走上来咬牙道:“一群没用的东西,我来!”说罢,伸手去脱昱昇的裤子,昱昇哪里肯,两条腿又踢又踹,李广德示意左右的人摁住他的腿,昱昇破口大骂:“李广德你个有人生没人教的牲口!你若是敢,我便要你好看!” 黎漠顾不上身上的疼痛,一路跑着去私塾接昱昇下学,待气喘吁吁到了门口却不见人,他平日话不多,却也不欺负人,几个老实的同窗也不与他生分,便告诉昱昇早早便走了,一个跟他有交情的小声告诉他,瞧见李广德一群乌合之众一路跟着他出去了,黎漠面上变了颜色,连忙四处寻找。他慌忙走到门外,喊了几声却没人应答,私塾后院有一片竹林,平日正是李广德几个人藏匿之处,李广德为人轻浮猥琐,喜好拐同窗做那档子事,十有八九都是在这竹林里,黎漠悔不该自己来迟了,他慌不择路的跑进林子,边跑边喊,正找着,只听见一声惨叫,紧接着就是“杀人啦!”一类的惊呼。 黎漠顺着声音跑到林子深处,只见李广德正伏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脸连滚带爬地嚎叫,那动静几乎要把林子里面的鸟都惊起来,昱昇手里握着一节竹子,衣衫不整地正坐在地上,那竹子上分明沾染了血迹。黎漠心里一紧,上去一把夺过昱昇手里的凶器,昱昇浑身一哆嗦,抬头瞧见了黎漠,他也吓得不清,抓着黎漠的衣服哇地哭出来。黎漠紧紧地抱着他,俩人不约而同地都看向那满地打滚的李广德,只见他死死地捂住腮帮子,手指缝渗出血来。 黎漠反应过来,一把拉起昱昇就跑,昱昇裤子被褪到膝盖处,刚跑了一步就摔了个大马趴。黎漠停下身子,替他提好裤子,两个人又是跑,昱昇哭也顾不得了,他用手摸了一把脸,紧紧拉着黎漠的手,俩人一直跑回了家。 赵老六正在门房喝茶,他是专门来等黎漠的,黎漠跑远了他才发现没有嘱咐黎漠说那一身的伤是怎么来的,于是便来等着教他,谁知看见两个人携手而来,黎漠也就罢了,昱昇竟然也灰头土脸,褂子也破了,脸上蹭了两块皮,哭的如同花脸一边,想必是跟人打了架。他心里一喜,真是想什么来什么,面上不动声色地走过来:“这是怎么回事?大少爷这是怎么了?” 昱昇一路狂奔,不知道喝了多少凉气,这会儿站在原地不住地打起嗝儿来,黎漠到底年长几岁,又是敢用火筷子捅洋鬼子的,他嗓子沙哑道:“昇昇捅了那个人……” 赵老六吃了一惊:“捅了人?捅了哪个?啊?用什么捅的?我的老天爷!没把人捅坏了吧?” 他原本以为就是学堂里同窗之间的打闹,如今看到这两个孩子吓得惊慌失措,又说是用竹子捅了见了红,当下也有点慌神,他不敢瞒着,连忙跑到书房去告诉老爷,昱思惑正在屋里写字,赵姨娘端着茶水在旁边伺候,眼看赵老六急急忙忙地跑进来,她嗔怒了一句:“这是怎么啦?你慌慌张张地干什么?打搅老爷子写字。” 赵老六说:“老爷啊,可不得了。刚刚大少爷跑回来,断断续续地说了捅了什么人,我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您快去看看吧!两个孩子造的没有人样了。” 昱思惑闻言勃然大怒:“捅了人?这还了得?这个孽障畜生,一日不生非他便难受!”说罢,字也不写了,扔下笔急忙忙地走出去。赵姨娘在后面听完,小跑着去报告太太。赵老六跟着老爷,在后面不停地劝道:“您别动气,先听听是怎么个意思。” 昱思惑走到门房,只见两个人身上都挂了彩,越发生气问道:“又去打架!学了几招本事就不知道天高地厚!又惹了什么货事?” 昱昇吓得缩了脖子,黎漠更不敢吱声,太太唯恐昱昇要挨打,得到赵姨娘的汇报后,被李妈妈扶着也赶到门房来,她瞧见昱昇一脸的狼狈,倒吸一口气:“这是怎么了?昇昇,你这是怎么了?” 昱昇瞧见了妈妈,委屈的一撇嘴就想扑过去,被老爷一把抓住了辫子,一个趔趄摔倒地上,痛呼了一声,黎漠见了连忙伸手把他扶起来,正在这时候,由打着门外传来一声叫骂:“还有没有天理了!今天老子非要告到衙门去!打死你个小兔崽子!” 第16章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李广德的老子,此人叫李大发,祖上是本地一个卖鱼的,走街串巷的渐渐发了家,姑娘又嫁给个本地官员做了姨太太,李大发成官员的半个大舅子,从此在集市上称王称霸,不许别人来做卖鱼的买卖,占得独一份,因此得了个李鱼头的外号,他为人及其无赖,别说生意做得缺金端了,又腌臜无耻,成日里欺男霸女,家中的小厮丫头没有一个不挨打的,早就是排的上号的混不吝,这会儿带着几个家丁,一路骂骂咧咧走到昱家门口。 赵管家见了,心里咯噔一下,暗想:真是倒了血霉,怎么偏偏惹上了他?面子摆上笑脸跑到门外去迎接道:“这不是李老爷么?您这是干什么?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李鱼头伸手将他推开:“少他妈废话!叫你家昱老头把那作死的小兔崽子交出来,不然要你好看!”说罢一挥手带着几个粗壮的家丁,推开大门就冲了进去。昱思惑听见动静,连忙让太太带着孩子们先回后面,自己迎上前去,拱手问:“李兄,消消火。我也是刚刚听说犬子惹了是非,正要带人去府上谢罪,令郎到底怎么样了?” 李鱼头一挥手:“昱老头,少跟我说这些个文绉绉的话!你少给我摆谱,你那兔崽子把我儿子脸上捅了个大窟窿!扔在地里就跑了,如今还在大夫那里躺着,今日我非要了那小畜生的命!你把他交出来也就罢了,要不别怪我拳脚无情,砸了你的老窝!” 昱思惑也算是个有修养的人,被他几番脏话惹得眉头紧皱,奈何儿子惹了祸,只能忍耐道:“这孽子实在可恶,既然如此,我愿意负担李少爷的医药费,并赔偿银两,登门道歉……” 李鱼头呸了一声:“老子稀罕你那破银两?今天就是要这小王八蛋的命!不要命也成,让老子用烙铁烙了他的脸出出气也就罢了!” 昱思惑说:“犬子虽然顽劣,但是总归是小孩子打架,总不好要下这样的狠手。” 李鱼头冷笑一声:“既然如此,那就怪不得我了!”说罢,把手一挥,几个打手冲到府内去了。 那李鱼头最是嚣张,一路上边走边砸,踹开这扇门,踢开那扇门,见到昱府的下人便拳脚相加,没人便一顿乱砸,昱思惑气的浑身乱颤,连忙叫赵管家去报官,昱家的家丁王二几个见对方动了手,也都抄起木棒一类对峙起来,只是那李家的家丁成日卖鱼抗货,气力都凭大,加上又是在仇人家中,连打架带乱砸,只把前院祸祸的一塌糊涂,后院女眷们听到声响,吓得都不敢出声,正在混乱时候,赵管家带着差役连跑带颠地赶过来。 差役到了,李鱼头才住手,可怜昱家如同被土匪洗劫,门被砸坏数个,不少古董字画给摔了个稀巴烂,门口养着锦鲤的海缸也打破了。不少鱼在地上垂死挣扎。 李鱼头终日厮混在集市,又是某官员的大舅子,跟这些个差役都熟悉,他走上去说道:“官爷来的正好!这昱家仗势欺人,竟然把我儿子的腮帮子捅了个窟窿!我正要告上堂去!你们可要给我做主!” 官差看也没看屋里的狼藉,差头说:“都带回去吧,在堂里好说话!” 昱思惑为人老实本分,几乎没有惹过官司,如今他为了儿子竟然被官差带走,简直恼羞成怒,觉得丢尽了读书人的脸面。他为人耿直,也不知道要使银子,赵管家也没有准备,只眼睁睁的看着他被官差带走。 昱昇跟黎漠两个在太太的屋子里藏着,外面乱砸乱打,简直同那时候糟了洋鬼子一样,他又怕又恨又委屈,好不容易外面没有动静,他一股后怕涌上来,一时无法发散,仰起头正看到黎漠,火气一下子涌上来,恶狠狠地问:“你怎么不去接我?你去哪儿了?”黎漠想起赵管家的叮嘱,又不敢直说,只是讪讪低头:“怪我去的晚了……” 老爷被带走了,太太连忙追出去。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昱昇自小就闯祸,却没有一次给人砸了家,带走爸爸的,他一股脑儿把火气都撒在黎漠身上:“都是你!要你去接我!你为什么不去!如今弄成这样!都是你的错!” 黎漠低着头没有说话,太太却已经进屋来,她怒急狠狠地打了昱昇一巴掌:“你这个孽障!除了惹是生非还会什么!你还回来做什么!还不如死在外面!” 昱昇本是害怕的,又被最宠爱他的太太这样打骂,当即气的就往外跑了去,黎漠下意识要追出去,太太怒道:“你不许跟着,就让他死在外面!”说罢自己眼里也掉下来。赵管家走到太太屋里来:“太太消消气,别气到身子!” 沈姨娘和赵姨娘听到外面没有了动静,才各自从屋里出来,看着院子里的狼藉一个个都吓得变了脸色,太太用手帕捂着脸哭起来:“我这是造了什么孽?怎么生下这么个孽障!” 赵管家劝道:“大少爷也是无意的,小孩子不懂事,没有被那李鱼头抓走就是好的。只是如今衙役把老爷带去公堂了,我等着太太的话呢,咱们是去打点还是怎么样?” 太太从帕子中抬起脑袋,只觉得心口疼的厉害吗,她一手急忙拉住赵管家:“老六啊!老爷不在,我们几个又都是女流之辈,家里就靠你了,只要保得了全家老小的周全,花多少银子都是可以的。” 赵管家连连点头:“太太放心吧,我赵六就算是拼出这条老命也要护着老爷少爷!” 太太带他去账房支钱,看到黎漠满身是伤,忍不住又说他:“你们两个怎么好跟人去打架?你在旁边难道不知道拉着少爷一点?原本说要你学了功夫能护着他,谁知道你们两个要合伙欺负人!”黎漠微微看了一眼赵管家,赵管家冲着他使了个眼色,对太太说:“罢了罢了,总归受伤的不是咱们家的孩子,这难道不是好事?那个李家横行霸道,他家的孩子能是好得了的?就当是破财免灾吧。李鱼头是个什么东西,不就仗着他妹子给人做了小?” 太太叹气道:“我也是后怕,听说那孽畜用竹竿子捅了人家的腮帮子,惹上的又偏偏是那不讲道理的李家,这可怎么办才好?我们昱家世世代代读书人,老姑奶奶还是做过娘娘的,现下却落魄到要跟这些莽夫打交道,真真是可悲。” 赵管家得了钱,就去了衙门,太太得了闲,又连忙叫李妈妈去找昱昇,她本就身子不好,又着了急,这会儿只觉得头重脚轻,走了几步没站稳竟然一头栽到床上。李妈妈在外面劝着昱昇回家,难免说几句哄他的话:“我的大少爷,你快听点话吧,太太天天吃斋念佛的为了谁那?转过年你都要十六岁了,就不能懂事些,那李鱼头是好惹的么?家里现在本来拮据,这么一打官司又不知道要赔出去多少……” 昱昇嫌她聒噪,恶声恶气道:“我不要你管,都容不下我,我便出去自己过活好了!” 李妈妈说:“数你最没用良心,家里哪个不宠着你惯着你?老爷太太不必说了,姨奶奶和小少爷小姐们哪个不听你的?就连那个外来的少爷,为了护着你不也让人打了个鼻青脸肿?” 昱昇正气黎漠没用按时接他惹出了这么一场祸端,一听这话顿时炸开锅:“呸!他哪里护着我了?谁说他护着我了?” 李妈妈说:“那一脸的伤,难道不是护着你弄的?刚刚太太问起来,他一个字都不肯说呢。” 昱昇气得嚷道:“谁知道他怎么弄得!保不齐还是帮着那些人打我了呢!” 他趁着李妈妈愣神的工夫,推开她一溜烟儿地就跑远了。 第17章 李妈妈腿脚慢些,赶不上,只好叫看门的王二跟着他,自己惦着一双半大不小的残脚回到太太房里,一进屋就看到太太倒在床上,太太身子不爽时常有的,但是这样头朝里腿朝外的不雅姿势却是没有过,李妈妈心里咯噔一下,一边叫着“太太、太太”,一边小跑过去,只见到太太面如死灰,嘴唇发白,已经昏死过去。 李妈妈吓得嗷的惊叫一声,大呼:“来人啊,来人啊!” 黎漠刚出院门没多久,听到声音跑进屋子,看到此景也吓了一跳,李妈妈喊着:“快!快去找郎中!快点去!” 黎漠连忙跑了出去,一路狂奔,到了医馆,人家只见他鼻青脸肿还以为他是来抓跌打药的,一问原来是昱家的大太太不好,连忙提了药箱跟去。 到家后,昱愔守着母亲哭得像个泪人,两个姨太太已经把太太扶到被子里,太太双目紧闭,满脸的汗。大夫洗了手,给太太号了脉,连连摇头,有心说一句,他捻了捻胡子问:“贵府的老爷何在?” 昱愔连忙说:“爸爸出去了,怎么?” 郎中又问一句:“那么大少爷呢?” 昱昇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二小姐昱琇拉着黎漠的手,小声说:“这是我哥哥。” 大夫对黎漠说:“少爷借一步说话吧。” 俩人走到门庭,郎中说:“太太身子本来就不好,如今又急火攻心,脉象微弱,怕是冲了气,以后好了怕是也要时刻吊着药。” 黎漠茫然地问:“时刻吊着药?” 大夫说:“这种病没法子根治,只能是放宽心,多休养,平日少着急生气,方能多熬些日子。” 这话说的就严重了,黎漠嘴唇煽动两下:“您是说,她不好了么?” 大夫叹了口气:“恕我直言,劝劝老爷,吵架摔东西可不能有了。” 原来是大夫看到院子中间的混乱,以为是老爷太太生了气,黎漠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能垂了头不言语,大夫出诊要给谢钱,黎漠手里也没有钱,他转身去找两个姨太太,家中的规矩,姨太太也不可以去账房支钱,不过时候特殊,账房的管事也通融了拿出些碎银两先顶上了。 沈姨娘守着太太,赵姨娘指使着小厮们打扫屋子,中途赵管家回来一次,听闻太太病了他进来转了一圈,又说还是要钱,他要的数额太大,账房不敢给拿,他变了脸色说是老爷的救命钱,又说太太说了家中的钱随意用,账房无奈只得让他写了个条子,如数给了。 尽管赵管家使了钱,衙门依然责令昱家赔钱,这一笔钱又不是小数目,如今朝廷不光停止发放俸禄还加了不少杂税,昱家虽然有个铺子,也是勉强维持着生计,每每还要倒贴进去些。如今一下子要赔这么些银子,实在是雪上加霜。可是,李广德破了相,的确遭了罪,衙门断了案子,若不赔就要把昱昇关到大狱里面,昱昇还是个孩子,又是娇生惯养的少爷,若是进了大狱怕是要糟大罪,这是万万使不得的,两者相较,昱家自然舍不得孩子,只等咬牙赔了钱。 昱思惑回到家中,已经完全压不住怒火,他叫王二把昱昇带来要上家法,昱昇在家最怕爸爸,如今见了这个阵势吓得说不出话来,家中祠堂黎漠摆着跟红木拐杖,这是当年昱娘娘从宫里拿回来孝敬她父亲的,一代一代的传下来成了家法,昱思惑让昱昇跪在祖宗排位面前磕了头,然后一脚踹倒,扒了裤子,对着他便打。 昱昇自小娇生惯养,虽然昱思惑对他严厉些,却不曾挨打过,这次昱昇惹祸上身,害的全家老小跟着吃瓜落,不仅让人砸了房子,又丢了颜面赔了钱,昱思惑恨得不行,手下也没有留半分情面,真真恨不得活活打死昱昇,那红木的棍子一下一下的抽在大少爷白嫩的屁股上,很快就红肿成一片,昱昇的哭嚎声响彻了整个房子,太太又昏着,没人敢来劝老爷,昱愔守着母亲,昱琇和昱翱两个听见哥哥挨打吓得躲在屋里不敢出来,黎漠听到昱昇的哭嚎,心疼得不知怎么办才好,他听了几声,实在忍耐不住,跑到祠堂要去推门,赵管家拉住他:“你疯了?那是祠堂,是供奉祖宗的地方,平日除了打扫,我们进都进不得的,你撞了门那是犯了大忌,老爷的家法你也敢管?” 黎漠平日寡言,如今却是真的着了急,声音也带着哭腔:“赵管家,您去劝劝爸爸,不能这么打昇昇,要是把他打死了怎么办?” 赵老六说:“你放心吧,老爷有分寸,到底是亲儿子,你若是进去怕是挨打的就是你了。” 黎漠宁愿打得是自己。 正在这时候,昱昇又在里面嚎叫起来,他是真被打疼了,叫得完全不是动静,黎漠的心跟着这一声嚎叫,提到了嗓子眼,他不管不顾地扑到门上,用力地晃悠,嘴里不住的求饶:“爸爸,老爷!老爷,是我不好,您饶了他吧,不要打他了!” 昱思惑狠狠地抽着昱昇,气喘吁吁地骂道:“你这不争气的东西,整日惹是生非的畜生!为了你家底都要薄了一层!这次要不是黎漠,你怕是还要捅更大的篓子,你到底怎么样才能学好?他还给你求饶,我看就该打死你!” 昱昇开始还会来回爬着躲闪,渐渐地被打的也有点体力不支,他听着父亲的责骂,迷迷糊糊地觉得这些都要怪黎漠,就连黎漠趴在门口哀求的声音都觉得可憎起来,他本来就是因为黎漠才得罪的李广德之辈,如今又为了他差点被那伙腌臜扒了裤子,黎漠却跟太太说他是时刻陪着自己的,脸上不知道跟谁打出的伤都一并去妈妈面前讨功劳,如今连爸爸都说若是没有黎漠自己捅更大的篓子,受苦的明明是自己,黎漠倒是成了个好人,他心中越发委屈,尤其是那棍子抽在屁股上的滋味让他疼痛难当,甚至生出几分怎么会把黎漠带回家来的后悔。 黎漠见里面昱昇已经不会叫了,心急如焚,他失去了平日的分寸,一心只想救出昱昇,他往后推了几步,冲上去撞开了祠堂的门。咣当的一声,黎漠差点摔到地上。祠堂的门被撞开,倒是对先人的打不敬,昱思惑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气度,他举起棍子又对着黎漠打了几下:“滚出去!谁让你进来的!” 黎漠忍着打,跑到昱昇旁边,一把把奄奄一息的昱昇抱在怀里,哀求道:“爸爸,饶了他吧,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对,饶了他吧!” 昱昇已经昏了过去,屁股上青紫一片,皮开肉绽,惨不忍睹,黎漠怕他疼,也不敢给他套上裤子,他哀求了几声,看着昱思惑不说话,连忙把昱昇抱起来,一溜烟地跑出去了。 房子,太太已经醒了,听赵姨娘说昱昇挨打,本做做样子不想管,谁知道那哀嚎声一声高过一声,顿时更加着急,要起身救儿子,两个姨娘扶着她刚要起来,看见黎漠已经抱着昱昇跑了出来,连忙叫到房里来,太太看了昱昇的屁股,眼泪一下子留下来:“这还是亲生骨肉,他纵然是不对,何苦要活活打死他?” 两个姨娘拿药的拿药,倒水的倒水,翠儿眼见主子被打成这样,也跟着哭哭啼啼个不停。昱愔瞧见了,又是心疼又是觉得解气,两个小的摸摸自己的屁股都吓躲在屋里不敢出来,黎漠茫然地看着全家围着昱昇转,心被狠狠地揪成一团。赵管家瞧见他在门口傻站着,递给他一瓶跌打损伤的药酒:“傻小子,去给自己擦擦。” 黎漠一愣,茫然地看着赵老六。赵老六冲他笑笑:“少爷是少爷,少爷有得是人疼,你不用挂心,倒是要心疼心疼自己。” 黎漠把药酒握在手里,低声说了一句:“谢谢赵管家。” 第18章 黎漠记得郎中说过的话,趁着全家都围在昱昇身边,怯怯地敲了祠堂的门,昱思惑正坐在屋里呱嗒呱嗒地抽水烟袋,他成家立业得晚,如今已经快到不惑之年,谁知大儿子这样顽劣不成器,他依稀觉得家族要毁在自己手里,心情沉重的很。看见黎漠,他也没有做声,依然闭着眼吞云吐雾,黎漠走上前去,低着头说:“爸爸,是我不好,我不该撞开门。” 昱思惑抽了几袋烟,有些头重脚轻,冲他摆摆手:“出去!” 黎漠说:“今日您不在的时候,太太厥过去了,找了郎中看了,郎中说……郎中说不好。” 昱思惑一下子睁开眼睛:“怎么不好?” 黎漠七七八八地把大夫交代的话都学舌一番,老爷闻言长长叹了一口气,他把烟杆子放在桌上,微微抬头,用混沌的双眼看了看黎漠,黎漠来到昱家已经两年有余,倒是事事都牢靠,昱思惑瞧着他满脸伤痕却全心系挂在昱昇和太太身上,心中蓦然一动,若昱昇有他一半的懂事,那自己就算是死也能瞑目了。 他吃了烟,这会儿冷静了不少,伸手叫黎漠上前:“好孩子,如今咱们家的光景不比从前,昱昇又闯了这么大的祸,你跟昱昇两个是患难之交,莫说他那些同窗,就是他的亲姊妹也比不上你们的情谊,你以后要好好规劝昱昇,我看得出你是个懂事的,你多跟赵管家学学,以后昱昇要是当家了,你还要帮衬他。” 黎漠认真地点头:“我知道了,爸爸。” 昱思惑又说:“去吧,跟赵老六说一句,一会儿都上院里来,我有话说。” 因为昱昇挨了打,太太动了气,又不能下床,于是在屋里躺着不肯出来,李妈妈作为太太的亲信,代替太太去了院子里,等家中男女老少都在院子中站好后,昱思惑才从祠堂里走出来,他步伐似乎有些不稳,出门槛的时候,高大的身形晃了几下,赵管家连忙上前把他扶住,又使唤小厮搬了把椅子在房檐下放了,老爷落了座,抬眼瞧了瞧,全家除了昱昇母子,都站在院子当间儿听从他的吩咐。 昱思惑清了清嗓子:“今天的事情,大家伙都知道了,昱昇这孽障惹了个大篓子,差点要了李大发儿子的性命。老六上下从打点到赔偿人李家的银子都不是个小数,这又是个乱世,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用钱,所以事事都要算计,我不懂管家,太太身子又不好,今天我听说她又昏了一次,就让她宽宽心好好养身子吧。以后家里的帐就交给两个姨太太管着,赵老六帮着打理。” 话一说出,底下立刻议论纷纷,李妈妈白了脸,和大小姐昱愔对视一眼,显然都吓了一跳。赵姨娘和沈姨娘面上都不动声色,心里不免都是一动,姨太太之所以地位低,还不是因为在家中不管事,若是管了帐,那就等于把握了家里开销大权,连下人的态度都会不一样。老爷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昱昇的事情连累了太太,老爷气的把正房的大权都下放了。 老爷咳嗽了一声,赵管家立刻嚷嚷道:“都安静!安静!听老爷把话说完。”昱思惑说:“这第二呢,早前我就说过,黎漠这孩子我是当义子养的,以后家里的财产也有他一份,从今天起他站柜上,账房要给他开工钱,往后就不是学徒了,要接柜上的帐,老掌柜退了他就是新掌柜。” 这会儿大家更是惊奇,铺子如今是昱家唯一的收入,老掌柜是经历多少年考验才能熬到这个位置,却被老爷轻易的许诺给了黎漠,家里人不免都要重新打量黎漠,他们似乎也能明白老爷的打算,昱昇不争气,空有一副好皮囊,实则是个扶不上墙的阿斗。老爷岁数渐长,不免要考虑有个操持生计的人,这个义子来的正是时候。他虽然把持了柜上,但是钱还是要交到宅门,管账的依然是姨太太,是昱家的人。瞧老爷的打算,莫不是考虑要偏房的小少爷继承家业了? 众人正思量着,昱思惑又说:“第三,是我考虑了很久的事情,也跟太太和赵老六商量过了。今天跟大家交个底,昱家早就不吃供奉多年了,如今又雪上加霜,日子难捱,所以各房从下个月起缩减人头,一房留一个使唤丫头就成了,看门的留一个,干杂活的留两个,具体留谁各房头自己商量去。大小姐快要要嫁人了,给她单独留一个跟着陪过去。成了,就这样吧。” 前两项本就够大家议论,谁知最后这条才是真的炸了锅。昱家待下人一项厚泽,谁也没有起过离开的心思,不料东家却是吃不消要辞退了,这事儿来的没有一点风声,几个年岁大的下人表情变化无端,全都不知所措起来。老爷说完话,只觉得自己越发疲惫,招手叫上赵管家和黎漠,起身去书房了。 丫头们一个一个都红了眼圈,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主子,昱愔气的面色通红,如今长房里一个病一个伤,只有她还在,瞧见母亲被夺了管帐的权利,心中郁结,不免就拿出大小姐的气势,怒道:“哪个嚼舌头的跟老爷说了太太病的事情?” 两个姨太太对视一眼都没敢吱声,昱愔越发来气:“我还不信一个人都没看到过!谁告诉我,我就做主让他留下!” 这么一说,底下好几个小厮为求自保,小声嘟囔:“像是看见了黎漠去了祠堂。” 昱愔狠狠地一拽自己的辫子:“好个干儿子!真真是个八面玲珑的角色!来了刚几天就想站柜台了?” 两个姨太太知道这话十有八九在敲打自己,却都没有言语。大家在院子里又说了几句,就各自回去了。小厮本应该打扫家中的狼藉,一想到自己怕是有今天没明天,手下活计也就懒散了,任由李大发等人乱砸乱扔的东西堆在院子当间儿,好端端的一个宅门,不知不觉倒是生出几分凄凉之感。 昱昇跟李广德那事本来就受了怕,惊魂未定又挨了顿结实的打,晚上就发起烧来,他昏睡一日,醒过来,更觉得自己丢了面子,他已经是懂事的年纪,只觉得自己本是这个家未来的主人,这一顿打把他所有的威信都打没了。开始几天只是养病还不觉得,等好起来更是发现家中有了变化,他的丫头小翠被遣走了,小翠十二三岁就来到昱家一直伺候昱昇,昱昇心里还是极依赖和喜爱她,她这一走,昱昇心里空空的难过,不免又要去跟母亲闹,谁知道太太那边更是难捱,账房的钥匙被赵管家拿走了,长房被架空了,太太又一病不起,整日里打不起精神,连吃饭说话都是奄奄的。 昱昇心中记得爸爸打他时候说的话,一心要找黎漠算账,却总是见不到他的人,他问了姐姐,昱愔冷漠的放下妈妈的药碗:“你还找他?如今他可是咱们家的顶梁柱,若是没有你这个好哥哥,妈妈何以至于连钥匙都给人收去了?” 昱昇怔楞住:“你这是什么意思?” 昱愔说:“我听下人说了,便是他去跟爸爸说妈妈病倒的事情,爸爸这才要把帐给二房三房管的,听说赵管家捧着他去做大掌柜了。” 昱昇问:“赵管家捧着他做什么?” 昱愔年长几岁,想得也多,她愤愤地说:“怕是心里早就下了什么主意,爸爸把家里交给赵家,把柜上交给黎漠,如今早就不是姓昱的当家的了。” 昱昇说:“你胡说什么!昱家以后是要我当家的!” 昱愔说:“我看胡说的是你!你当家?你知道每日柜上的进账是多少么?你知道每日家里支多少银子么?你被打了,爸爸看过你没有?我看如今黎漠这个干儿子倒是比你这个亲儿子顶用,老掌柜过了今年就告老还乡了,黎漠刚多大,爸爸就要他接任掌柜。全家的进项都让他握着,也怪不得爸爸,这是人家争气,若是换了你还不定要怎么样呢。” 昱昇怔怔地说不出话,被太太留下来的李妈妈接话:“哎呀,赵老六怕是好打算,他从乡下接来他的丫头了。听说跟那个黎漠好的很,怕是打得就是这个主意,以后想要招黎漠当女婿了!” 昱昇只觉得脑袋轰的一下:“胡说!黎漠才不给他当女婿!” 李妈妈说:“小祖宗!你以为他还能跟着你一辈子?他是个男人,早晚都要成家生子,老爷也看好他,我的大少爷啊,咱们大房可就指着你,你总要争气一点,再也不能打架了,你知道李家要了咱们多少银子?我的天啊,我这辈子都没有见过那么多的钱,可是不给怎么办?你就要给人抓去坐大牢。哎,你说你也是胆子大,怎么能用竹子捅人呢,这好悬没有出人命,不然多少钱也赔不出来。是不是看那黎漠用火筷子捅洋鬼子学的呢?那怎么一样,哎呀呀,说起来他怎么也不拉着你点,任由你去捅人呢?” 昱昇气鼓鼓地说:“都是过去的事了,李妈妈你不要说个没完!” 昱愔说:“那黎漠也不是个省心的,我听王家的小姐说,他家马夫亲眼瞧见前几日黎漠在铺子里头同伙计打成一团,后来赵老六去才给拉开,那伙计在店里骂骂咧咧,引得好多人去看呢……” 昱昇突然联想到黎漠耽误接他那日,连忙问:“那是什么时候呢?” 昱愔说:“我怎么记得,人家说了,那伙计骂的好难听,说赵掌柜跟家里不清白,闹的这样大,家里却一点都不知道,要不是……” 两人正挨着头说,太太却已经醒了,她皱起眉呵斥:“胡说些什么,那都是外人编排咱们家的,外人传也就罢了,你们自己不嫌丢人么!”,瞧见两个孩子不言语了,她又叹了一声,拉过儿子的手“昇昇啊,你如今也虚岁十七了,总要懂事了。别总是惹是生非,妈妈身子不好,你姐姐总要出嫁的,以后谁护着你呢?” 昱昇大声说:“我不用谁护着,我自己能过的好的。” 太太说:“我的儿子啊,我也不指望你能有多大出息,只希望你能安安稳稳的就好,咱们昱家这一份家业,挣下来不容易,你若是不惹祸也够生计了,你跟你姐姐两个平平安安的,我也知足了。”又拉着小姐的说:“愔儿,你也大了,在家做小姐时候事事遂心,要耍脾气,爸爸妈妈都惯着你,但是以后嫁去人家,一定不要还是这样厉害。” 昱愔说:“妈妈,不是我不讲道理,实在是赵姨娘太可恶,你身子好的时候,她大气都不敢出,如今倒是耀武扬威起来,和赵管家两个一齐在家里作威作福。爸爸最近只在屋里读书,一会儿说世道要变了,一会儿说祖宗的江山要保不住了,家里的事并不上心,沈姨娘又是个老实巴交,软弱无能的人,再这样下去,怕是真的要成了他们!妈妈,您要快点好起来啊。” 昱昇瞧着妈妈如今重病卧床,又想到自己总是惹祸生非,要妈妈担惊受怕,心里也酸楚起来,他也拉着妈妈的被角:“妈妈,您快好起来!” 太太搂过一双儿女,心中只叹息自己怕是好不了了,又欣慰幸得他们已经长大了一些,昱愔嫁去别人家做的是大少爷的太太,长房长媳总是会被另眼相待。昱昇虽然生的调皮,但是总好过那些木讷胆小的孩子,万一自己没有了,他总不会受人欺负,这倒也是件好事。 第19章 冬去春来,日子一天天过去了,然而太太的身体却是大不如前。原本还能同大家一起吃饭,渐渐地连出门都不愿了,人总是懒懒的。找了多少大夫看了,都只说夫人病的不好,也只能放宽心了。太太身子渐弱,大小姐昱愔一直拖着不肯嫁人,一心就想侍奉母亲,眼看就要过了好年华,老爷便做了主,要把她嫁出去。一是为了给太太冲喜,二则是怕她真的有个三长两短,一守孝怕又要三年五载,耽误了不好同亲家交代。 昱愔定的亲家同是满人,姓朱,老爷早年在宫中当官,算起来还在旗,昱家早年的老姑奶奶是宫中的娘娘,两家说起来也算是门当户对,此番婚事本应该大操大办。只是如今革命党洋教士接踵而来,搅合的时局一片浪荡,满人的日子也不比之前,多少原本的贵族日子倒是不如做买卖的富饶汉族人家。 昱家虽然渐渐落败,但当日依旧张灯结彩,敲锣打鼓地出嫁了长房大小姐。清晨昱愔给父亲磕了头,又去卧房和母亲抱头痛哭了一场,就快出门的时候,昱昇觉出了舍不得,他紧走了两步,过去抓住姐姐的手,昱愔虽然儿时十分厌恶这个惹是生非的弟弟,可是到底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这会儿眼泪克制不住的掉,嘱咐弟弟要好好听话。又耳语他自己不在家,盯紧两位姨太太不要欺负了亲娘,说说哭哭,到最后喜婆子不住地叮嘱她不要误了好时辰,才抹着眼泪上了轿子。 昱家嫁了女儿,婆家八抬大轿来接着去吃喜宴,昱昇作为娘家弟弟,骑着高头大马跟着,黎漠也难得没有在铺子里,同昱昇一样骑着马一同送亲,黎漠自从被老爷指定接替掌柜之后,整日都忙在柜台上,昱昇因为惹了祸,干脆找了个先生在家里教他念书,俩人见面都是难的,再没有之前的朝夕相处的时候,加上年纪逐渐长大,俩人比小时候倒是稍显生疏了一些。 两旁街道上炮仗响的欢,迎亲送亲的队伍满满的占了胡同,一直往前走,正逢朝阳初起。昱小姐的花轿六檐八抬,华丽的像是个十五的花灯,轿辇四边红绸紧簇。门帘子上面的刺绣的鸳鸯活灵活现,随着轿子来回摆动,像是活了一般。十二个响器,四个执事,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昱昇心不在焉的骑着马,吹打着的队伍一眼瞧不见头,临出门,母亲苍白的脸上难得带着红晕,喘息着说:“昇昇,你姐姐有了归宿,我就放心了。你也早些成家立业,让妈妈安心吧。”昱昇已经年满十九,确实到了要定亲的年纪。这几日家里倒是少不了有媒人出入,他留心打听,却不是同他说的,而是说给黎漠的。 他边走边看前面的黎漠,他虽然不姓昱,却被安排在领头的位置。朝阳的光辉给黎漠镀了一层金色的光泽,更映衬着身形挺拔,黎漠本就年长他几岁,如今已经完全是个大人模样了,他极为努力,虽然不能像昱昇他们一样熟读四书五经,将圣贤书倒背如流,但是站在柜台上算账理财倒是足够了。他做事稳妥,虽不善言辞,但是绝不是木讷怕事,接人待物一丝不苟,挑不出一点毛病,老掌柜走后,他独自挑起大梁,成为街里最年轻的掌柜,他胆大心细,又本分可靠,从不偷奸耍滑,亲自去跑主顾的买卖,一来二去,昱家的生意也渐渐有些起色。 黎漠这样踏实稳重又有能力,自然被看出了好。昱思惑平日不关心店铺的生意,但是从街坊邻里的口碑中也察觉黎漠的可靠,越发欣赏起他来,言谈举止透露出打算把尚且年幼的昱琇许给他的意思。昱琇跟昱翱两个更是十分仰慕这位大哥哥,黎漠对孩子总是很有耐心,出门回来还要给孩子们带些新奇的玩应,弟妹们对他倒是比对昱昇还亲热几分。黎漠在家中的地位日益稳固,昱昇对他却不如小时候那样亲近,大约是李广德那件事,给他心中埋下了一点阴霾,以至于再看见黎漠的时候,心里头总是觉得不舒服,他之前总是觉得黎漠是只属于他的,是他把黎漠带到家里来的,如今这个人却不再是他一个人的了。在这个家里,父亲满意黎漠,弟妹喜爱黎漠,下人们都认为黎漠是最和气的主人。昱昇则不同,昱昇永远是惹是生非,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他觉得黎漠似乎变了,黎漠不再是那个傻乎乎替自己挨打的哥哥,他的粗布背心变成大褂,剃的发青的头皮也慢慢蓄起头发。他不在终日跟在昱昇身后,现在的黎漠只会周旋在各个掌柜东家之间,谈生意讲买卖,和赵管家盘库算账。 新郎朱辰高头大马的在轿子前头,一脸的喜气洋洋,对着前来看热闹的人群频频拱手答礼,昱昇看得出,那是真的快乐,发自肺腑的喜悦。他难免也会想想若是黎漠答应了谁家姑娘的婚事,有朝一日也这样高头大马,身披喜服,是怎么样的心情。 他越想越觉得烦躁,却总也想不明白自己烦躁什么。 到了地方,拜堂敬茶繁文缛节过后,新人送到洞房,宾客们按资排辈,自亲至疏各自落座,开始吃喝祝贺,好不热闹。娘家这一桌,昱思惑自然占得主位置,夫人因为实在不堪劳顿,没有来,却给她留了正座,两个姨太太坐在她左边,昱昇几个小辈弟妹坐在前面,赵管家和铺面的伙计下人们都在桌面上,李妈妈本要在家中伺候太太,太太却不肯,要她替自己来送女儿一程,她怀里还抱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正是当初昱昇黎漠捡来的孩子,太太给起了个名字,叫李锦添,名字秀气,模样倒是有点差强人意,黑黢黢的像个煤灰球。席间不时有人前来敬酒拜访。全家便要全体起身,一一还礼,昱昇自昨晚就累的够呛,答礼答的实在不耐烦,昱琇两个小的,更是不愿意在前面回礼,仰仗着年幼,都偷偷摸到姐姐的洞房去讨喜饼吃了。 敬酒拜访的人群中,不少都跟黎漠打过交道,纷纷跟昱思惑称赞黎漠少年老成,黎漠微微低着头答谢,昱思惑难得露出笑模样,他捋一捋胡子,昱昇当初给他丢进的脸面,终于在黎漠身上陆续找回了些,昱昇正是好炫耀的年纪,听到别人称赞黎漠心中颇有几分不服气,对前来说话的客人也爱答不理。昱思惑看到他就来气,旁人不知,还打听:“大少爷如今做些什么呢?” 昱昇当初在学堂闯了祸,先生就不肯再教他,这样断断续续请了几个家教,都没有教长就被他气走。老爷自从打了他,便不爱管他,太太又病着,顾不上他。倒是让他如鱼得水起来。那次他把李广德腮帮子捅了一个大窟窿,虽然在家里挨了打,在他那群狐朋狗友之间倒是成了名气,愿意恭维着他,整日叫着他一起出去逛东安市场,冬天养蝈蝈,夏天遛八哥,这群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整日里一起厮混耍乐,不务正业。钱花完了,找赵管家打个欠条支出来一笔就是,反正这些以后都是他的,比着摆阔气。 昱思惑最怕别人说起他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只得讪讪道:“哎,关在家里罢了,省的他要惹事生非。” 昱昇听到父亲的话,忍不住顶了一句:“我不想受人家摆布。又不是吃不起饭,偏要累死累活的做什么生计呢!” 昱思惑啪的往桌子上面一拍筷子,把那已经六岁的昱翱吓得嘴一撇就要哭。赵姨娘连忙抱起来哄着,客人一看这个架势,怪自己多嘴多舌,赶紧劝了几句,有一位跟黎漠有几分交情的后生提议:“要是大少爷想找个事做,不如出去见见世面,若是留洋回来,那就是镶了金边,多少皇粮的差事都抢着要。” 这话倒是新鲜,昱思惑瞧着那人:“您说的留学是?” 那人道:“昱老爷您不知道?北京城里头,现下好多少爷都去了,法兰西,英格兰,大不列颠,这些少爷们喝了洋墨水回来一个一个都长了大本事,这几年连老佛爷都愿意让孩子出去看看,学点本事。” 昱昇对洋人的记忆还停留在杀了瘦子的那个洋鬼子身上,如今要让他去全是洋鬼子的地方可怎么得了?他连忙说:“我可不要留学去!” 黎漠没有说话,他也等着老爷表态,老爷瞧了瞧昱昇如今的样子,点点头:“我考虑考虑吧。” 第20章 尽管昱昇在这件事上犹犹豫豫,昱思惑却真的有了让昱昇出去留学的打算。 姐姐出嫁没多久,他就叫了昱昇到他书房,昱昇自从挨了打,和爸爸总也亲近不起来,去得颇为不情愿,到了屋里才看见黎漠也在里面,倒是难得没有去柜上,昱思惑问他:“你整日跟那些纨绔子弟一起,也学不来好。我跟你哥哥商量过了,不如让你去国外念书吧。” 昱昇顿时呆若木鸡,他在北京城里的少爷生活过的好好的,一点也不想去受洋鬼子的气,于是扭过脸说:“我才不去!” 昱思惑就是见不得他这副不上进的样子,伸手就要用砚台扔他,黎漠连忙劝住,对昱昇说:“昇昇,爸爸是为了你好,如今多少达官贵人都争着抢着把孩子送出去,外面总是能见世面的,你若是出去学个几年再回来,想必能到官府里找个官差,咱们家……” 昱昇打断他的话:“这里有你什么事!” 黎漠猝不及防昱昇这句话,一下愣住了,虽然他每日忙在柜台上,但是心里其实颇为不舍得昱昇离开。但是如今连宫中都放了话出来要学洋人的本领自强,去留学的确是条能长本事的路,黎漠纵然不舍还是留了心,四处给昱昇打听门路,如今却不想倒成了错的。 昱思惑怒道:“混账东西!怎么说话!你哥哥为了你四处托人,好不容易才要下来一个名额,你知道这个名额值多少钱?朱家托人弄呛都没有这个脸面你说不去就不去?” 昱昇虽然跟黎漠不如儿时亲昵,但总是也舍不得离开,他梗着脖子哼道:“为了我?怕是因为看着我碍眼了吧?如今挣钱的是黎少爷,花钱的确是我昱少爷,可是你别忘了,这是我的家!是谁养着谁呢!” 他本只是心寒黎漠要赶他走,但是又一向横冲直撞惯了,说话没轻没重,也不去考虑别人,一席话直把黎漠脸说的白了又白:“……是我多事了。” 昱昇只觉得自己委屈,张嘴还要说,昱思惑却是发怒了:“混账东西!你给我滚出去!黎漠,跟赵老六说一声,到了日子就把他送走!我真是一天都不想看到他!” 两人从书房出去,黎漠一直没有做声。昱昇看着他,不知为什么就生出一丝妒忌,他未免觉得黎漠没有良心,他明明是自己捡的,却处处跟他作对,他也说不准到底从什么时候起两个人开始生份。昱昇恃宠而骄,说话总要咄咄逼人不给人留余地,偏偏黎漠还是个隐忍的性子,不似昱愔那样肯跟他吵上一吵,只默默地逆来顺受了。昱昇有时候觉得跟黎漠说话简直就是打在棉花上,还不如跟他的几个伙伴油嘴逗贫有趣,他本就对黎漠感情淡了,如今又看见黎漠竟然怂恿着父亲送他离开,火气更加抑制不住,口不择言地嚷:“黎漠,是我把你捡回来的,你在这个家里能有今天全是因为我!你不要以为如今有老爷给你撑腰你就不得了,站柜就是主子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算盘,我就算离开昱家,这也不是你跟赵老狗说了能算的!” 他这一番话说的未免伤人太深,黎漠饶着是从不跟他计较,也觉得心里一疼,在柜上这几年,他算看透了人情世故,人生百态,这些个富家子弟的少爷小姐们,从心里就不把别人当成人看,他们自出生起就过着高人一等的生活,他们的心里只有自己,自己是第一,钱是第二,因为有钱,所以让自己变得更加高贵,不肯也不屑看到别人的痛苦,他们坚信人分三六九等,而他们生来就高别人一等,若是家中没有几个下人,根本就不配与他们为伍,同样,他们也离不开给他们一切的钱,一旦预感到有人要动他们的钱,不管是真是假,都先赶走再说。 黎漠不知道昱昇什么时候起变得跟那些人一样,他依然记得那个牵着他手睡觉,举着鸡蛋给他的昇昇。这样蛮横不讲理的大少爷,让他觉得很难应付。然而他有时又是极可爱的,他笑起来的时候,他偶尔心情好,对自己撒个娇的时候。黎漠从小就跟着他,心中慢慢的就装不下别的,只是他虽然知道自己的心思,却依然无法对谁说。他看着对趾高气昂的昱昇,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昱昇回到屋里,只觉得越发的生气。他喊了口渴,却没人送水来,当初他们房里就留了两个下人,丫头颦儿跟着大小姐出门子了。李妈妈又要时刻在太太房里候着,昱昇觉得又气又有些委屈。他分明没有做错什么,父亲却总骂他不成器。家中当年因为他赔了银子,那总不能全怪他,明明是因为那李广德轻薄他在前,他却又无法张嘴说这些事情,免得让人觉得腌臜。都是李广德那下三滥的错,还有黎漠,若不是黎漠那日同人打架没有去接他,怎么会有这些。 想到黎漠他不免心里又难过起来,他原本那么喜爱他的,如今怎么都渐行渐远了呢?旁人也就罢了,连黎漠也一样巴不得他赶紧走,他明明也知道洋鬼子是多可怕,难道就是为了当这个家,就要把他赶到全是洋鬼子的地方么?即便不是全是洋鬼子,一出去便几年看不到人,他也不想么…… 昱昇平日过的逍遥,整日去喝茶买鸟听戏,快活的不得了,这会儿想到自己以后的生活要在一群洋鬼子中间过,不免觉得心里凄凉,那洋鬼子喝的咖啡他也是喝过的,一股子糊了的粥水味道,嘴里叽里呱啦地说着天书,昱昇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生活要凄惨起来,搞不好还不如那时在天津的光景。天津苦是苦,却还有黎漠陪着,他想起那段时候,心里又有点不是滋味,他也不是故意要那么说黎漠,只是脾气上来了总是要发散的,谁让他整日在铺子里,谁让他有时间哄着弟妹,却没有陪他去琉璃厂,谁让他跟爸爸商议要把自己送出去。 思来想去,他又想到了在小黑屋里面的事情,又涌上了一点羞怯。昱昇虽然在外名声不好,却不敢去妓院八大胡同玩耍,不然非给昱老爷活活打死不可。伺候他的人如今是李妈妈,他也绝对没有别个想法,他到了年纪,又无处发散旺盛的精力,倒是想起黎漠的好来。当初俩人回到宅门,别说再次亲近,就连同床共枕的时候都没有过了,莫不是因为这样,他们才渐渐生份了?如果是这样,那他日都娶妻生子了,还能有什么缘分呢?昱昇想了很久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 晚上的时候,院子里飘来一阵桂花香味,味道很淡,桂花香的是极浓的,太太不喜欢,说是闻了头晕,扰了她屋里檀香的味道。但是沈姨娘却非常喜爱,于是只在偏房种了一小棵,香味倒也事宜,昱昇纠结了半天又觉得心里头有点不好受,他溜溜达达地跑到门口,等着黎漠从铺子回来,王二问他了一句,他也没有理,扣起门上的红漆来。不一会,黎漠由打着南边回来,手里头还抱着一摞账本,昱昇从门口探出个脖子瞧着他,等着黎漠跟他说话。 黎漠冲他点点头:“怎么站在这?” 昱昇见黎漠给了台阶,这才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说:“我在这里乘凉。” 黎漠说:“还没吃饭,乘什么凉?” 昱昇伸手拿了几本帐,站在黎漠的身边跟他一起往屋里走,黎漠歪头说:“我拿得了。” 昱昇傲气地说:“你以为我愿意拿着,万一爸爸瞧见又要训我。” 黎漠抿了抿嘴,没有说话,昱昇感觉黎漠好似已经不生气了,心里也跟着松开了几分:“你也想让我留洋么?” 黎漠想了想说:“出去见见世面总是好的。” 昱昇说:“洋鬼子有什么好见的。我若是去了,万一也让他们用枪突突了怎么办?” 黎漠说:“不会的,爸爸也是操心你,怕你以后没有个傍身的本事,好几家的少爷留洋回来都吃了皇粮。” 昱昇说:“都是些假洋鬼子,有什么好处。你要是想赶我走,就直说罢。” 他比早上换了口气,大约是没有外人在场,他不用顾忌颜面,口气不自觉地弱了下来,黎漠轻轻叹了口气:“你要是实在不想去,那么就在家也成,只是总不好这么整日无所事事。” 昱昇不服气道:“爸爸难道不是整日无所事事么?外头宅门的少爷哪个不是整日出去花天酒地?”他歪头瞧瞧黎漠,低声说:“也只是我最老实了,整日也就是逛逛市场,玩玩核桃,怎么这样你们还看不上么?” 黎漠还要说话,昱琇昱翱两个听到他的声音,从屋里跑出来,抱住他的大腿要跟他玩,昱昇瞧了一眼,把账目扔回到黎漠的胳膊上,转头去了。他似乎有点嫉妒,但是又绝不肯承认自己嫉妒,他心里及其不愿意去留学的,可是如今太太说不上话,姐姐又不在家,黎漠也不跟他一头,他想了想觉得能帮助他的就只有赵管家了。他决定明早就去找赵管家好好商量。 赵管家对昱家大少爷一直抱着宠溺的态度,他管账,于是总让他支钱,给他介绍好的馆子,帮他买西装。昱昇虽然对他的谄媚很看不上,总是赵老狗赵老狗这么叫着,却又有一点依靠他。他对赵六说了自己的意思,然后把腿翘到了桌子上,院子里刚刚下过雨,泥点子蹦到了他的裤子上,这让他非常苦恼,因为李妈妈洗完的衣服总是有很多褶子,让这件衣服难看了许多。 赵管家给他倒了碗凉茶,配着蜜饯:“这可是个好机会,多少人削尖脑袋都去不了。” 昱昇说:“那就让削尖脑袋的人去吧,我反正不去,你们见过洋鬼子吗?我说的不是鼓楼那边开咖啡店的那个红毛老头,而是端着枪的洋鬼子。我就见过,他们杀人不眨眼的。” 赵管家说:“那是之前了,现在好了,有洋人来咱们大清,也就有咱们的人去别的国。” 昱昇年少气盛,只要有人和他的言论不一样,就立刻动怒:“反正我不去!那有什么好的!我知道你们的心思,只想把我赶出去,我姐姐嫁人了,我再出去,这昱家就是你们的了!” 赵老六说:“我的爷爷!可不带这么说的,我老赵跟了你们家十几年,怎么就落了一身埋怨?我也好,两个姨太太也好,小姐小少爷也好,那都是要帮衬你的。” 昱昇觉得这话还算动听,虽然知道赵老六这老狗口是心非,但是总算听着舒服,若是黎漠有他一半的会哄人,昱昇也不会那么口不择言,他抿了一口凉茶,清凉的草药味在嘴里蔓延:“我不管,反正我是不想去。” 赵老六说:“少爷,你听我一句,你这一出去可就自由了,家里又供给你钱,没人管着,这不是好事一桩吗?北京城再好玩也就是这么几样,外面好玩的更多呢。” 赵老六的这几句话倒是打动了昱昇的心,他犹豫了一下:“可是总归孤影单只的。要不我带上黎漠跟我去吧,他还能照应我。” 赵管家连忙说:“可千万别,一则是钱家里花不起,二则是他可是跟你爸爸通气的,倒时候你做了什么,他回来跟你爸爸一汇报,断了你的钱路,那还怎么玩乐?放心吧,北京城里好几家少爷小姐都一同去,你落不了单。” 昱昇咬了颗蜜饯:“那让我再想想吧。” 第21章 昱思惑并没有给昱昇考虑的时间,黎漠跟他说了昱昇的意思,他思虑了一会对黎漠说:“若是如今还事事都由着他,他才真是给毁了。”黎漠虽然宠溺昱昇,但是心里也分得清是非。昱昇跟他撒泼过也撒娇过,通通不见效,他打定了主意,还托付朋友走后门这个名额,颇有些亲手送他离开的意思,他知道昱昇非得要独自生活一段才能知道生存的艰辛,钱财的不易。他买了上海的车票,这些少爷小姐们要统一从上海出发去往大不列颠留洋。太太开始一万个反对,她生怕儿子一走,自己就看不到他了。昱思惑同太太讲明了道理,自从免了太太管账的权利,他们夫妻似乎很久都没有这么用心的交谈过了,老爷知道太太的顾虑,他劝慰太太,昱家要指着昱昇撑起门面,就要让他学做人会本领,只有这样才不至于把家都败掉。 太太虽然心疼儿子,却也理解老爷,为人父母总是希望孩子能有出息,也欣慰老爷心中最挂念的依然是昱昇,这一趟留洋对如今的昱家来说是一笔很大的开销,然而老爷却眼睛都不眨一下的让昱昇去,自己怎么能一时心软毁了孩子的前途呢。她又怕这一路昱昇劳顿辛苦,把自己多年积攒的体己钱交给儿子,让他好生照顾自己。 昱昇走的前一夜,家中难道气氛和睦一些,连太太都勉强上了桌子,已经成为昱家姑奶奶的昱愔也带着丈夫一同回来娘家。一家人似乎都把留洋当成能让大少爷走上正道的灵丹妙药,指望他出去一次回来就能做起大事来。昱昇经过几日思考似乎对出国留学也不那么排斥了,爸爸妈妈黎漠都让他去的,想必也不是什么坏事,尤其是当父母给了他花不完的银子的时候他几乎对留洋这件事期待起来了。他想,如今他有钱,又能离开父母的管教,太自在了,他的那些狐朋狗友对他能离开家去见世面也是十分羡慕的,这让他更觉得长了面子,连带着对黎漠的怨恨也轻了。席间昱思惑说:“昱昇,这次去留洋,你是去学本领,男子汉大丈夫,出了家门顶着是昱家的脸,出了国门顶的是国家的脸,学本事吃些苦头也是应该的,同僚之间要相互帮助,切不可跟在家一样,一语不合就跟人动手。学学你哥哥的性子,遇到事情礼让三分,吃些亏不打紧,万事不要强出头。” 太太也嘱咐:“昇昇,爸爸妈妈不在你身边,千万不要惹是生非,这到了外面不比家里,若是出了事情……” 昱昇打断说:“啊呀,我知道了。都是一些洋毛子,连话都说不通,怎么能打得起来?”他认下了要出去的好处,隐约生出了几分雀跃感,对家中的絮叨有些不耐烦,也有点依依不舍,他这几天对旁人特别的和气,憧憬日后自己留洋回来做了大官家人全要靠着他生活的场景,颇有些雄心壮志。 黎漠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十分舍不得,昱昇是他一直守着长大的,如今突然离开,黎漠既像昱思惑一样希望他能改一改如今这个模样,又像太太一样怕他出去要吃亏。昱昇脾气暴躁,又不会说话办事,黎漠给他跑下名额之后又去帮他暗中打点,他站柜台,总要认识一些达官贵人,他们有的人的孩子已经在大不列颠了,黎漠和他们多走动了一些,备上厚礼,恳求他们能帮忙照拂昱昇。 昱昇当初失而复得,回来的时候,比在家里的时候长进了不知道多少。如今又要出去见识,不免被家中寄予厚望,姑奶奶对弟弟语重心长的叮嘱,连两个姨娘都抹起了眼泪,唯一对此不痛不痒甚至还有些欣喜的就是他一双弟弟妹妹,在他们看来,这个霸道的哥哥不在家,真是再好不过。 晚上家里都吃了酒,老爷太太们都休息去了。昱昇睡不着,走到院子里,坐在长廊上看星星,长廊两侧种着菊花,一簇一簇美得不可方物,前几日下了场雨,把桂花都涿掉了,这些菊花却熠熠生辉起来,只是味道闻起来有点生涩,昱昇这一去至少要走两三年,他在院子里左顾右盼,像是即将离开巢穴的雏鹰,既有将展翅高飞的期待,又带着些对未知天空的惶恐。黎漠经过他身边,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这几年,黎漠整日在柜上,昱昇天天都在外面。总觉得他们生份得奇怪,可是细想起来,他们见面的时候总是有限,似乎很久都没有两个人独处过了。 黎漠挨着昱昇坐下来,秋日的夜晚很舒服,虫鸣声更趁着安静显得越发清楚。黎漠瞧着昱昇,昱昇已经不再是那副柔柔嫩嫩娇小少年的样子,他在不知不觉中已经长成青年了。昱昇生的白,比旁人难免更招眼一点,若是单看他的模样,不知道多少姑娘要芳心暗许。他五官精致,一双细长的丹凤眼,看人的时候总是不抬眼皮,高鼻梁薄嘴唇,生得一副薄情相,可是他真是漂亮。黎漠看着他,闻到他身上带着若有似无檀香的味道,不免偷偷地深呼吸一下,那味道便在鼻腔里久久盘桓。 昱昇前一段因为气愤黎漠无端惹事要撵他走,对他颇为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了一阵子,虽然知道黎漠是不会与他计较的,但是眼看自己要走了,心里生出不舍,拉着黎漠说:“我要走了,家里就靠着你多担待了。” 昱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不再叫哥哥了,第一次不叫后慢慢也习惯了,似乎是想把两个人身份强调的原因,只是今日气氛这样舒服,他总想着再叫一声,又似乎有点羞赧,怎么也叫不出口。黎漠点了点头:“我知道。”他很想叮嘱昱昇,又觉得今天他听的嘱咐已经够多了。他原本不善于说话,但是这几年掌柜下来,多少也有了些长进,在昱昇面前却还是笨嘴拙舌,毕竟他早就不是那个只能依靠着自己的小男孩了。 凉风习习,夜里带着些菊花的味道,闻起来不似花朵的香甜,倒是有几分药性,两个人并排坐在院中的长廊里,昱昇回来的那一年,太太亲手在走廊两旁种了紫藤祈福,如今攀攀沿沿已经把棚顶盖得密不透风,少年时候的相依为命转眼都成了过往,整日碌碌,唯有偷得一时闲的时候才恍然感叹岁月的匆忙荒芜。 昱昇也不知道要怎么说,他又想也许过个几年回来,黎漠已经讨了老婆,亲亲密密的跟别人成了一家子,就想如今的姐姐姐夫那样,总要形影不离,到时候自己要跟他亲近,怕是更难了,他们两个就这样坐着,也不知道说点什么好,就这么持续了一会儿,黎漠突然想起什么,从衣服里摸出一张银票。 昱昇没料到黎漠拿了这个出来,有点茫然的看着他,黎漠似乎也有点不好意思,他知道昱昇带的钱很充裕,但是更了解他花钱流水一般的性子,他把银票放在昱昇手里说:“你拿着吧。” 昱昇看了看张银票,心里突然酸了一下,黎漠怕是把这几年积攒的月钱都拿出来了。他抿了抿嘴,突然想到儿时黎漠要省给他馒头的事情,眼眶几乎都要一齐酸了,他把银票放回黎漠手里,偏着头说:“我不要!” 黎漠说:“我整日在家里,吃穿都用不到,你还是带着罢。穷家富路,有钱傍身总要安全些。” 昱昇说:“我有钱,爸爸给了我很多钱,妈妈也给了,我不用你的了。” 黎漠执意不肯拿,昱昇少爷脾气上来了:“我说不要就不要!这么一点有什么用!” 这本是及伤人的一句话,可是最后两个字,带了哽咽的声音,黎漠瞧见昱昇的眼圈红了,知道他的心意,这样一分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黎漠的心中早就难过了好几天,两人对着看了看,都不再说话。昱昇突然倾过身子,双臂揽上黎漠的脖子,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处。 这样一抱,只觉得彼此的味道盖过菊花香,生生灌入鼻腔,黎漠浑身一颤,也伸手抱住昱昇,他们这样拥抱着,彼此依然不知道要说什么话好。平日里争吵也好,觉得变化了也罢,真到了要分开的时候,才觉出了痛,昱昇摸到脖子上头拴着的一块碧玉,这是他回来不久时候爸爸给他的,样子很是精巧,碧绿无暇的叶子生了一块黄俏色,巧夺天工地雕刻了一只玉蝉,寓意一鸣惊人,一夜成名,材地更是通透难得,雕工更是精妙无双,玉蝉栩栩如生,这算是昱家的祖传,早前是宫里头赏赐的,这小玩意昱昇本来喜欢的紧,这会儿他却一心要把这个留给黎漠,他摘下这个吊坠,放到黎漠手里,黎漠知道这东西贵重,摇头不肯要。昱昇一把夺过银票,狠狠地说:“我拿了你的银子,这个抵给你,等我出息了之后,还是要赎的。” 俩人互相看着,明明都红了眼圈,却是又绷着脸,昱昇忍不住先笑了,这样一笑倒是挤下两个泪珠来。黎漠伸手给他抹去了,他看见昱昇的嘴唇红红润润,因为哭泣,口水在上面闪闪发亮,他心口一紧,眼睛不自然地转开,不免想到儿时昱昇总要缠着他亲嘴的事情。如今都长大晓事了,怎么还能收这种蛊惑呢。黎漠觉得自己真是该死。他狠狠地把心底的欲望压制住,两人都没有在说话,就像小时候那样,靠在一处闭上了眼睛。 第22章 昱昇去上海了,准备在上海乘坐开往异国他乡的船,他除了丢在天津那次,几乎不曾出过远门,到了上海才算是开了眼界,此时的上海滩已经有了舞厅和西餐厅,先生和太太们身穿华丽的礼服,出入都坐着洋汽车,那份派头实在是让人羡慕。 船票是半个月之后的,领事的就安排他们在上海暂时住下,新奇的上海让他们这些纨绔子弟们如鱼得水,整日长在外面游玩,几乎希望这里就是大不列颠了。 此行中有一个姓王的后生,之前来过上海几次。一日闲来无事,这王少爷说要带他们去见见世面,昱昇几个欣然前往,跟着他一齐去了个叫胭脂楼的地方,这胭脂楼有点像京城里的八大胡同,每家每户都是做皮肉生意的,这些少爷们在家多少都有人管着,不敢过于造次,如今离开家中,颇有些想开戒的意思,谁知道昱昇却在这里遇到了一个旧相识——李广德。 当年李广德脸上被昱昇捅个窟窿后,因为觉得丑,不肯去上私塾。家里拿他的面目换了大把银子,他那卖鱼的爹更是终日吃喝玩乐,也不管他去不去念书,爷俩倒是臭味相投,成日长在八大胡同里面比着玩姑娘。他爹酗酒贪欢吃大烟,没多久就吹灯拔蜡,他那做了姨太太的亲姑姑可怜家中这唯一的独苗,正赶上丈夫高升调到上海来工作,便带着他一起来,这李广德死性不改,偷偷包着姑娘戏子在外面玩,那官员姑父容不下他败坏门风,撵他出门,姑姑偷着给了他自己的私房钱,让他自食其力,他靠山吃山倒是摸出门道,又没有人管着,干脆从附近乡下买下了三四个十几岁的丫头小子,做起那拉皮条子的生意来。 这李广德比他那鱼头老爹更加心黑手毒,抓个癞蛤蟆都要挤出二两油,到他手里的姑娘小子没一个不恨他,他靠着挣钱又不把他们当人,稍有不顺就要打骂,有的孩子受了伤,或者染了脏病,他不但给找大夫,反而转卖到最低等的娼所,任其自生自灭。但是面上对客人却是一万个千依百顺,颇有点大太监伺候老佛爷的架势,又有个面上带着个大疤瘌的特点,在风月场所也算是个名人。 昱昇几个刚刚进到胭脂楼,就立刻被几个风尘女子拉住,风尘女子最喜欢这样的少爷,长得好看,人也好糊弄,正在拉拉扯扯的时候,楼上嗑瓜子的李广德一眼认出了昱昇,他换了一幅满脸堆笑的面孔跑下去截了个胡,把昱昇他们招揽到自己的暗娼铺面。他脸上的大窟窿已经长好,但是上面缝合的伤疤惨不忍睹,整张脸看着有些狰狞,少爷们被他吓了一跳,昱昇认出他,也吃了一惊,他只身一人来这里,想不到碰上仇家,当下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然而那李广德却是打定心思要狠狠从他们身上赚一笔的,他拉着昱昇仿佛多年至交,只说自己当年不懂事,对不起昱昇。又示意手下的姑娘们拉着几个少爷上楼,他拍着胸脯说:“今日少爷们吃酒玩姑娘的钱我都包了,谁让我同昱昇是兄弟呢!” 这一桌酒席下来,着实让昱昇们开了眼,这里的好吃食比北京只多不少,李广德的脸破了窟窿,仿佛整个人都跟着变化了,他给昱昇们讲了上海的好处。告诉他们自己在这里,过得非常快活,不用干什么就能赚钱,他去过舞厅,会跳迪斯科,睡过烫着烟花头发的女人。他剪了辫子,留着披肩发,方便挡住他的伤脸,他的头发还抹了生发油,亮光闪闪的非常摩登,看着就是一位先生。 昱昇并不知道踢死狗是什么,但是李广德的变化的确让人吃惊,他口沫横飞地说着,仿佛已经混成龙头老大,同行的少爷都羡慕他有李广德这样的朋友,对昱昇也百般夸奖,弄的他也飘飘然起来。酒足饭饱,少爷们才知道重头戏刚刚开始,他们中间,不乏见识过妓女手段的,但是像李广德带来的这种,放开头发,穿着半透明纱布的女招待,却闻所未闻。 昱昇喝多了酒,被他特意安排了一个本领大的女招待,势必要把他留住,昱昇虽然已经成年,却还没有见过女人的身子,当他半醉地被女人柔软的身子蹭过,那一对巨大的胸脯压在他脸上的时候,他懵懂中想到和黎漠的亲热。那女人的手就像是黎漠的手,摸过他的下体,然而却比黎漠弄的要舒服的多,每一下都恰到好处。 昱昇懵懵懂懂,他本就年轻,又喝了被李广德加了佐料的酒,被女招待这样一揉一摸,脑袋里一片空白,只觉得情动难耐,无师自通地翻过那女人便提抢而入,那女招待心里也很喜欢这个俊美的小少爷,比那些皮肤下垂带着口臭的老头们要强上百倍,她感受到他的年轻和凶猛,真实地在男人身上得到了快乐。她高昂地叫着,求饶着,知道说什么话能勾引着这个少爷更加着迷。昱昇也得到感官上的无比快乐。 春宵苦短,昱昇年幼时候跟黎漠互相摸索怎么比得上此刻的香温玉软,他受到了好处,年少积攒的力气全部用在了这件事上,那女人教给他无上的快乐,连带着两天昱昇都全身投入在这件事上,他甚至觉得他喜欢上这个风尘的女子,她温柔款款又多情万种,百般手段让昱昇飘飘欲仙,连带着和李广德的关系都亲密了许多,仿佛真成了挚交好友一般。 这几个学生,基本都是家教严格的,如今开了荤,一个一个都乐不思蜀起来。他们手里有大把的银子,不用李广德开口,自然而然地主动花在姑娘们的身上。这些上海的女招待,似乎又跟他们知道的娼子不一样,她们打扮摩登,举止文雅,甚至出身名门,能结识这样的女人已经是三生有幸,更何况还有了露水情缘。 然而好景不长,他们在上海快活的日子总是有限的,离登船去大不列颠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昱昇尽管舍不得怀里的香软,却也不得不跟李广德告辞。短短几天,他跟李广德已经称兄道弟起来,两个人坐在利德斯大饭店里说起这个事情,李广德眼神微微一变:“阿昇,你当真要去国外受罪么?” 昱昇始终吃不惯这怪味道的咖啡,总觉得还不如家中的豆汁好喝,他勉强用白面包沾了一点罗宋汤放到嘴里说:“不想去也得去。能有什么办法呢?” 李广德说:“你去留洋有什么用处呢?” 昱昇说:“还不是我爸爸听人家说,去了之后回来能吃上皇粮,在衙门里混个差事。” 李广德哈哈大笑:“你们家里还用得着你去混差事?”他压低声音问:“我倒是听人说,那个黎漠,如今当了你们家的大掌柜的?” 昱昇听他说起黎漠,立刻警觉起来:“那又怎么样?” 李广德意味深长地喝了一口红葡萄酒:“你这样护着他,想必是真心爱着他的,哈哈哈。” 昱昇已经长大,知道同性相好并不是什么好事,他脸色一沉:“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李广德连忙给他的杯子里添了些葡萄酒:“阿昇,别生气,我开个玩笑罢了,”他靠近昱昇,眼角带着点笑意:“我们小时候不经常这样耍在一处?都是玩玩罢了。” 昱昇让他说的十分不舒服,他跟黎漠的关系怎么能跟李广德他们相提并论,只是这些日子跟李广德相处下来还算和气,一时间也不好意思翻脸,只是抿着嘴不语。 李广德眼神偷偷地扫过昱昇的脸,昱昇是个难得的美男子,眼睛细长,眼角深,眼尾高挑,看人的时候总是半睁着,似乎含着些意味深长,他嘴唇薄,一看就不是忠厚的人,偏偏宽额头,耳唇儿又厚又大,又是个福气的相。像他这样家室的青年人,有的因为贪图口欲身材肥胖,有的被娇惯的病弱瘦小,而他大约是年少的时候练过功夫的原因,身材纤长,筋肉均匀,站姿也好看,虽然举止算不得端庄,那对人爱理不理的样子却让人心痒痒。李广德从小就垂涎他的皮相,惦记了这么多年,如今好不容易亲近几分,自然不肯让他跑了。他把凳子拉到昱昇身边:“阿昇,是我说错话了。我知道你家教严,人也清白。只不过这档子事也是为了图一个乐,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女人有女人的意思,男人有男人的味道,都尝过了才算是没有白活一场。” 昱昇用眼尾扫了他一下,不知为了什么嗓子有些干:“你自小就染着那些癖好,如今又不是私塾,有那些愚昧无知之辈供你消遣,你从哪儿去拐人呢?” 李广德哈哈大笑,压低声音说:“只要有银子,还怕没有人伺候?明日你且来我这里,我领一个懂事的给你享受享受。” 昱昇这几日虽然破了身子,睡了女人,却没有当真过,他的那几个同乡哪个不是玩的夜夜笙歌? 如今要是换个别的倒是有点冒昧,昱昇跟黎漠小时候不清白过,因此又觉得跟这些同乡不一样。现如今时隔多年,他也早记不得那时候的点滴细节,被李广德隐晦的提一提,免不了想得天花乱坠,心痒痒起来。 男人同女人有什么不同呢?他记得龙阳上头画着的,似乎也是顶了进去,那有什么趣儿呢?他想到黎漠,想到他离开家时候和黎漠抱在一起的感觉,又觉得不同,黎漠到底还是他喜爱的人,若是换了别人,比如说这个李广德,就算过几日他乘船去大不列颠,也绝不想跟他抱一抱。 他伸手又去摸自己脖子上那块碧玉,摸了个空,才想起那玉蝉早让他挂在黎漠身上。他想了一会儿,并想不出所以然,因为跟李广德约了明日,晚上他就没有找女招待伺候,这几日他尝到了这件事的甜头,难免又想一想女招待粉白的肉,不知道黎漠尝没尝到过女人,知道不知道这档子事的妙处呢? 若是他也知道了,还肯心中只挂念着自己么? 昱昇翻来覆去了一会儿,也就睡着了。 第23章 到了第二天,李广德真的找了个白净的男孩来伺候昱昇,这男孩看上去十三四岁,长得还算秀气,就是大门牙微微突出来,李广德把人领到往日昱昇跟女招待鬼混的屋里:"兔子,好好伺候少爷!"昱昇瞧着这孩子,傻乎乎地问李广德:"他叫兔子?" 李广德让他逗得哈哈哈大笑:"他们都叫兔子,成啦,春宵一刻值千金,等你知道好处了,怕是再也不想离开兔子窝!"李广德叫人送来一桌子酒菜就出去了,还给昱昇留下一盒子上海香膏,挤眉弄眼了一番。昱昇瞧着这个小兔子,倒是觉出几分白净可爱,他招招手叫男孩坐下,男孩显然已经是受过教的,垂着眼也不敢看他,坐也不敢全坐,半个屁股悬在椅子上。昱昇给他倒了杯酒:“会喝不会?” 男孩小声说:“会的。” 俩人喝了几杯酒,昱昇这几日同女招待们也学了几招,他把少年搂在怀里问,逗弄他说:“敬哥哥一个皮杯,会不会?” 男孩点头吃了一口酒,站起身子,红润润地小嘴唇贴在昱昇的嘴上,慢慢把那口温热的酒度到昱昇嘴里,昱昇又觉得有些难以忍受,这口酒里说不准也有这小兔子的口水,这么一想,他猛地又把酒吐回到男孩嘴里,男孩猝不及防险些被呛到,连忙咳嗽几声,脸已经红透了。 昱昇看的兴起,一把提起男孩,扒开裤子就要干,那男孩怕是受疼受多了,带着哭腔讨饶说:“大爷,大爷您慢点弄,阿满先给大爷裹一裹罢。” 昱昇知道他的意思,敞开腿坐在椅子上,那少年跪下身子,拿出昱昇狰狞之物,毫不犹豫地放在嘴里,昱昇瞧着他乖顺,觉不出他同女人有什么不同,渐渐地又起了性,提着少年的头发把他摁在桌子上。少年带着哭腔,声音已经变得有些低沉,却跟女人有些不同了,昱昇瞧着他那雪白的屁股,想到春宫的图片,举着自己的物件放在两片肉臀中间磨了一磨。 他喘着气问少年:“怎么弄?” 那少年不料他竟不会,又不敢糊弄他,只得怯怯地说:“少爷进去就是了。” 昱昇伸手摸了摸那干燥的小褶:“弄得进去?” 少年说:“要涂些软膏才好。”他瞧见昱昇没有不管不顾,心下也不那么害怕了,他趴在桌子上回过头说:“就是刚刚李爷留下的那个。” 昱昇见他老实诚恳,没有一丝那些女招待欲拒还迎惺惺作态的样子,倒是生出几分怜惜,他拿了软膏,抠了一块摸到少年的后穴,少年小手紧紧抓住木桌边缘,昱昇也不知怎么爱抚,只跟他说话转移他的注意力:“你叫什么呢?” 少年说:“叫阿满的。” 昱昇又问:“几岁了?” 阿满答:“我爹说我十四岁,李爷说我十一岁。” 昱昇不知怎么的突然想到黎漠,当年那瘦子为了让黎漠去上工,给黎漠多说了岁数。如今李广德为了让少年卖出个好价格,倒是小说了几岁。他伸手摸了少年的小家伙什儿,已经软软地长了些毛发,想必已经是十三四的年纪,正是他遇到黎漠的年纪,若是没有哥哥护着,他会到这么田地呢?他想到这里,几乎对这个小兔子产生了怜悯之情,但是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到底年轻气盛,克制不住火气,很快将阿满压在身子下面…… 一度春风后,昱昇倒是很喜爱阿满,很快他就不用女招待来伺候,他也说不出男人比女人好在哪儿,但是阿满的身子觉得更好玩一些,尤其是阿满的叫声,介于男孩和男人之间,没有一丝扭捏和娇气,让他觉得有趣。昱昇盘算着自己还有几天就要坐船走了,于是不分昼夜地跟阿满欢愉,他有钱,何况阿满很好养活,他跟女招待不一样,女招待要了衣裳要胭脂,不然就要个镯子戒指,而阿满仿佛吃饱饭就很愉快了,他抱着昱昇的脖子,在他耳边哑着嗓子叫着哥哥、昇爷求饶的时候,昱昇简直克制不住自己几乎要疯魔在他是身上。 阿满在他怀里睡的时候,他搂着他,就像是黎漠搂着自己。他看着阿满,心里知道阿满跟黎漠没有一点相似之处,却不知道自己着了什么魔,他叹了口气,阿满突然在梦里抽搐了一下,昱昇连忙伸手摸摸他的头发。他却还是醒过来了,他瞧着昱昇,眼神一闪一闪的:“昇爷,你真好看。” 昱昇对他笑一笑:“怎么不睡了?” 阿满说:“昇爷,我听李爷说,你要走了。” 昱昇说:“要去留洋了。” 阿满闻言眼圈红起来:“昇爷,我舍不得你,不想让你走,你走了我可怎么办呢?” 昱昇这几日同他消遣快活,心下也有几分不舍,这一段日子,他可谓是见识到了好生活,没有父母管着,却有大把的花销,他到哪儿都受人追捧,无论是女招待,还是兔爷儿,他们全都讨好他,取悦他。吃不完的珍馐美味,睡不完的俊男美女,逛不尽的百货集市,享不尽的荣华乐趣。昱昇也不想走,他非常想留下来,之前那些雄心大志似乎都忘到脑后去了,但是又不敢,若是被家里知道他没有去大不列颠上学,他爸爸一定会打死他。 李广德给昱昇想了一个办法,他说:“去国外留洋不就是要学习洋文嘛?你学了洋文再回去,他们哪里知道你是没有出去呢?” 昱昇说:“那总是不一样的吧?” 李广德说:“阿昇这就是你孤陋寡闻了,这个是好法子,既能让你免于去大不列颠受苦,又能让你日后精通洋文当个大官,你若是去了大不列颠,睡不好不说,怕是再也没有人伺候你了。你放心好了,我在这边有认识的洋教牧师,你大概还不知道什么是牧师,就跟和尚老道一样,他本人正是来自大不列颠的,让他来教你洋文,而且便宜,你只需要给他们捐一点钱,就跟寺庙里的香火钱一样就可以。” 昱昇犹豫不决:“这是件大事,家里为了让我留洋也是想尽了办法,我总不能说不去就不去。” 李广德说:“我也是来了之后才发现,上海才是真正的好地方,比国外不知道要好多少倍,那个洋教朋友之所以来大清,不就是因为大不列颠实在是太苦了,他们连生火都不会。每日只吃一些生肉生菜,你能受得了那也的苦吗?至多是他们那里能有一点新鲜玩意儿,上海什么没有呢?等你要回去的时候,我带你去洋货市场买些纪念品送回给老家儿,这不是跟留洋一样吗?还能给家里剩下不少钱,这一张船票就是几百两啊。” 李广德说这些的时候,阿满就在一边听着,他瞧见李广德冲他挑了一下眉毛,慌忙地抱住昱昇的大腿哀求道:“昇爷,亲哥哥,你留下吧,阿满当牛做马伺候你,你留下吧。” 第24章 到了天气微凉的时候,太太已经病入膏肓。每日身边都离不开人。昱愔已经嫁人不能随时侍奉左右,加上李妈妈自己忙不过来,赵管家便请示了老爷把他的女儿带到府上。 晚上正全家都吃完饭的当间儿,赵姨娘领着赵月朗来了,全家正坐在软椅上面喝茶消食,就瞧见一个年轻貌美,面上挂着笑容的小丫头走了进来。 赵月朗进到昱家的时候,大伙眼睛都跟着一亮。昱家最漂亮的要数赵姨娘,样貌身段都是一等一的出挑儿,这位表侄女比起她姑母,更加的标志美丽,她行为举止颇为得体,丝毫不像是个使唤丫头,倒像是谁家的小姐一般。赵管家乡下的老婆早年死了,原本养的傍家儿又散去了,身边就只有这一个丫头,听说教的丝毫不肯马虎,若不是太太身子不好,需要个知根知底的体己人照顾,是怎么也舍不得让她来伺候人的。 回娘家来的昱愔结识过不少年轻貌美的小姐,却没有一个像是赵月朗这样落落大方,赵月朗在赵姨娘的指引下,依次对大家行礼。赵月朗说话的声音小女儿家一般清脆,脸上老是挂着笑,看着就觉得喜庆,大约是在家受了嘱咐,尽管是貌美却不肯招摇,只是低眉顺眼的叫了一声老爷好,昱思惑对她点点头。又对昱愔低头:“姑奶奶好。” 家中的人依次问候过了,她才走到黎漠面前,眼神亮了一下,那笑容也不再恭敬顺从,倒是带着几分嗔娇:“黎大哥好!” 黎漠对她微微一笑。 一旁的赵姨娘哈哈地笑了两声,打趣道:“怎么私下都叫起哥哥妹妹了?” 赵月朗顿时羞红了脸颊,她泼辣起来不输她姑妈,此刻却只觉得害羞,只低了头转头想跑,被赵姨娘一把拉住:“哎呦哎呦!看我这张嘴,把月朗都说羞了!” 大家都带着笑意,赵姨娘带着赵月朗去要去见太太,赵月朗回头冲着黎漠轻轻的一抿嘴,含笑留情一般,看得几个长辈越发觉得有趣。 太太已经不太认识人,她听见动静,慌忙问李妈妈:“阿清,是不是昇昇回来了?” 李妈妈说:“太太,咱们大少爷如今出息了,在打不裂国呢,这是赵月朗,赵老四的丫头,你还记得不记得?” 太太把浑浊的目光移到赵月朗脸上,看了许久才问:“你是谁啊?” 赵姨娘微微叹了口气,拉着太太的手:“我的姐姐啊,这可怎么是好。” 吃过晚饭,黎漠敲了老爷书房的门,老爷正在写字,顺口问他:“生意怎么样?” 黎漠恭敬地站在他前面:“最近又在闹什么辫子军,人心惶惶的,大家总要把钱财藏在家里,肯用得少。不过,店铺里虽然不如之前,但是也够咱们这一家子的开销。听说东三省那边闹军阀,票号都倒闭了,钱也打了水漂。我来问问您的意思,咱们是不是也把票号里的钱取出来?” 昱思惑说:“这是对的,柜台有你我放心,家里面,太太身体好的时候也算是勤俭持家,如今换了两个姨太太,出的多存的少,到底不是大户人家出来的,理财是不行的。幸好有赵管家帮衬。” 他顿了顿又说:“爸爸真是老了,年轻时候总觉得日子长,如今却觉得昏昏沉沉就天黑天亮,既然票号的钱兑出来了,不如买了金条收在家里吧,如今世道乱,还是金条最保险一点。” 黎漠说:“爸爸,还有一件事我要跟您商量,如今很多朱家富户落魄,家中不知道多少东西贱价卖了,如今我们一间铺子吃紧,我想不如用这笔钱开一家当铺,把那些富户的古董珠宝收罗起来,再贩卖到上海、南京那边。” 昱思惑说:“外面不太平,买卖不好做。现在贸然开店铺不免打眼,还是把钱财留在家中安全些。” 黎漠说:“若是存在国外的票号呢?” 昱思惑说:“国外的票号?” 黎漠说:“是的,我听顾家那公子说的,国外的票号叫银行,也是存钱用的,很多人家都存在外面,就算是打起仗来也不怕。” 昱思惑摇摇头说:“还是留在家中吧,昱昇如今留洋在外面,还不知道要用多少钱,我如今老了,也没有大富大贵的心气儿了,只盼着昱昇在国外能长点本领,等学成回来,你们两个能挑大梁把家撑下去,这个兵荒马乱的世道,我这心里总是不能够踏实。” 黎漠点头,昱思惑又问:“昱昇那边怎么样?” 黎漠说:“我给他写了信,还没有回。大约是在那边念书也不轻松。” 昱思惑说:“好啊,知道念书就是好的。黎漠,咱们家我这支算不上人丁兴旺,孩子们又小又不懂事,家里家外全靠着你,真要谢谢你了。” 黎漠说:“您不要这样说,这是我分内的事情。” 昱思惑说:“哎,都是造化啊。” 最后,黎漠说:“爸爸,我想回天津去几天。” 昱思惑问:“怎么?” 黎漠说:“要到我爹的忌日了,我想回去祭拜。” 昱思惑说:“这是应该的,你从账房支五十两银子,给你爹重新修修坟冢,当年你们都是小孩,想必也没有能力尽孝,也算我们昱家的一点心意。你去吧,把赵老六叫进来” 赵管家跟昱思惑汇报了一下家中的支出开销,昱老爷的眉头皱的更深了:“怎么这么多呢?” 赵管家说:“老爷,今年用钱的地方多,远的不说,就凭着大少爷留洋那就生生掏空了家中一半的财产,加上大小姐出阁,”他压低声音:“王太医都来看过了,人家说了,太太也就个把月的工夫了,这笔钱我也要支出来。二小姐小少爷都到了念私塾的年纪,家中处处都要用钱。” 昱思惑问:“黎漠那边的进项呢?” 赵管家说:“生意也不如之前,如今革命党四处跑,有的说连大清国都要保不住,若不是用来吃喝,谁还有闲钱买杂货什儿。铺子入不敷出,倒是不如关闭了好。” 昱思惑说:“我也考虑过,但是黎漠却想开个当铺收收物件。” 赵管家说:“啊呀我的老爷,他嘴上没毛的一个孩子,想一出是一出,如今开店铺开一间就要亏一间,这可使不得啊!” 昱思惑说:“可是银子如今只出不进,也不是办法,孩子们念书要钱,一家老小吃饭要钱,光靠着吃老本,总有一天要吃空的。” 赵老六说:“老爷,我倒是有个好办法,不如放印子吧。” 昱思惑说:“放印子?” 赵老六说:“对,如今这个世道,来钱最快的就是这个,西直门那边的大烟馆,门口有的是借印子的人,他们瘾犯上了,五分利也借的。” 昱思惑说:“这不行,放印子本是救急的,这样做不是害人性命么,再者那些吃鸦片的人有什么信誉可讲?” 赵老六陪着笑:“老爷说的也是,不然就商量把店盘出去,遣散了伙计,咱们干吃些房租。这样既不用养闲人又不用操心营生。” 昱思惑说:“这一向是黎漠管的,要他同意才行。” 第25章 黎漠走到长廊上,赵月朗正在跟昱琇、昱翱两个做游戏,家中自从减了下人,留下的几个整日都忙忙碌碌,很少见到这样的场景了。黎漠看着两个孩子无忧无虑的样子,心里倒是想起他跟昱昇两个儿时的岁月,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脖子上的碧玉。昱昇走了四个月有余,家中一切依然老样子,外面闹了义和团,闹了洋人,闹了辫子军,如今又闹起革命党来。他们生在这样多事之秋,太平的日子注定是过不得的。赵月朗瞧见了他,弯着眉眼笑起来,她小跑到黎漠身边:“黎大哥!” 一双弟妹也跑过来,拉住黎漠的衣服,仰头叫大哥哥。黎漠伸手一下子抱起来两个,两个孩子咯咯咯地笑起来。赵月朗说:“这府里是多么大啊,我小时候来过一次,简直都要走丢了。” 黎漠笑笑:“我刚来时候也总不习惯,慢慢就好了。” 他们正说着,赵老六和赵姨娘两个走过来,瞧见这一幕,赵姨娘打趣道:“哎呀呀呀,真是不得了,我远远的看了还以为谁家小媳妇串娘家,哎呀呀身边还跟着个高大的姑爷。” 赵月朗脸一下子红起来,她转身就跑了,黎漠放下两个小孩,对他们恭敬地打了个招呼。 赵姨娘并不饶她,对赵管家说:“六哥,我看你这女儿进了我们昱家,怕是出不去了。” 赵老六脸上也带着笑意:“姨奶奶莫要拿我们打趣。” 赵姨娘对黎漠说:“黎漠啊,我同赵管家要出去给太太买补品,家里要是有事你就先盯着会儿。” 黎漠点点头。 赵姨娘和赵管家刚走没有多远,李妈妈又拦住他:“赵姨娘可是又跟赵老六出去了?” 黎漠说是,李妈妈冷笑一声:“纵然是表哥表妹,总是走这里去那里,未免有些招摇。他们去哪儿了?” 黎漠说:“说去给妈妈买药了。” 李妈妈哼了一声:“怕是又去逛琉璃厂了吧,也不知道避嫌。” 他们正说着,昱愔从母亲的房子也走出来,她是出嫁的姑奶奶,纵然是回娘家也不好指手画脚,她没有接茬李妈妈的议论,反而问黎漠:“弟弟,昇昇那边过的好不好?” 黎漠说:“他在那边有人照顾,应当是错不了。” 昱愔叹了一口气,微微红了眼圈说:“妈妈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如今就是干耗着。家中又不太平。爸爸不问世事,赵管家又处处算计,弟弟,我真怕咱们昱家就这么垮了。” 黎漠说:“姐姐,昇昇不是在念书么,等他回来一切就都好了。” 昱愔说:“我也这样想,我是嫁出去的人了,不能整日泡在娘家,可是我又实在不放心。”她压低声音:“李妈妈说的话,未必全是捕风捉影,可是家里现在这个光景,哎……” 黎漠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昱愔又说:“一切就全指望你了。” 家中的重担其实早就偏移在黎漠的身上,他既要去站柜台,又要兼顾家中的大情小事,还要周转于复杂的人际关系。他本就不擅长言辞,但是站柜偏要靠着说话不可,一天下来累得口干舌燥,他躺着床上,耳朵里似乎还有人嗡嗡的说话声,他要时刻清醒,脑子里随时有一笔账,他不是管家,但是比管家辛苦多了,赵管家自从管了帐,对于宅门别的事情就不大关心了。 屋里点着檀香,黎漠深吸了一口让自己放松,因为做生意,他认识了不少达官贵人,有的东家知道他不是昱家的亲儿子,又欣赏他吃苦耐劳,很是想挖他过去,他只是一概推脱,不仅仅是为了要报答养育之恩,还是因为只有昱家才有昱昇。 不止是太太和姑奶奶,他这些日子也十分想念昱昇,尤其是想念他小时候离不开自己的样子。可是他们终究会长大的,他想到那时候昱昇信誓旦旦地跟他打包票,说要他做自己的管家,要永远在一起,心口一热嘴角不自觉地笑了一下,笑过了,又陷入沉思,就算真的永远在一起又怎么样?他们到最后还是要娶妻生子的。 黎漠终日周旋,知道他好处的人很多,总要热情地帮他做媒。黎漠却没有一点焦急,仿佛他一辈子不娶妻也是可以的。他伸手揉搓那块碧玉,那小玉蝉雕刻的栩栩如生,他瞧着瞧着,突然不知道着了什么魔,竟然对着那个小玉蝉亲了一下,那玉石被他攥的久了,早就有了温度,饶是这样,贴在嘴唇上依然是冰凉的,黎漠被这凉意一下子激回理智,只觉得自己的举动可笑。他看着那小玉蝉,又想到离别那天昱昇靠在他胳膊上红软的嘴唇,忍不住又亲了一下。 夏日里,太太油灯枯槁,已经不吃不喝了。天热虽然难熬,但是却一直吊着那一口气,一场大雨降温了别人的酷暑,也浇灭了她的人气儿,她只觉得天寒地冻,浑身打摆子,眼看就要撒手人寰了,黎漠拍了加急电报要昱昇赶回来,然而回来电报的内容却让他吓的不清,昱昇竟然没有跟随别人一齐去大不列颠。 黎漠拿到后,手都克制不住地哆嗦起来,昱昇离开家已经快有大半年,这么长的时间他竟然都不知所踪,那边的朋友只告诉他昱昇要求留在上海,电报惜字如金,朋友只发来一个街道的名字。黎漠不敢告诉老爷,只说要去接昱昇,只身一人去了上海滩。 上海这么大,黎漠找人犹如大海捞针,灯红酒绿让他花了眼睛,他找到那个街道,对人描述了半天昱昇的样子,终于有个叼着大烟的剪发先生嗤笑着问:“是不是从北京来的,家里出过娘娘的那个呢?” 黎漠连连点头,那人笑的意味深长:“原来还真是他,要是找他,要么戏园子,要么在胭脂楼的德泰大饭店。” 黎漠顾不上一路辛苦,又跑遍了上海的几家戏院,他描述了昱昇的样子,几个杂役挤眉弄眼的说“知道,前段日子总来。这几日倒是来的少了。” 黎漠着急的问:“那么他住在哪里你们知道么?” 一个杂役看着黎漠的样貌身材,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顺着胳膊滑下来说道:“哎呀呀,我们这些人怎么知道呢?这位哥哥也是吃这碗饭的么?是武生么?” 他举止浮挑,说话轻薄,黎漠顾不上理睬,只又找去德泰大饭店。 德泰大饭店里面多是洋人,黎漠转了半天才找到一个中国服务生,他又描述一遍昱昇的样子,那人客气的问:“请问您是什么人?” 黎漠说自己是他的哥哥,家中有事来找他回去,那人打量了半天,让他等一会才走开了。 黎漠格格不入地站在大厅中央,心中三分焦急三分喜悦三分怒火,焦急是因为半天不见人,喜悦是幸得有人见过他,怒火是他竟然这么大的胆子,偷偷在上海藏了这么久。 正想着,一个男人突然走近他:“哈哈哈,我看着这么眼熟,原来是黎漠先生。” 黎漠吓了一跳,他回过头,之间一个生的大岔嘴塌鼻梁的男人走过来,他只觉得眼熟,又看见那人右边脸上有凭大地一个疤痕,才突然回忆起李广德这号人物。 李广德如同当日看见昱昇一样,全然不见小时候那副猥琐丑恶的嘴脸,反而笑意满满,黎漠没想到在上海会碰到他,只客气的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李广德说:“一别数年,黎先生还是一点没变。” 黎漠也不好继续不理睬,只得硬着头皮说:“儿时不懂事,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李广德哈哈大笑:“过去的事,不提也罢,他乡遇故知,难得难得,今日我做东,请黎先生喝几杯怎么样?” 黎漠看到李广德虽然其貌不扬,身上却西装革履,彬彬有礼,像一个摩登的先生,可见生活的很不错。他连忙推辞:“我还有事,就不麻烦李先生了。” 李广德眼神一闪,笑眯眯地问:“黎先生说的事情,莫不是来找昱昇的?” 黎漠急切地问:“正是,你知道他在哪儿?” 李广德说:“不要着急,我也是偶尔碰到了阿昇,我叫一桌酒,咱们边吃边等着他吧。” 黎漠这才发现李广德不仅衣冠楚楚,人也跟儿时有了很大区别。但是当年同他的积怨太深,黎漠还是很戒备:“不瞒您说,我真是找昱昇有急事,太太身子不成了,家中等着见他最后一面。若是您知道他人在哪,还请赶紧告诉我。” 李广德闻言点了点头:“节哀节哀,不过他此刻想必正忙的很,黎先生你看你跑的满头大汗,嘴唇都干了皮。这样子真让人心酸,来喝被咖啡解解乏。” 他招手叫来服务生点了两杯咖啡,黎漠心里着急昱昇,食不知味,对李广德的问话也有一搭无一搭。过了一会,只见那远处走来一个人,不是昱昇又是谁。 第26章 昱昇换了一身笔挺的西装,背着手从那楼梯口走下来,跟着刚刚的那个服务生走出来。 黎漠小半年没有瞧见他,如今恍然瞧见,心中五味陈杂,最后站起身子,带着怒气地大喊一声:“昱昇!” 他声音太大,引起咖啡厅里其他人的注目。 在此处,昱昇已经习惯别人恭维他为昇爷,比那一句大少爷还有派头,颇有些能当家做主的味道。 这一句昱昇仿佛直接把他打回原形,让他不免有点尴尬,发怒似得抿了抿嘴唇,等他瞧清楚来人,心也跟着一跳,他虽然想念黎漠,但是暂时也没有看见他的打算,黎漠若是发现他没有去大不列颠,他的天堂一般的日子恐怕就到尽头了。 俩人这样对视着,一时间都不知道要说点什么,找不到昱昇的惊恐已经如潮水一般的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波涛汹涌的愤怒,前急后怕和寒心一齐督促黎漠扬起手,昱昇知道黎漠要生气,但是没想到敢对他动手,他本能的往后退了一步,嘴里说:“你要干什么!” 黎漠举起巴掌却不能落下,他不是他亲哥哥,甚至连管他的资格也没有。他颓废地放下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咖啡厅里的人都在偷看他们,昇爷的面子给踩到了地下,甚至觉得连服务生看他的表情都带了几分嘲笑。不由得恼羞成怒,对着黎漠低吼一声:“好大的胆子!你还要打我是不是? 在一旁观望的李广德,连忙做起了和事佬,硬是插入两人对峙的紧张中:“阿昇,黎先生找了你好久了,你也是的,怎么不给家里传一个口信呢?” 他叫昱昇的口气未免过于亲热,黎漠微微皱了皱眉。李广德自小行为举止就不检点,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黎漠不希望昱昇跟此人搭上关系。 他瞧着这个打扮摩登的新派少爷,不由得想到老爷的希冀,想到太太的挂念,想到自己在家中没日没夜的操劳,他们都全心全意期盼昱昇能在国外学好,却换来这个混账偷留在上海醉生梦死。” 黎漠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心里的悸动压下去,嘴唇煽动几下:“你怎么在这里?” 昱昇见他泄了气,又看见李广德在一边立着,想找补回来面子,趾高气扬地说:“你管我在哪里!好好的你怎么来了?”他边说也边反应过来,黎漠是不是知道什么才来的,那么家里呢?是不是爸爸也知道他没有去大不列颠的事情?他有些害怕了,讪讪地又不知道怎么问,正在犹豫的时候,黎漠叹息道:“妈妈不好了,家里等着你回去。” 昱昇吃了一惊,虽然太太的身子一向拖拖拉拉的不见好,但病情总归是平稳的,如今黎漠亲自跑来找他,怕是真的已经耗到油干灯枯了,他想了想说:“那我们明后天动身回去吧。” 黎漠闻言皱起眉头:“胡闹!你现在马上就收拾东西跟我走!” 昱昇心下还惦记着睡着楼上被窝里面的阿满,他想至少要道别一次,这次回去还不一定能不能在回来上海,他还想再跟阿满温存一次。故而没有言语。李广德凑过来说:“也不急于一时,黎先生风尘仆仆地赶来,怎么也要休息一下。今日我做东,咱们……” 饶是黎漠这样的性子,也被拱起火气,忍不住打断李广德的话:“李先生,这是我们家事。” 他满腹怒火,只觉得昱昇越来越不懂事,儿时便任性妄为,如今简直无理取闹。昱昇从未瞧见黎漠发火,他心中本来有点不安,这会儿又羞愧又气愤,扭过脸说:“好了。就算是要走,也要等我收拾一下东西。” 李广德被黎漠噎了一句似乎并不在意,他说:“是呀是呀,回去的车票也要去买的,黎先生的心情能理解,但是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黎漠不愿理睬李广德,他对昱昇说:“我现在去买票,买到票过来找你,你马上收拾东西,跟我回去。” 说罢,他也不顾李广德的劝阻,转身就走。 这次黎漠真的生气了,昱昇想,不然他怎么会想打他呢?黎漠每次都是护着他的人。 昱昇本来瞒着家里在上海鬼混就心里就有点不踏实,被黎漠这样一搅合,自己也乱了套,他转身就要上楼收拾,李广德叫住他:“阿昇,你就这样走了?” 昱昇说:“不然还怎么样?我妈妈正等着我回去。” 李广德说:“阿昇你这样回去,老爷知道你没有去大不列颠可怎么办?” 昱昇说:“就跟他说我一直在大不列颠算了,黎漠不敢多跟我爸爸说什么的。” 李广德说:“照道理说是这样,但是黎漠就算不敢告诉你爸爸实情,他还会再让你回上海来么?那么阿满怎么办呢?” 昱昇跟阿满这几日出双入对,又夜夜笙歌,正是在兴头上,心里也有一点舍不得,他支支吾吾地说:“我也没有办法的,回家之后,怕是再也不能这么自在了。我自身都难保,哪里还顾得上他?” 李广德说:“阿昇,不然你把他赎了带走吧。” 昱昇连想都没有想过这样的事情,他思考了一下这件事的可能性,又觉得恍然大悟的惊喜起来,略带着兴奋问李广德:“那要多少钱呢?” 李广德冲他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价格好说,你对他好,他也喜欢你,算起来也是好事一桩,只是你日后在北京当了老爷,不要忘记我这个老朋友才好。” 黎漠赶回火车站买了车票,只是最快的也是一天后了,他拿着票,浑浑噩噩地往昱昇住的饭店走。之前他担惊受怕唯恐昱昇又找不到了,如今找到了又觉得心凉,黎漠不知道自己回去要怎么交代,昱昇自小就同旁人不一样,一天到晚闯不完的祸事,他想想家中老爷那日同他说的话,想想已然神志不清的太太,只觉得疲惫不已。 第27章 昱昇对钱并没有太多的概念,他来到上海之后,一直住在德泰饭店里。李广德见白花花的银子让饭店挣走了一半,颇有些不甘心,倒是建议昱昇去租一间房子住,昱昇看了看,便宜一些的环境太差,他住不惯,好一些的要一年起租,还不如饭店合算,便也罢了,黎漠来找他,昱昇叫他一起住德泰饭店,黎漠是个仔细的人,一问房价,心里咯噔一下,老爷太太给昱昇的钱估计早就让他挥霍的所剩无几,若不是黎漠来寻他。照着李广德的主意,昱昇还打算发电报去再讨一些来。 黎漠瞧着这个败家子,气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但是他到底偏爱昱昇,又觉得都是因为遇人不淑,人的模样举止再变化本性也是难移的,李广德少年时代就不是东西,如今能改多少?八成就是他做了扣儿让昱昇往里钻,这次把昱昇带回去,黎漠绝对不会让他再踏上上海一步。 吃过晚饭,昱昇把黎漠带去自己的房间,没有外人在,他不再端着架子。甚至带了些看见亲人后的嗔娇,他牵着黎漠的袖子问:“哥哥,妈妈的病真的熬不过去了么?” 黎漠最受不得他这副样子,听他肯又叫哥哥,心里的气消了大半,只剩下几分无奈:“你还知道妈妈的病?昇昇,你怎么跟李广德这种人混在一起?你知道家里为了让你去留洋费了多少力气?你说不去就不去,你让我怎么跟爸爸交代?” 昱昇瞧着黎漠的脸色,知道他不再生气,于是抿了抿嘴唇冲他撒娇道:“哥哥,我听说去大不列颠可辛苦了,他们是吃生肉的。再说我这一走,三五年都见不到你,你一点都不上心么?” 黎漠半年不见昱昇,愤慨和思念此消彼长,难道话多起来:“你不要跟我嬉皮笑脸,如今家里的状况,你知道供你出来多么艰难?姐姐嫁人就是一大笔,妈妈眼看又要花钱……” 昱昇打断他:“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早就跟熟人打听清楚了,去大不列颠读书不就是为了讲洋文么,我这些日子已经跟着一个神父学习了很多,你就放心吧?” 黎漠说:“什么叫神父?你在这边哪里有熟人?难道是李广德?他是什么人你不知道么?” 昱昇说:“就是在教堂里面的神父,就好比少林的和尚、白云观的道士。都是讲经的,就是他们不供奉菩萨,供奉上帝。” 北京也有这样的洋教堂,只是黎漠没有进去过罢了。若是学洋文就跟留洋一样了,那么谁还花大价钱把孩子送出去,怕是早就把那个教堂当成私塾了。黎漠瞧着昱昇那不谙世事的脸,心里头愁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吗,又不忍拂去他的兴致,只能不动声色的替他想别的出路。 昱昇顿了顿,又有点胆怯地问:“哥哥,爸爸知道我在上海吗?” 黎漠瞧着他那副担惊受怕的样子,又有点心疼,叹气道:“爸爸还不知道。” 昱昇这才松了一口气:“哥哥,你千万不要同爸爸讲,爸爸老顽固,必定是说不通这些道理的,到时候不打死我才怪呢。” 黎漠说:“你知道爸爸要生气,还要这么做?你实在不愿意去,就回家说清楚,竟然藏在这里不声不响。你知道我找不到你多着急?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一家子老小怎么活?” 昱昇知道黎漠是答应了,心里松快了许多,他伸手抱着黎漠胳膊说:“我知道错了,我本来也想早早回去的,结果在上海病了一场,多亏了李广德照拂。怕家里担心才没有说的。” 黎漠被昱昇抱住的手臂蓦然一烫,他还来不及细细体会这种感觉,就听到昱昇说自己病了,连忙问:“怎么病了?什么地方不舒服?就算怕家里担心,你也至少告诉我,我好过来照顾你。” 昱昇眼珠一转,笑嘻嘻地说:“也不是什么大毛病,闹了个风寒,早已经好了。哥哥,我要同你商量一件事。” 他这几年一向嚣张跋扈,竟然跟黎漠说起要商量。黎漠不用想就知道是昱昇有求于他,果然,这少爷大大咧咧地说:“我在上海病的时候,多亏了李广德家的一个小伙计照顾我,病好得才快些,这小厮倒是挺有眼力价,又会伺候人。我们把他赎了带回北京去好不好?” 黎漠没想到他是这个打算,他想了想说:“如今家里日子不如从前,下人们能裁的人都裁了。李广德对你有恩,小厮照顾你照顾的好,我们留下点酬谢就是了,这时候赎个人回去不合算,除了赎钱以后还要给月钱,添碗筷……” 昱昇打断他嚷道:“你整日在柜上,家中除了女人就是老头小孩,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如今我也是这个年纪了,难道整日还让丫头给洗澡穿衣服吗?家中哪里就差这么一个人了?” 他说得的确有几分道理,只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黎漠还是有点犹豫:“现在世道太乱,说不准哪天就要打仗,家里能节省还是要节省。这几年全家都靠着柜上这一个进项,你弟弟妹妹又小……” 昱昇有求于人,又知道黎漠吃软不吃硬,干脆小时候那样抱住黎漠的胳膊摇晃:“好哥哥,求求你了。这孩子也是可怜人,你也晓得李广德那是个什么东西,他跟我咱们也算是出了火坑,你救救他吧!一个人小厮而已,还能在家卖卖力气呢。” 黎漠瞧着他眼神一闪一闪,像极了小时候的赖皮模样,只得叹了口气:“那你把他叫过来,给我看看。” 昱昇眼睛一亮,赶忙点头答应,欢快地跑出去。没一会儿就领着阿满回来了,阿满对黎漠作了一个揖,低眉顺目地看着倒是老实听话。黎漠瞧他身子瘦小,模样周正,一时也挑不出什么毛病。阿满又会察言观色,黎漠问了几个问题,他都对答如流,昱昇当着阿满的面,倒是又恢复了他少爷的一面,只坐在椅子上耷拉着眼皮不说话。 晚上,昱昇做东,邀请了李广德等人一齐聚会,黎漠对李广德表示了谢意,李广德虽然十分舍不得昱昇这位财神爷,也知道当家做主的并不是他,心中盘算着等他做了昱家的主人再联系也不迟,故而在酒桌上也劝昱昇在北京好好住下。 末了,昱昇谈起阿满的赎身钱,李广德说了一个数,颇有点狮子大开口的意思。这一是因为如今世道乱,谁也不能把宝押在以后,能赚一笔是一笔。二是他也摸不准昱家如今的财力如何。 黎漠没有做声,昱昇手里又没有钱。他碍于面子不想杀价,又怕黎漠反悔不给他赎,阿满心中更是害怕,红了眼睛哀求李广德少要些,李广德知道黎漠是生意人,但是他总归是个下人,下人就要听主子的。他打定主意也不肯让价,两个人都按兵不动,倒是急坏了那一对。昱昇借着酒劲对李广德嚷道:“你这个人实在是太不爽快,自打我来,多少银子都花在你们身上,如今还要这么讹人?不就是个小厮么,老子不要了,回京城去想买几个买几个!” 李广德眼里闪过精光,哈哈一笑:“罢了罢了,阿满七八岁的时候就让我买下来,聪明伶俐的我也没有让他做过什么重活。既然跟你这么投缘,这样吧,阿昇,我们各让一步。这个数好不好?”说罢,比了一个低了几成的价格。 黎漠还没有说话,昱昇已经答应下来:“好吧,今日你把他的身契拿来,人我就领走了。”又对黎漠说:“你拿钱给他。” 黎漠本欲再往下等等,却稀里糊涂被昱昇定了。昱昇谈下了价格,他也不好再反悔,只得起身去拿银票。见他走了,李广德笑着对昱昇一碰杯子:“成了!恭喜阿昇,收了个佳人。” 昱昇一笑:“还得说你的计谋好。”他对喜滋滋的阿满说:“快给你李老板作个揖,往后你就是我的人了。再用不着跟他低三下四了,哈哈哈。” 阿满听话地一鞠躬,李广德也跟着大笑起来,那笑意却没有传到眼睛里半分。 第28章 买下阿满,回程的车票却少了一张。黎漠不放心让阿满自己回去,怕他半路跑了,只得让昱昇带着阿满先走,他则留下等候下一趟的车。昱昇乐得不用在黎漠面前装清白。黎漠买的车票正好又是在一间卧铺中,昱昇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阿满因为终于如了愿,一路上任由昱昇变着花样折腾他。 等到了北京,赶回宅门,才知道太太没有等到儿子来见最后一面。昱府罩着白花白布,已经在布置灵堂了。因为黎漠没有赶回来,家中一切主事的都是赵管家,他瞧见昱昇,啊呀叫了一声,连忙赶去跟老爷汇报,昱昇瞧着家中的凄凉景象,脑袋里一片茫然,直到让丫头带去灵堂,瞧见太太盖着白布躺着棺材中的样子,才哇地一声痛哭起来。 老爷因为太太的过世,精神也不好,姑奶奶那边查出了有喜,怕胎儿冲撞了母亲,也没有回娘家来。两个姨太太分别领着自己的孩子,给太太守孝。昱昇想到妈妈的种种好处,悲从中来,也没有享乐的心情了,只对赵管家嘱咐了一句收了个小厮来,就让他把人领走了。这几日,家中前来吊丧的人络绎不绝,赵管家纵然人精儿也生不出三头六臂来。赵姨娘忍不住问老爷:“黎少爷怎么不见踪影呢?” 老爷这才知道黎漠没有跟着回来,叫来昱昇问,昱昇怕挨骂,不敢说他带了人回来,只支支吾吾地说车票不好买。赵姨娘说:“啊呀呀,到底年轻,经验少靠不住,这车票总要提前买的,亏他连这都不知道。” 昱昇虽然害怕父亲,却不怕赵姨娘。见她说起黎漠,心中顿时不高兴起来:“晚回来一天而已,你嚼什么舌头?” 赵姨娘被昱昇这么一说,面上有几分挂不住,她白日没有吱声,到了晚上对昱思惑说:“老爷,我好歹也是大少爷的长辈,当着这么些个宾客,他这样说我,岂不是不把您放在眼里?” 昱思惑说:“他不懂事。” 赵姨娘说:“老爷,都说这个大不列颠学出来多彬彬有礼,我看他是半点长进都没有。表哥说家里日子也不好过,要是再供着他的话……” 话还没说完,昱思惑就呵斥道:“够了,太太尸骨未寒,你就开始容不下昱昇了是不是?” 赵姨娘吓了一跳,连忙低头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昱思惑说:“这个家早晚是昱昇的,花在他身上也是应该的。” 赵姨娘仗着多年宠爱,多了一句嘴舌:“老爷,那我们翱儿呢?二小姐以后要出嫁也就罢了,翱儿可是男孩,怎么也要给他……” 昱思惑失了太太,本就不舒服,又被赵姨娘这样一说,更觉得心烦:“自古妻妾有别,长幼有序,昱家以后当家的只能是昱昇。你不用来回试探,惹是生非,踏实做你的姨太太罢。” 说完,干脆转身出门,到沈姨娘房里去了。 赵姨娘在屋里发了半天的呆,老爷的话不亚于给她脑袋上炸了一个雷,昱昇整日惹是生非,老爷嘴上虽然多有不满,心中却还是把他当成宝贝,自己倒成了跳梁小丑。一旁的昱翱给吵醒了,他跟家中其他人一样害怕爸爸,缩在床上不敢吱声,直到老爷拂袖而去,才可怜巴巴地来到赵姨娘身边拉着她叫妈妈。她瞧着已经有了少年模样的儿子,突然伸手扒了他的孝服。昱翱给她吓了一跳,也不敢动,见她狠狠地把衣服扔在一边,才小心翼翼地说:“不给太太守岁了吗?” 赵姨娘咬牙切齿地说:“守他奶奶!我给昱家做牛做马伺候着,还真拿我当个下人了?”这几日她也算是尽了妾室的本分,送了大太太最后一程,她本有自己的小心思,想着太太过世了,保不齐自己能坐上填房的位置,她不求儿子能得到全部家产,但是至少也要平均分配,谁知道老爷竟然偏心的这样厉害,她自己生了一会儿子气,瞧见昱翱被吓得怔楞在原地的模样,伸手摸摸他的头:“放心吧儿子,有妈妈在,昱家早晚是你的!” 黎漠第二天才回来,柜上帮忙的小伙计偷偷告诉他,因为太太过世,赵管家来支了好几笔银子,因为实在凑不够钱数,竟然把准备进货的银子动用了,黎漠大吃一惊,这笔钱早就已经预定了收货,是谁也动不得的,他连忙跑到老爷的屋里,跟老爷说起这件事。昱思惑一向不问家事,他依稀记得赵老六跟他要了个签字,只说去柜上支钱。 黎漠着急地说:“爸爸,家中有银子为什么要去柜上支?小笔也就算了,这份是要交货款的,年前时候就预定下来的,眼看就要到时候了,银子却不够了,这怎么行呢?” 昱思惑说:“是我糊涂了,但是太太的丧事是大事,一时情急用钱,也是情有可原,这样吧,你去跟赵老六商量,看看能不能补上这笔钱?” 黎漠叹了口气,如今太太的灵堂还在,他也不好贸然去跟赵管家争执这件事,只得先压下去,他因为是太太的义子,也要跟着去灵堂守着,他换上孝服,走到灵堂,天已经擦黑,他走进去的时候,并没有看见昱昇,倒是赵月朗,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正昏昏欲睡。 黎漠走近她:“月朗?” 赵月朗睁开眼:“黎大哥,你回来了?” 黎漠点点头,他跪在太太的棺材前,磕了一个头,又上了一注香。 棺木本应该儿女们守着,姑奶奶不能来,昱昇又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黎漠叹了口气,坐下来对赵月朗说:“我来守夜吧,你回去休息一下。” 赵月朗摇摇头:“太太待我挺好,我是她的使唤丫头,应该守着的。”她又狡黠地一笑:“我正好可以陪着你作伴。” 黎漠勉强笑笑,满脸倦容:“这是你有心了,只是你一个女孩子家,守在这里不害怕吗?” 赵月朗说:“我不怕!” 她的眉眼都带着些笑容,在微弱的烛光中熠熠生辉。黎漠觉得赵月朗算是个不错的姑娘,她年轻漂亮,又懂事礼,又爱说爱笑的活泼,即便是个丫头,也很招人喜爱。 黎漠赶了一天的火车,十分疲惫,他怕自己睡着,跟赵月朗说起话来,黎漠见多识广,同她说着铺子里的趣闻,俩人聊得倒是投机,正说到兴起处,昱昇带着阿满走了进来。 他听说黎漠回来了,本是很高兴的,谁知刚到灵堂就看见黎漠跟个年轻貌美的丫头作伴,两个正有说有笑,似乎开心非常,顿时心里拱起一阵邪火。他几步走上前去,对着赵月朗怒道:“你是哪儿来的野丫头?谁让你跑到这来的?” 赵月朗早就听说昱家大少爷是个混不吝,只是一直无缘相见,如今看见了,只见他生的眉清目秀,算得上一等一的美男子,却横眉怒目,十分怕人,当下吓得连作揖都忘了,怔楞在原地,不知所措。 黎漠连忙起身说:“你在外头不知道,这是伺候太太的丫头,赵管家的女儿,叫赵月朗。” 昱昇恼火黎漠回来没有马上去找他,反而跟个丫头在这谈笑风生,口气也生硬着:“我又没有问你!” 阿满头一次看见昱昇发这么大的火,吓得也不敢言语。黎漠被昱昇这么一噎,当下也不知道说点什么好。昱昇上下扫量了赵月朗,一股子酸气从心里一直冲到脑子顶上:“哟,赵老六能生出这么标志的姑娘真是不容易。想来你们赵家的女人都不一般,你那姑母进昱家当下人没几天就成姨太太了,你呢?守夜不好好守,跟黎漠两个又聊又笑,这么不知道检点,想来也是要给他当姨太太了?” 他这话说的羞辱意味极强,赵月朗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气,她转身就想跑,被昱昇堵在门口,只得求助地看着黎漠。 昱昇见状,对赵月朗又冷笑一声:“那恐怕你算计错了,给他当姨太太还不如给我当小老婆。” 黎漠实在看不下去了,他伸手拽开昱昇:“你胡闹什么!” 赵月朗趁机跑开了,昱昇狠狠地甩开黎漠的手:“逗她两句怎么了?丫头还逗弄不得了?” 黎漠说:“丫头也是人,这是灵堂,你不守着便罢了,一来就大呼小叫的,像什么样子?” 阿满胆子一向很小,他拉住黎漠的袖子:“昇爷,昇爷算了吧,我们回去吧。” 他的口气带些亲昵,完全不像是小厮该有的口气,黎漠免不了多看了他一眼。昱昇恨黎漠跟个丫头说说笑笑,又生气他为了个丫头在阿满面前呵斥自己,对黎漠横道:“守不守都是我的事情!还轮不到你说三道四!买个小厮你横挡竖挡不让,弄来个丫头倒是顺顺当当!这个家里到底谁是少爷?谁说了算呢?” 黎漠被他气得不轻,又碍于是灵堂,他出了一口气,起身要离开。昱昇本欲跟他大吵一场,见他要走,又嚷道:“你要去哪里?说是来守夜的,怎么那个丫头走了,你也要走?什么伺候妈妈的丫头?她刚来多久就克死了太太?这么一个丧门星,也值得你这么护着?” 昱昇平日也嚣张跋扈,但是这样咄咄逼人倒是少数,黎漠理也不理他,转身出了门。 第29章 黎漠走出门,看见赵月朗正趴在走廊里面的柱子上呜呜哭得伤心。黎漠想了想,还是走过去,轻轻拍了拍赵月朗的肩膀:“别哭了,大少爷从小被我惯坏了,口无遮拦,你不要往心里去。回去好好休息吧。” 赵月朗哭道:“黎大哥,我从来没有得罪过少爷,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他就这样嫌弃我……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黎漠叹了口气:“好了,不要哭了,在宅门做事,委屈免不了的。他也就是嘴上不饶人,并不是成心为难你,太太过世了,他心中不好受罢了。” 赵月朗摇头:“黎大哥,是你对我们太好,你明明也是昱家的少爷,却跟他们都不一样。大少爷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对我发脾气呢?我明明没有招惹他,他却讨厌我,如今太太去了,大少爷是太太房头的,以后要是让我伺候大少爷,可怎么办啊?” 黎漠也不知说什么好,昱昇什么性子他最清楚不过,他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怎么安慰赵月朗。 赵月朗见他发怔,又低下头,用几近不可闻的声音问:“黎大哥你是不是也觉得因为我才克死了夫人?都是我……” 黎漠摇头:“胡说,太太身子一直不好,和你没有关系” 赵月朗低着头道:“我尽心尽力对夫人了,每日都替她擦身子,喂她吃粥,把太太伺候走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谁知道少爷回来这样说我。若是以后还在他房头……”她怔怔地看着黎漠:“黎大哥,我求求您,把我要去吧,我伺候着您好不好?” 黎漠连连摆手:“月朗,不要胡说,我整日在柜上,有个伙计就够了,你若是不愿意伺候昱昇,我去跟爸爸说,让你跟着赵姨娘吧。” 赵月朗面上流露出一丝失望,但是很快就消失了,她点点头,用手帕抹去眼泪:“我知道了,谢谢黎大哥。你真是好人。” 黎漠揉揉额头,打算去找赵管家说一说银子的事情。他刚迈开一步,赵月朗又急忙拦住他:“黎大哥,你一路坐着火车赶回来,多么辛苦呢?好好休息一下吧。” 黎漠心头一热,对她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不碍事。” 赵姨娘狠狠地揉着手里的帕子,不甚端庄地坐在赵老六的小屋子里,眼角眉梢都是愤恨:“六哥,我听的真真的,老头子说了,这以后家里当家的就是昱昇,交给那个败家子,早晚都要把这个家折腾完蛋了!” 赵老六说:“你小声些,昱昇是长房长子,本来就应该他继承。” 赵姨娘说:“你说的好听!他要是跟黎漠那么仁义也就罢了。这昱昇就是个白眼狼,还有姑奶奶,自从嫁人了,哪里有点大家闺秀的模样?这回太太没了赶上她大了肚子,不然回来还不一定要怎么闹,我原本指望着能给扶了正,这回好了,成了独守空房的了,老爷子现在也是那么干耗着,翱儿又那么小,真让昱昇当了家,我们娘俩都得没有命!” 赵老六安抚她说:“昱家现在就剩下个空壳子,继承了又怎么样?” 赵姨娘冷笑一声说:“你说怎么样!老宅值多少钱?就靠着这么一个宅门,就能保证昱翱这一辈子吃穿不愁。赵老六,这两年我也算是对得起你,你可不能干那吃里扒外的事儿吧?” 赵老六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眉头,继而又带出笑容来:“你看看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赵姨娘说:“我说的是什么话?你别得意,你以为昱昇当了家还能让你做管家不成?早晚从大掌柜到大管家都是黎漠的!哼,等黎漠一管了家,你之前干的那些个事都得败露出来!到时候就怕你吃不了兜着走!赵老六,你是不是打算让黎漠当你的女婿呢?算盘打得挺好啊,我说你好么央的怎么那么好心把你那丫头弄到家里来伺候太太,到底是伺候太太还是伺候少爷?黎漠算什么,你那丫头要是有本事,一举当了昱家的大少奶奶岂不是更好!” 赵老六见她越说越不像话,担心隔墙有耳,连忙打断说:“好了,不要说这些没用的。如今的昱家,省的那点钱都在柜上,这次要不是黎漠去上海接昱昇回不来,咱们是一分都弄不着。你看着黎漠多老实可靠,其实精明的很。他站柜台站了六年了,学也学出心眼来了,没有点勾住他的本事,怎么能让他跟我一条心?你就放心吧,就昱昇这样整日鸡飞狗跳的惹是生非,说不准哪天就给拿到大牢里了。你着什么急?” 赵姨娘说:“我着急?我看是你着急当老爷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勾当,要不是你那相好的娘们从你那小院子里面搬出去了,你能踏实的来找我?现如今咱们两个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谁离开谁也蹦不了!惹急了我就去老爷那里把你的那点事都抖搂出来,我倒要看看到时候你还怎么给黎漠当老丈人?” 俩人正说着,屋外小梅子的声音嚷起来:“黎少爷好,赵管家正给姨太太报账呢。” 黎漠敲了敲门,赵老六把门打开,满脸堆笑地问:“黎少爷来了?” 黎漠笑了笑:“姨奶奶,赵管家。” 赵姨娘抿了口茶水笑脸盈盈地说:“黎漠回来啦?我正听六哥报账呢,听的我是头晕眼花,这管账呀可真是难,难怪当初都把太太累病了呢?难为你小小年纪自己当大掌柜。成啦,你们说吧,我也该去给太太守夜去了。”说罢叫上小梅子,一同走了。 赵老六给黎漠倒了一杯水,黎漠赶到家中一路劳顿端起杯子一饮而尽:“这几日,家里全都仰仗赵管家您了。” 赵老六说:“主子家出事了,咱们做下人的就要劳顿。谁管咱们的死活,是不是?你北京上海的两处跑,我呢,就在家里当牛做马,哎不说了。” 黎漠喝了两杯水,抿着嘴说了正题:“赵管家,我听伙计说,您从柜上拿钱了。” 赵老六倒水的手一顿,继而若无其事地说:“太太葬礼的钱不够了,我就支了一笔出来,你知道老爷好面子,太太的丧事要办得风风光光的,不然大少爷大小姐们也不会同意。” 黎漠点点头:“赵管家辛苦了,可是那笔银子,是要来进货的货款,眼看就要到交货的时候了,银子差了,我没法跟人家交代。” 赵老六慢里斯条地喝了口水,笑眯眯的说:“怪我怪我,当时那个情景实在是着急,要不这样吧,我去跟老爷说说,大不了咱们少拿点货,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黎漠说:“这可不成,货量是之前定好的,咱们不拿,就砸在人家手里了,再者订金都交了,如果不能按量拿,是要扣订金的!” 赵老六说:“可是这钱都花出去了,你也知道家里的情况,大少爷去留洋就用了一笔,老爷又交代,要给大少爷留出来后面留洋的学费,这个钱我可是动不了的……” 黎漠说:“那笔钱,暂时用不到了。您还是拿来给我抵货款吧。” 赵老六微微一挑眉:“怎么?” 黎漠说:“……那边,出了点问题,昱昇怕是暂时不用回去了。” 赵老六误以为是黎漠找的门路出了问题,他眼睛一转,问黎漠:“这事老爷知道了吗?” 黎漠说:“爸爸那边我还没说。” 赵老六说:“哎,当初我就劝你,东家的事情若是没有十成的把握,不要去揽。你揽了又办不成,功劳没有,平白惹一身的不是。老爷一心想要大少爷去留洋,如今又不成了,这不让老爷对你有成见么?” 黎漠没有出声,赵老六冲他笑了笑:“不过你这个年纪,能有如今的本领已经是少见了。货款在手里放着也是放着,不如我给你指一条路。” 黎漠微微抬头:“什么明路?” 赵老六说:“放印子。” 黎漠说:“放印子?” 赵老六说:“你知道南城的大烟馆吧?在那一带放印子,别说五分利了,七分八分他们也得接着,尤其是那些王侯少爷们,家里不给钱,自己又戒不掉,借了钱吃大烟,把房子、地,连老婆抵出去的都有,不出一年,就能翻一倍,怎么样?” 黎漠虽然读书少,见识却不少:“这可不行,别说这是柜上的银子,动不得,就算是我自己的,也不能放给抽鸦片的。” 赵老六说:“你是怕抽死了没人还钱?这倒不会,那大烟馆里老板给你做个担保人,咱们专门挑家中有钱有宅门的放,这样就算他死了。他老子儿子也要给他还钱。”大烟馆的老板跟赵老六是老相识,臭味相投,赵老六帮他介绍放印子的人,从里面拿抽成,他则帮助赵老六找能多拿回扣的营生买卖。 黎漠摇头:“那也不成,赵管家,既然钱您已经用了,那就只能跟老爷商量从家里的节省了,货款是绝对不能拖欠的,做生意就是诚信,若是这次做不成,恐怕以后都不会做了。” 赵老六说:“这可不是我能做主的,你还是去跟老爷说吧。” 第30章 太太的丧事操办过后,老爷也没有扶填房的意思。整日就是把自己关在屋里看书写字,仿佛有了点不问世事的意思。渐渐地,昱思惑也不舒服起来,大夫来了几次,他总是头昏目眩,却也查不出什么大毛病。昱思惑身体年轻的时候过于透支,如今也只剩下个空壳子,前不久夫人离世,又让他伤心了一场。昱思惑成家得晚,孩子们都不大,他却已经见老。他身子愈见低下,各种药品不知道吃了多少,浑身只觉得酸软无力,食欲奇佳身形却其瘦,起初,他以为自己年老经不得旺火煎熬,便不在同两位姨太太同房,却不想这病有增无减。胡同里的王家,召到宫里给老佛爷和皇帝看病的,算得上北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名医也只说这是渴睡症,无药去根,只靠调理。 昱思惑瞧着光鲜的屋子,暗暗的叹了口气。家中人丁稀少,除了出嫁的长女,昱昇就是顶梁柱,却还是小孩子心性,若是没有黎漠,想来这个家早就不像样子了。流年不利,天灾人祸,昱家接连嫁了女儿,死了女主人,又遣散了那么多下人,更显得家里空,昱思惑想了想,决定要给黎漠和昱昇说一门亲事,给家里添了人气,不至于那么冷清。 黎漠这段日子则整日忙在柜上,眼看就到了交货的时候,然而银子还是没有凑出来,黎漠跟两个姨娘一商量从家中节省月例和口粮的事情,就遭到了反对,老爷当初一句黎漠管柜台,姨太太和赵管家管家已经分工明确,他们不同意,黎漠没法从家里支钱,他自己的月例,早就如数都贴补在昱昇身上,一时也掏不出,沈姨娘和赵姨娘凑了一些,还是不够。黎漠特意写了封长信,解释了半天,好话说尽,又把订金也补给人家,山西的掌柜却依然大发雷霆,这也怪不得人家,积压的货等于砸在了人家手里,做生意本就讲究诚信,这样坑人一次,怕是再也得不到人家的信任,黎漠不得不做了亲自去山西谢罪的打算。 昱昇这边要想再去上海是万万不可能的了,他有软肋捏在黎漠手里,只好听话,对老爷说大不列颠那边待得水土不服,好在已经学了点洋文,可以先留在家中,等有合适的机会找个正经营生养家糊口。老爷这几日思前想后,也觉出“父母在,不远游”的道理,让昱昇在家中早点主事也是好的,便也没有强求。 昱少爷乐得清闲,他算是“留洋”过的,在北京几个朋友中有了炫耀的资本,整日跟他们四处游玩,说几句洋文,便得到他们捧臭脚的赞扬,他出了一趟门,半点苦都没有吃到,还多了个听话老实的小玩物在身边,着实得意的很。他带着几个朋友去了洋教堂,跟神父用洋文讲话,尽管他讨厌那一股子胡巴味道的咖啡,但是依然装作喝得有滋有味,因为只有留洋过的人才喝的惯,实在是摩登极了。 赵月朗自太太去世后,被黎漠请求老爷分给了赵姨娘,主要负责带着小少爷昱翱和二小姐昱琇。如今家中人少清闲,她等着他们下了私塾,在路上对他们讲起柜台上好玩的地方。两个孩子正不愿意回去冷冷清清的家里,双双闹着要去柜上玩耍,赵月朗跟家里只会一声,带着他们俩去了柜上。 黎漠正在柜上低头算账,小伙计捅了捅他,才瞧见赵月朗带着两个半大的孩子远远走过来,他迎上去,赵月朗眼神熠熠生辉,嘴角带着笑容,将一个小柳筐递给他“黎大哥。” 黎漠对他们笑了笑:“你们怎么来了?” 赵月朗把篮子掀开:“中午吃饭的时候不见你,我趁着没事就做了几样点心,你来尝尝吧。” 黎漠连连道谢,赵月朗把篮子往他手里一塞,就跑去柜上帮忙擦拭桌椅。 昱翱和昱琇都极喜爱黎漠,一看见他都高兴起来。黎漠把篮子交给伙计,给两个小孩子买了些炒板栗和落花生,哄着他们在柜上玩起来。赵月朗瞧着黎漠忙的满头是汗,把自己的汗巾递给他,要他擦擦,几个伙计你捅捅我,我捅捅你的,全都对着黎漠笑。黎漠待人和善,柜上也和睦,伙计们对他没大没小惯了,他只好装作没看到,低头帮两个孩子剥栗子,赵月朗平日口舌厉害的很,这次确是被伙计们哄得红了脸。 傍晚时候,黎漠叫人带话回来说不在家吃了,赵管家往日对黎漠的各种行径都了如指掌,自从上次他们不欢而散后倒是对黎漠增添了几分防备,转而把热情播撒到大少爷身上去了。昱昇从房里磨磨蹭蹭地出来吃饭,阿满在一边伺候着,他没有看见黎漠,又发现连一对弟妹都不在,纳闷儿道:“两个小东西哪里去了?” 沈姨娘说:“他们两个去找黎少爷了。” 昱昇摇摇头笑道:“这两个小的对黎漠倒是比对我还亲。” 赵姨娘说:“没有的事儿,你们是亲兄弟。” 如今昱家的饭菜早就不讲究排场,全家围坐一桌,低头吃就是,吃到一半,一向主张“食不言寝不语”的老爷突然抬起头对赵姨娘和沈姨娘说:“你们两个,管家不是光管着账目,还要管孩子们的大事,黎漠和昱昇都不小了,该找个媒人说一门亲事了。” 昱昇只顾着低头吃饭,没有当一回事,倒是后面的阿满有点难过地低下了头。 赵姨娘掩着嘴一笑:“黎漠那里还用的着媒人么?他怕是心中早就有相好的了。倒是我们的大少爷,要好好找一个,京城里的好姑娘这么多,明天我去知会王媒婆一声,我们要挑一个最好的姑娘……” 昱昇让“相好的”三个字激得浑身一哆嗦,连赵姨娘后半句说的是什么都没有听见,他突然抬起头,看见垂手站在后面的丫头小厮里并没有赵月朗的影子,他啪地一声放下筷子:“赵月朗呢?” 他脾气发的太突兀,大家给他吓了一跳,老爷不悦地皱起眉:“一家子吃着饭,你摔摔打打,像什么话?” 昱昇冷笑一声:“她也去找黎漠了吧?” 赵姨娘说:“是两个小的非要去找哥哥玩,我就让她陪着去了。” 昱昇只觉得那股火气又涌上来,他说了句:“吃饱了”然后转身就走,阿满在后面急忙跟着。老爷气得一拍桌子:“还有没有一点规矩!” 沈姨娘连忙劝道:“老爷算了吧,别动气。” 赵姨娘冷笑一声:“这到底是留过洋的,连规矩都忘光了。” 站在后面的赵管家,瞧着昱昇异常的举动,先是有点疑惑,突然又不易察觉地笑了笑。 第31章 没两天,昱昇就点名要了赵月朗去伺候,他没有跟老爷说,直接去找赵管家。如今家中的分配除了赵管家和看门扫地的王二,一屋一个伺候的,昱昇屋里已经有了李妈妈和阿满,再要赵月朗说不过去,不过赵管家对这位少爷向来言听计从,他把李妈妈派去照顾小少爷和二小姐,李妈妈因为照顾李锦添,似乎有些忙不过来,但是毕竟她吃的是昱家的饭,跟她最有感情的太太和大小姐又不在,只能应允了,可怜李锦添从此不免没有人看管,小小年纪就要饿肚子。 赵月朗跟赵管家哭了一个晚上,连绝食的手段都用了出来,她只见过昱昇一次,就被那喜怒无常的少爷脾气吓得不清。如今让她去大房伺候,简直就是送她去火坑,赵老六叼着烟斗,心里琢磨着小九九,对着哭泣的女儿说:“大少爷能看上你是你的福分。” 赵月朗站起身哭着说:“我知道你打着什么主意!当初姑母就是这样让你弄成了老爷的小老婆!如今你也让我去给那个大少爷做小老婆么?生生要矮人一等,我才不干呢!” 赵老六说:“那时候跟现在不一样,我看得出,那昱昇极不愿意你跟黎漠在一处,十有八九是他自己看上你了。傻丫头,你若是能抓住这个机会,以后昱家的大少奶奶就是你的。到时候要什么有什么!” 赵月朗说:“谁稀罕当少奶奶?那昱昇是个怎么样的人你难道不知道么?他成日不务正业,和那些狐朋狗友鬼混,我要是跟了他以后怎么活?你若是疼我,就把我嫁给黎漠吧,他不一样是昱家的少爷么?我喜欢黎大哥,我愿意跟他在一起。” 赵老六说:“你懂什么!黎漠说是昱家的干儿子,那就是个下人,你以为他现在风光?那是昱老头拿着他当傻小子使唤,就他那木讷的性格,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昱昇虽然现在是胡闹一点,但是他才是未来的一家之主。前几天,他为了你可在老爷面前摔了筷子,以后你也少围着那个黎漠转悠,大姑娘家家的,一点不知道羞臊!” 赵月朗说:“我可看不出大少爷哪点喜欢我,他整日不拿好眼神看我,凶神恶煞一般。” 赵老六说:“他从小就是那样!丫头,你听爸爸的没有错。爸爸也没有把你往火坑里面推,那个昱昇,你满大街扫么去,有几个比他仪表堂堂的少爷?这样俊美的男子,你出去打听打听,多少家小姐想要结识呢?你虽然不是千金小姐,但是也算是能识文断字的。要是以后昱昇非要娶你,老爷也没有办法。傻孩子,你难道不想做少奶奶么?成日什么也不用做,吃得好穿得好,还有人伺候,就算以后回到老家也是长脸的事情。” 赵月朗想到昱昇那张俊美的脸,心里倒是没有那么难受,但是偏偏又是那么个狂妄的性子:“那是他们不知道那人的真面目,若是知道,怕是多俊的脸也吓跑了!” 赵老六在痰盂上磕了磕烟斗,瞧出来女儿的态度已经有些软化,他说:“好了!就这样吧,正好也让你看看黎漠对你的意思,若是他心中真的十分喜爱你,想必一定会去跟老爷要你。若是他不要,难道我还亲自把闺女送上去?” 太阳已经落山,昱昇才迷迷糊糊的从睡梦中醒了过来,他昨天晚上跟那几个朋友去通宵喝酒耍乐,早上才回来,进了屋倒在床上就睡,如今不用去念书,又没有活计,日夜过的颠倒了也不怎么要紧,赵月朗端了饭菜来,一一摆好在桌子上面道:“大少爷起来吃点东西吧。” 昱昇从床上爬起来,阿满伺候他穿上衣服,立在床边叠被子了,他起身到饭桌前,喝了一口汤,汤水微凉,顺着食管一路下沉,似乎给被睡眠麻痹了许久的肠胃淋了一头冷水,他皱了皱眉,似乎也懒得呵斥丫头,加上清醒过来便是越发的饥肠辘辘,于是并没有说话,只埋头吃饭,赵月朗立在一旁,眼神漂移,心不在焉的样子。 昱昇吃了一半抬头瞧她,他在上海长了见识,心知这是女子怀春的模样。他联想起早上回来没有瞧见赵月朗中的事情,不由得面色一沉,问她道:“你早上去哪儿了?” 赵月朗被他冷不丁一问,下意识的接口实话:“去看黎大哥了。” 昱昇听她这样叫,不免心里越发不舒服:“你以前怎么叫我不管,以后管他叫黎少爷!” 赵月朗知道昱大少爷脾气大喜怒无常,只讪讪的低头说:“我知道了。” 昱昇放下饭碗,对赵月朗说:“你去把他叫过来,我有事跟他说。” 赵月朗道:“黎少爷还没回来,说是今天晚上盘点柜上的细软。” 昱昇自从知道黎漠跟赵月朗两个相熟,就整天浑身不对劲儿,时不时就要闹顿脾气,这会儿又觉得黎漠在躲着他,不由地冷笑几声:“这么忙?连家的回不来了?不是前几天还带着两个小的一齐去逛了琉璃厂?” 赵月朗生怕昱昇知道自己也去了琉璃厂,连忙说:“他也是为了大少爷好,家里今非昔比,总得……” 昱昇像是被点着了的炮仗,咣当把碗往桌子上面一摔:“什么今非昔比?这是你能说得的?” 赵月朗知道自己失言,只低了头不在说话,昱昇站起身子:“我出去一趟!我倒要看看铺子里面有多忙!” 赵月朗见他怒气冲冲,心中害怕黎漠吃亏,连忙劝道:“天这么晚了!大少爷别贸然出去了!兴许黎少爷一会儿就回来了呢!” 昱昇瞧瞧外面的天色,又觉得自己这么急匆匆去店里找他未免跌份,干脆坐在八仙桌旁对赵月朗吩咐:“你去他正厅里面等着!他回来了立刻让他见我!” 赵月朗出了门,狠狠地跺了跺脚,外面天寒地冻,冷的很,谁知道黎漠什么时辰来回来,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倒有了个名正言顺等着黎漠回来的理由,心有稍稍欣慰几分。她执着一盏小灯,走到门厅,这个时候门厅很安静,她这几步走得婀娜多姿,好似风吹荷叶雨润芭蕉,不免存了些小心思,这样多么像等在晚归丈夫的妻子呢? 门厅很大,比一般住户的客厅还要大,当间儿摆着一顶多宝阁,里面方面了古董和摆设,四方是朱红大漆的柱子,这间屋子不仅大,而且高,这样才能衬托地十分气派,屋子的装饰,墙上的字画,无一不凸显出主人的修养和气度,赵月朗爱极了这所大房子,真心希望自己有朝一日成为这里的主人,她又是非常喜爱黎漠,若是黎漠和昱昇能合二为一,且对她专情,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呢? 远处鼓楼敲打了几声钟,黎漠裹着一身寒气回来的时候,昱家已经闭门熄灯,他叩了两下门,看门的王二打着呵欠说:“黎爷您可回来了,少爷闹着要见你,让赵姑娘门厅里面守着呢!” 黎漠点点头,他径直地走到门厅,正看见赵月朗独自坐在平日会客的小园厅里面,掌着一节蜡烛灯,盯着那烛火发呆,跳跃的烛火将她的圆脸庞映的通红,黎漠走路一向轻,快走到她身边,她不知在深思什么竟然没有发现,黎漠轻轻推了她一下:“月朗?” 赵月朗这才从怔楞中反应过来。似乎脸红了一下,连忙站起来,笑脸盈盈:“黎少爷你回来啦?” 黎漠听着她的称呼,奇怪的问:“好好的怎么叫开少爷了?” 赵月朗低下头,屋里只一盏烛火将人也衬托的柔柔弱弱:“大少爷今天骂了我,说我没有规矩。他说的也对,如今我到昱家做了丫头,自然和平时不一样了。” 黎漠莞尔:“胡说” 由于夜深人静,俩人说话的声音都很轻,烛火映着两张年轻美丽的面庞,屋里很静,连彼此的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赵月朗不由得加快心跳,似乎有点害羞的又低下了头。黎漠伸手从旁边的烛台上面又拿了一根蜡烛,从赵月朗面前的烛台上燃了,举着说:“你快回去睡吧。” 赵月朗这才想起事情,担忧的说:“黎大哥,大少爷叫你去,你要小心些,大少爷脾气古怪,人又霸道。什么事儿你顺着他便好。哄着他高兴就是了。” 黎漠恩了一声:“我知道了,你去睡吧。”说罢,把桌上的玻璃罩烛台递给她:“外面黑,小心看路。”赵月朗这才知道黎漠刚刚点蜡烛是为了把灯给她照明回去的路,心中的那点期待越发发酵变得酸甜,她点点头,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只提着玻璃灯盏跟着黎漠一道走了。 第32章 大约是黎漠回来的太晚,昱昇早已经忘记叫他来见自己的事情了,他自从知道父亲有意把赵月朗许配给黎漠之后,整日都带着火气,把家里搅合的鸡飞狗跳,连阿满也被他骂哭过几次,他白天睡的时间久了,晚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一会儿又招呼阿满说自己要撒尿,阿满端着痰盂进来,他放出家伙尿,阿满自从到了昱家后发现昱昇似乎对他的兴趣少了许多,很少用他伺候,他自小给亲爹卖去当兔子,性子里难免总是带着些诚惶诚恐和惴惴不安。阿满年纪不大,也没有学会别的本领,除了用身体换饭吃,别无它用,生怕昱昇因为娶亲或者结识新欢就会把他赶出家去。 昱昇尿完之后,他瞧着昱昇的家伙,心里打起小算盘,竟然大着胆子伸手去摸,摸了几把,把昱昇也撩拨起来,昱昇闹了几次脾气,多少也察觉出自己怒火的源头在哪儿,又不肯深想,他瞧着阿满白净的脸和平坦的身子,发了狠,一口咬在阿满的胸口,阿满啊呀的叫唤一声,昱昇顺着他白嫩的肉往下啃,阿满下身刚刚生出毛发,看着倒是有几分可爱,他不免回想起和黎漠年幼无知的那次亲热,黎漠的东西也尚未完全成熟,却已经叫他一只手握不住了,他回忆起过去,呼吸很快重了起来,拨开阿满两片肉臀,插了进去。 阿满被猛的一插,嗷的叫了一声,这一声叫的太响太疼,把正准备敲门的黎漠吓了一跳,他以为昱昇出了什么事,连忙推门而入,后院的屋子多是套间,外屋是小厮和丫头睡觉的地方,黎漠见阿满的床上空空,连忙走到内室,刚一进去,一下怔楞在原地。 他手里还举着一盏小灯,微弱的灯光把床上交缠的两个人照得清清楚楚。 那纠缠在一起的身子,阿满半哭半叫的呻吟,以及黎漠从未瞧见过的昱昇的表情一一展现。他只觉得脑子里咣地一声炸开了花,身子都跟着发麻起来。他太过于震惊,连夺门而出都忘记了,阿满发现了人,吓得裹紧了被子,把脸埋在昱昇怀里,昱昇正干得起劲,猛然瞧见黎漠,也吓得不知所措起来,而下面更是不知受了什么邪,竟然一下子泄了去。 三个人这样僵持了许久,还是阿满反应过来,慌忙滚下床铺,捡起衣服跑到外面的小床上去,昱昇怔怔地看着黎漠,心慌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脑袋里一片空白,本能地恼羞成怒,嘴里嚷道:“谁、谁让你进来的?” 黎漠脸色阴沉的可怕。他站在原地愣神了好一会,才找回自己的神智,他指着凌乱的床铺,冷声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昱昇心里突突跳个不停,可是如今阿满就在外屋,他也不好跟黎漠示弱,加上慌张,一时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办好,只能破罐子破摔地嘴硬道:“轮得着你管我么!” 黎漠点了点头,似乎表情上也没有什么大变化,他后退了两步,转过身走出了屋子。 他这一路走得飞快,脑子里乱成一片,他早就知道昱昇不争气,知道他惹祸生非,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昱昇竟然敢弄回家来一个小兔子。他在院子里来回的走,突然对着院中的大槐树狠狠地锤了两拳,他想起当初昱昇不肯去大不列颠,想必生病是假,舍不得这个兔崽子才是真的。他想起在上海的时候,昱昇突然又肯叫他哥哥,原来也是为了诓骗他赎了这个孩子。他想到刚刚看见的不堪入目的一幕,想到昱昇的身子跟别人缠绕在一起,心里一阵被拧成一股的酸痛抽搐。 王二养的那条土狗,听见动静汪汪叫了两声,倒是到底因为天冷,又觉出是自己家人,意思了两声也就老实了。 黎漠知道自己打第一眼看见昱昇起,就喜欢他。年纪大了之后,他知道这种喜爱是见不得光,所以一直不敢越界。他是个隐忍的人,信了昱昇的那一句要在一起一辈子,这些年,他甘心情愿地给昱家当牛做马,为昱昇养家糊口,到头来却不想是这么个结果,他靠着树,急促的呼吸着,刚刚那两拳他用尽了全力,手指虽然没有见血,但是已经微微肿起来。 大约是天气把人冻僵硬了,他也不觉得痛,浑身上下都是麻木着的。 黎漠闭上眼睛,纵然他是喜爱昱昇的,也没有想过要同他相好。别说他们都是男人,就算是一男一女,身份相差的也悬殊的很,他自愿守着他,难道还要昱昇也给他守一辈子清白么? 想想昱昇似乎也没有错,他们这样的少爷们,哪个不是这样乱玩乱闹的呢?李广德那类的恐怕身边还不止一两个伺候的人吧。他到了这个岁数,自然会对这种事感兴趣,就算不是阿满,也还会是别人,就算昱昇循规蹈矩,那么也有娶妻生子的一天。到时候,自己又能算什么呢?昱昇的那句“在一起一辈子”,怕是只是想让自己伺候他服侍他一辈子,自己就算甘心这么做,但是能忍受他身边日复一日出现能躺在他枕畔的人么? 黎漠之前一直忙着昱家的生计,忙着给昱昇擦屁股,没有时间和精力考虑自己的感受,如今挨了一刀才觉出疼,他甚至立刻打定了主意,要离开昱家,当初年幼,他们信誓旦旦要永远在一起,如今他才明白过来,这样的事情根本不可能,他能忍受昱昇越来越暴躁的脾气,能惯着昱昇整日无所事事挥霍钱财,但是他瞧见昱昇跟别人在一处的时候,心都要裂开了,他觉得自己实在可笑,那时候的那件事也许对昱昇来说,只是那个年纪的好奇懵懂,那些要永远在一起的话不过是童言无忌罢了。 昱昇裹着被子,半天才缓过神来,他惊慌失措的厉害,方才嘴上一时逞了痛快,瞧见黎漠离开后只觉得一颗心脏快要从嘴里跳出来了。他万万没有想到黎漠会闯进来,刚刚的那件事想必被他看了全部,昱昇心里羞愧难耐,除了爸爸,他最不想的就是让黎漠知道他跟阿满的关系。 他后悔极了,恨自己为何晚上要起夜拉尿,甚至恨自己把阿满留下来。他想爬起来去追黎漠,可是又不知道要怎么样说,横竖这件事已经发生了,他不知道黎漠心里面怎么计较,他没有像上次在上海那样跟他发怒,甚至连表情都没有怎么变,但是昱昇瞧见他伸出的手指是哆嗦的,他眼睛里头流露出来的目光让人不敢直视。 他又想到了爸爸说要黎漠娶赵月朗的事情,心中又觉得难过起来。有没有阿满又怎么样,黎漠肯跟阿满一样跟他这么着么?黎漠肯一辈子不讨老婆没名没分的跟着他么?他这个年纪的少爷们,哪个是洁身自好的?只不过他养了个男的,那又怎么了,多少丫头跟了少爷,大了肚子被抛弃,他跟他们相比反而更有良心些,他花了那么多钱买下阿满,况且阿满也喜欢他,做这种事有什么错。黎漠又不会跟他做……夜已经漆黑,人在这个时候难免神志不清,他来来回回想了好几遍,外面的寒风一下一下撞击着窗子,屋里总归生了炭火,昱昇却还是冷,他在被窝里面打了一个又一个哆嗦,最后干脆一跃而起,哆里哆嗦地裹了一件棉披风,一路没头没脸走到外屋,推开门就冲了出去,阿满被门外的风冻得打了一个哆嗦,他以为昱昇是来召唤他进屋继续做的,连忙爬起来,想不到他却没有理睬自己,跑出去了。 第33章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雪了,飘飘洒洒的,倒是像鹅毛一样。倒是趁着雪地上还算亮堂。昱昇顺着黎漠的脚印匆匆往黎漠住的地方走,他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但是黎漠从屋里离开时候的眼神让他心慌起来,天寒地冻,昱昇心里却不知道什么时候燃气一簇火苗,他一直跟到黎漠的屋里,屋里没有小厮,昱昇也不客气,直接伸手去推门,却发现落了锁,昱昇心里更加慌乱,忍不住对着门踹了两脚,门房的狗吠起来,昱昇却从不在意被谁看见,他接着踹,一脚比一脚狠,一声比一声大,一直到黎漠把门打开。 黎漠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抿着嘴不说话,昱昇瞧着他穿戴整齐,根本不像是要睡觉的样子,他慌乱的跑来,也没有想到自己要说什么,只是怔怔地看着黎漠。俩人对视了一会,昱昇犯了脾气,他推开黎漠自己进了屋,屋里也不比外面暖和多少,因为黎漠回来的晚,身边又没有人伺候,炭盆灭了也没人生火,昱昇走进去,突然看见床上摆着一只樟木箱子,已经装的满满当当,昱昇的那一簇小火苗一下就见风旺长,呼呼地烧断理智,他愤怒地转过头,质问道:“你要干什么去!” 黎漠本就打算要去一趟山西,因为货款得罪了老主顾,他需要亲自登门道歉,只是经过这个晚上,他在心里暗自做了打算,等把这次的事情办好,他就独自回天津去,因此也没有做声,昱昇发起脾气,冲上去将他的箱子和包裹全都扔着地上:“你要干什么去?你想走是不是?想离开昱家是不是?” 他不停地哆嗦,想到赵管家对他说的,黎漠若是娶了媳妇必定要出去独立门户的事情,突然害怕起来,他慌忙的说个不停:“你有没有良心!是昱家把你养大的,是我把你捡回来的!你是昱家的人,你以为没有卖身契你就是自由的了?做梦!你若是敢离开昱家半步,我一定不会饶过你!” 黎漠只觉得身心疲惫,他连续多日在柜台精打细算筹备去山西的事情,回来又是这么当头一棒,实在是没有力气再跟昱昇吵,只是默不作声地弯下腰去捡东西,昱昇见他不理,又不由得放软了口气:“哥哥,你别走,你不要走……我、我不应当骗你的,这个阿满,我就是图个好玩罢了,我们那时候不也……” 黎漠捡东西的手一顿,站起身子,看着昱昇,声音平静却直刺心口:“也是图好玩么?” 昱昇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他一时手足无措起来,黎漠从来没有跟他动过气,无论他闯了多大的祸,黎漠永远在后面默默地收拾残局,昱昇心中又委屈又害怕,他已经放低了语气,向他道了歉。可是黎漠依然这样冷淡,这是从没有过的事情,他怕是打定主意要走了。屋里点燃的那盏小煤油灯忽忽闪闪,直映的屋里光线昏暗,心中燃烧的火海已经烧断了他的神经,昱昇冲过去对着黎漠猛地打了一拳,这一拳打的他自己也失去了理智,黎漠的脸随着他的动作偏了一偏,还是没有表情。昱昇手脚冰凉,心中害怕极了,他瞧着黎漠的嘴唇,突然扑上去,一双胳膊搂住黎漠,嘴唇狠狠地碾压上去。 黎漠猝不及防挨了一拳,还没有反应就又被昱昇一口吻住,浑身都僵硬了,他一向洁身自好,从没有随那些伙计去过乱七八糟的地方,在情事上本来就懵懂无知,如今在他怀中的又是心爱的人,黎漠只觉得身体好似在滚烫的油锅中猛溅了冷水,啪的一声,烟雾四起,油星四溅。 昱昇刚刚那一拳没有留下情面,黎漠嘴里被牙齿划破了,昱昇的舌尖舔舐过那敏感的粘膜,几乎让人浑身都跟着颤栗,黎漠站在原地动弹不得,被昱昇引导着,舌尖抵着舌尖,四片柔软的嘴唇拿捏着姿势,把彼此的气息都吸到肺里。 耳边是慌乱的喘息声,并不知道是谁的,黎漠诧异的连眼睛都忘记闭上,微弱的灯光下,他清楚地看见昱昇眼皮下面扑扑簌簌的睫毛,昱昇的嘴唇明明很凉,很快又变得很热,辗转反侧间也不似开始的干燥,他身子滚烫,一双强有力的胳膊紧紧缠绕着黎漠的脖子,似乎要把他紧紧圈在自己怀里,他边吻边用下身胡乱蹭着黎漠,带着些放纵过的淫乱味道,气力却很大,他感觉到黎漠身体也发生变化的时候,像是只发怒了的狮子一般,一把扑住自己的猎物。 黎漠毫无防备的被摁在床上,昱昇像是疯了一般在他嘴唇上面撕咬,手也开始胡乱撕扯黎漠的衣服,冬天衣服总是要穿的多些,昱昇连脱带撕,性急得好似要吃奶的孩子。就连第一次同女招待亲热也不曾有过,昱昇只觉得自己全身都着了火,非得要黎漠才能帮他灭了,他心中那样喜爱黎漠,如今他却招呼不打就想离开昱家,离开他,真是痴心妄想! 他无暇考虑自己矛盾的心情,无暇顾及黎漠到底怎么想的,他满脑子都是一个念头,决定不能让黎漠离开这里。 黎漠感觉到昱昇的气息已经攻占了他所有的呼吸,大约是因为心冷身子热,他仓促间出了一身的汗。尽管双手不自觉的抱紧昱昇,他的心思却还停留在看到昱昇跟阿满在床上那一刻的难堪,他感觉自己被一分为二,觉得兴奋又有点凄凉。他茫然的看着床榻上面的木头花纹,因为昱昇的力气,浪荡如凭天转的扁担,床铺传来的吱拗声堵住了人的耳朵,蜡烛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昱昇吹灭了,黎漠渐渐在昱昇的摸索下放松了身体,恍惚中突然昱昇把手伸进了他的裤子。 黎漠浑身一颤,滚烫的命根子被昱昇一把握住,像是被对手扣住命门,过大的温差让他几乎从床上一跃而起,他瞬间又惊出一身汗,儿时记忆片段在他脑海里放烟花,昱昇浑身滚烫,手指却温凉,他紧紧的握住黎漠,学着阿满的样子认真揉搓起来,他的嘴唇已经从黎漠的嘴上移开,胡乱的在黎漠的脖子肩膀一处亲吻撕咬。黎漠被他狠咬一口,脑子里面的理智倒是回来了几分,他伸手挡住昱昇,另一只手撑着床铺要起来,昱昇却不肯,他手下使劲,那本来已经八分精神的物件被他捏拿的越发坚硬,几乎要冲破裤子冲出来,黎漠被他折磨地冷哼一声,脑子里偏偏又混进去一张昱昇把阿满摁在身下的画面,他心里猛地一凉,扣住昱昇的手,怒吼了一声:“你疯了!” 第34章 昱昇抬起脸,气喘吁吁地瞧着他。粗重的呼吸打在黎漠脸上,黎漠满脸通红,他猛地坐起身子,摁住昱昇的肩膀,口气不稳的低吼:“撒手!” 昱昇半眯着眼睛,声音伴着喘息十分急促:“怎么了?又不是第一次做这个。” 黎漠冷静下来,咬着牙低吼道:“你要消遣,去找肯陪你消遣的去,从我房里滚出去。” 这句话一点都不像他能说出口的,大约是心浮气躁又醋火攻心,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出来,昱昇下身高昂着,根本听不明白黎漠话里的意思,他死命压住黎漠:“我偏要跟你消遣!” 黎漠并不比昱昇强多少,下身早就是备战之势,他未经人事,被昱昇折腾地浑身汗湿,明明心中抗拒,身体却不听使唤,昱昇跨坐在他身上,浑圆结实的肉臀沉甸甸地压在他大腿上,昱昇长大了,身体早就不是少年时期那样圆润细嫩,且因为情动,胯间高高隆起的东西一挺一挺地表达渴望,黎漠一刻清明一刻混乱,像是被妖精操控了神智,他脑袋里面一片空白,四肢只无力的推搡了几下就顺着昱昇的腰摸下去,他恍惚中只是觉得这样不对,别的已经无法去想。 昱昇身子跟心里一样憋得难受,只想着速战速决,他胡乱地拉下黎漠的底裤,一眼就瞧见那根狰狞雄壮的东西,黎漠不仅骨架高大,且筋肉分明,浑身利落地线条突显,胯下那物尤其显眼,昱昇只觉得自己双目赤红,浑身火烧火燎,匆忙也蹬了自己的裤子,把自家的东西也一并蹭上去,双双抓住乱摸乱揉,黎漠被这奇异的感觉刺激到腾地睁开眼,他瞧见俩人如今这副浪荡模样,脑子里本就若隐若现的理智一下子断开,本能争先恐后地簇拥上来,呼啸着淹没神经,伸手欲把昱昇抓到身下。 昱昇衣衫凌乱,气喘吁吁,黎漠一动,他立刻以为他又要跑,连忙整个人趴在他身上压住,嘴里也颠三倒四的念叨:“你要去哪儿?我告诉你,你这辈子都是我的,休想娶什么赵月朗!” 黎漠见他倒打一耙,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你自己干见不得人的勾搭,还要……啊!” 昱昇愤恨地咬他的脖子,抓住他的头发啃他脖颈曲线,他自知比力气不是黎漠的对手,却笃定黎漠不敢对他动粗。 黎漠的身子紧绷,修长的骨骼和张扬结实的肌肉昭示着男人的力量,跟昱昇见过的所有身子都不一样,却没有一具身体让他这样着迷。昱昇喘息看他,伸手迟疑的附上黎漠的紧实坚硬的臀肉,他急切又紧张,忍不住本能地寻觅着,他摸着黎漠的身体,下身的巨杵跟着兴奋的抖动。 昱昇的手在黎漠的臀缝中摸了一下,黎漠一下子从意乱情迷中回复了理智,他想到刚刚昱昇在阿满身上的动作,心里只觉得凄凉,只是他喜欢昱昇太久,压抑的太久,身子碰触的滋味太好,他一时被迷乱了心智,做不出反应。 昱昇见他不反抗,越发的兴奋,他飞快的分开黎漠的双腿,黎漠比他孔武有力,大腿筋肉紧绷,修长笔直,昱昇忍不住舔了一下,就在他摸索到那紧致滚烫的穴口,准备持枪进入时候,黎漠用手盖着眼睛问:“你把那孩子弄回来,就是为了这个么?” 他的声音过于冷静,和刚刚完全不同,昱昇一愣,手指也僵硬在臀缝之间,黎漠没有看他,口气已经不带刚才反抗时候的半点情绪,甚至连刚刚慌乱的喘息声都一并收了去,昱昇怔楞的瞧着他,嗓子因为激动已经发哑:“你说什么?” 黎漠挡着眼睛,黑灯瞎火也看不出他是个什么表情:“我差点就忘了,我是你捡回来的,跟阿满也没有什么分别。你若是要这个,我给你便是,只是我不能还你一辈子,还是说清楚的好,今日过后,你放我走。” 昱昇只觉得身子一下凉了一半,那份兴致消失得无影无踪,说了半天,黎漠竟然还是想离开他,如今滚到了床上,坦诚相见却好似再谈一笔买卖,这的确跟那些窑姐儿兔子没有什么不同了。黎漠屋子本来就冷,如今倒是更加刺骨难忍,就连跪在黎漠腿间的姿势也滑稽可笑起来。昱昇呆滞了好一会儿才问:“你还是要走?” 黎漠缓缓的睁开眼,看着壁色的床帐,声音在尴尬冰凉的气氛里面被无限放大:“昱昇,你要,我便给你,算是报了你没有告发我爹的恩,昱家养我成人,我这几年站柜台赚钱也算报答过了,从此之后,咱们两不相欠。” 黎漠这些话说得看似一气呵成,其实字字见血,这几年他苦苦经营的店铺,他呕心沥血守着的人,这句不相欠说得风轻云淡,却好似把自己的心血整个挖去。 黎漠已经长成,就算出了昱家的门也绝对不会饿死,他说的平静,没有一丝试探的口气,他晾着私处,刚刚和昱昇互蹭时候的羞赧都变得不见了,昱昇只觉得心口被狠狠击中了一记,他张了张嘴想像平时那样尖牙利齿地骂黎漠没有良心,但是自己都觉得牵强,黎漠比他有良心一百倍,若不是黎漠,他早就饿死在外面了。 两具身子晾在外面,很快就冻的冰凉起来,黎漠平日话少得可怜,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他躺着,见昱昇许久不动,知道他不肯放开,又问了一句:“那你说说怎么才能两清?” 怎么才能两清? 昱昇想,这怎么能是黎漠嘴里说出来的话呢? 就算是说,也要他来说,如果他不说,那么就不可能。 他瞧着黎漠,突然在嘴角狞出一抹笑容,他本就有副好皮囊,这样一笑真是摄人魂魄,几乎要把人溺毙在里面,黎漠不解地和他对视,只觉得下身一热,想阻拦已经是来不及,昱昇跨在他腰间,伸手拿了他的巨物,抵住自己的后穴,插一寸说一字,寸寸艰难,字字揪心:“姓黎的,你!休!想!和!我!两!清! 第35章 后庭处本不是做这等欢好的,那些小官兔子若是雌伏,也用尽了手段做尽了前戏,连阿满小小年纪都知道要香膏来保护自己。 昱昇生平初次承受了这等事便是用强,也顾不上疏导松动,他咬着牙,只凭着本能,慢慢在痛苦中放松身子,后穴好不容易挤进去了个头,不料又甬道生涩,动作之间俩人都是难过。 黎漠呆愣在原处,直到觉得胯下被夹得生痛,才反应昱昇竟做出这样的蠢事。他慌忙地想去把昱昇抱起来,昱昇却一把打开他的手,他咬着嘴唇,疼得眼睛发黑,耳鸣起来。 往日看着阿满和那些姑娘们在他身下一个个都是销魂的模样,哪里知道这直接进去是这样难受,他狠吸了一口气,双膝跪在黎漠身体两侧,学着上海那些女招待的花样,摆腰扭胯,俩人楔子一般死死禁锢,又没有油脂春水滑腻当中,这样生捅哪里有半点乐趣? 黎漠被他折腾地满头大汗,急忙要拔出来,昱昇却不肯,他夹紧臀肉,骑马一般,飞快摆弄起来。 昱昇倔强,从不认输,黎漠早知道他这般刚烈的性子,心里又气又疼,只是他还是初次情事,身子实在不听使唤,胯下的巨物被那渐渐湿润起来的肠肉连吸带嘬,怎么受得住?被昱昇大起大落地动作几下,只觉得脑袋一片苍白,浑身不停战栗,昱昇疼得死咬着嘴唇,还没有享到半点欢愉,只觉得里面一抖,那逞凶巨物几个摆动,一股激流直射中央,他一哆嗦,双手不由自主抓住黎漠的肩膀。 黎漠一把扣住他的双臀,狠狠的释放在深处,昱昇忍不住吟叫一声,那沙哑的喊声带着浓浓的情欲,竟有几分类似儿时对黎漠的撒娇声,黎漠胯下的东西释放之后依然硬着,甚至越加勃发起来,大有要卷土重来的意思。 昱昇也感觉到了身子里那根东西的变化,他受了疼,心里又委屈,只茫然地瞧着黎漠,汗湿的头发耷拉在耳朵两侧,眼神懵懂无辜,黎漠看着他,突然就粗重了呼吸,一双孔武有力的双手扣住昱昇臀肉,急切地动起腰身来。 许是因为已经释放过一次,那受了精的谷道里面倒是一片湿滑,早不似刚刚的生涩无趣,黎漠只觉得自己下身被柔软滑腻包裹,舒服得难以言喻,动作越发狂野起来,胯下的猛刃直直插向谷芯。 在重复的动作中,昱昇渐渐已经不觉后面难受,倒是带出一阵酥麻,尤其顶到深处,竟然舒服地浑身抽搐,黎漠的味道飘散在他鼻腔中,环抱自己脖颈的手臂结实熟悉。他支撑不住,倒在黎漠怀里,黎漠抱着他,疯狂地索求,刺刺冲到深处,昱昇被他穿刺的手脚痉挛,他埋着头闭着眼,隐忍不住的喘息一旦冲破了喉咙,再也封锁不住,声音从喘息变成低吼,从低吟变成浪嚎,倒是比阿满叫的还要销魂。 空气中的冰冷,渐渐被春潮所温暖,黎漠初破童子身,多年力气终有操练余地,愈战愈烈,昱昇爽利感一浪高过一浪,渐渐支撑不住,浑身软成春水。 他推搡着黎漠,见他不理,便自己可怜兮兮地爬到一边,后面的利刃也跟着滑落,谁知刚刚抛开又被黎漠从后面摁住。 黎漠一向温文尔雅冷漠寡言,今日却大变模样,他眼睛盯着那两块丰腴臀肉中的峡谷深潭,那处早就春情大动,柔软艳红。穴口不住抽搐,嗷嗷待哺一般。黎漠眼珠蓦然变得深不见底。他低吼一声,挺腰而入,昱昇被撞的拱起身子,随着黎漠的插入,往前不自觉的趴过去,扭动着想重新逃开,黎漠一把扣住他的腰,提胯就顶。昱昇毫无防备,狠狠的被嵌入身子,只觉得那孽根直杵到身体从未开放的地方去。 他睁大眼,浑身战栗不已,胯下的雄物跟着一跃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让他忍不住哀鸣出声,身子重新感觉到了愉悦,昱昇手指抓着床单,感受身体里面的楔子来回抽插,那快乐满满汇聚在一起,传递到身体每个角落,直直的冲击着心脏。 黎漠撞击着他,身体上的汗水,滚落到昱昇因为撞击而变得红肿的臀肉上,蓦然一凉,很快就顺着肌肉纹理滑至深谷,他不知疲倦的操纵着昱昇的身体,犹如一头初次觉醒的暴虐雄狮,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发觉身下的人已经浑身哆嗦,才咬住他的肩膀,抓住他的腰身,狠狠地射在了最里面。 昱昇在上海那一段,免不了夜夜笙歌,只是他每次收放自如,连句甜言蜜语都不说,便翻身而睡,有时还嫌弃阿满在身边睡不安稳,轰他离开。可是如今,他觉得浑身软成一滩,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却还没忘记要黎漠跟他保证不离开。 黎漠抽离他身体的时候,仿佛连带着把他的心肝肺一并摘了,拆骨抽筋,没有那巨杵顶着,他连自己都撑不住了。 黎漠释放之后,身体一松,不由自主的倒在昱昇旁边。他急促喘息着,昱昇雪白紧实的身体在黑暗中变得隐约可见。黎漠茫然的看着眼前的人,大脑里面一片空白,嘴唇抖了好多次,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一场情事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似乎已经微微亮起来,黎漠的理智慢慢回来,他后悔自己竟然对昱昇做了这种事,他捂着脑袋想要回忆起来是怎么开始怎么结束,却发现自己似乎什么都记不得了。 他想着想着,眼睛就在那片黑暗中慢慢闭上,疲倦而甜蜜的身体早理智一步已经入睡,黎漠迷迷糊糊觉着,身边那个滚烫的身体,似乎越来越靠近自己,他觉得熟悉,于是抬起手把那人紧紧地抱在怀里。 第36章 昱昇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他原本闭着眼睛,身体又软又懒,连胳膊也不愿抬起来,迷迷糊糊的反应了一下,突然心里一惊,眼睛腾地睁开。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被送回自己房间,黎漠也并不在身边,仿佛一切只是南柯一梦。昱昇仓皇失措的摸了摸屁股,那处依然酸胀湿润,明明就是放纵过后的模样。 他紧紧抓着被子,茫然的环顾四周,从床上爬起来。一着地才觉得自己腿脚发软,眼前一黑,几乎要站不稳,他扶着床,出了一头的虚汗。 阿满听到动静从外屋走进来,低着头似乎也很羞愧,他虽然是个兔子,但是被昱昇买回来之后一直当做小厮用,昨夜按捺不住相好一番,却正巧让人抓了包,黎漠对人总是和气,阿满本是很喜爱他的。 但是昨夜过后,阿满生怕自己会被黎漠撵出去,他不知道黎漠和昱昇中间种种,只是单纯觉得黎漠也是这个家里的主人,势必是不会容他这样勾引主子的人。阿满不知道昨夜昱昇几点回来,也不知他到底去了哪里,只是瞧他脸色不好,似乎很疲倦。于是低着头跑去小厨房给他端早饭。 昱昇穿了衣服,惦记着去找黎漠,他有些没底,怕黎漠真的甩手离开昱家,又觉得有了昨晚上的一场情事,他已经对黎漠表明了心迹。 正赶上阿满端着饭菜进屋,见他要出去,连忙拉住劝道:“昇爷,先吃点饭罢,外面下了雪,若是肚子空,怕是要更冷的。” 昱昇昨天折腾得晚,早就饥肠辘辘。他坐到椅子上,原本只觉得微微酸胀的臀缝突然针扎似得疼了一下,他身上跟着激灵一下,昨夜的种种又撞到脑子里面,连耳根子都红透了。 他微微欠起身子,让阿满去给他拿个软垫。似乎又有点羞于见黎漠,昨夜他到底是对他献了身子的,粥有些凉了,昱昇肚子隐约不舒服,只想吃热乎的,于是微微皱眉跟阿满说:“赵月朗呢?叫她去给我热热。” 阿满端着洗脸水去倒:“一会儿我送过去热吧。赵姐姐去送黎少爷了,说去去就来。” 昱昇的勺子一下掉在碗里 :“什么?” 阿满说:“黎少爷一大早就走了,说是去西边了。” 一时间,昱昇只觉得天旋地转,脑子里轰地一下,伸手就掀了桌子,阿满头次见他发这么大的火,吓得面如纸色,门口扫雪的王二听到动静,站在门口嚷:“大少爷,这是怎么了?” 昱昇一把掀开帘子,吼道:“黎漠呢?” 王二说:“黎少爷去山西找新主顾了,一大早就走了。” 昱昇急切地问:“确实是找新主顾去了?” 王二纳闷儿地说:“那他还能做什么去呢?” 昱昇咳嗽一下,高悬在嗓子眼的心这才放回去,他放下帘子,叫阿满收拾屋里的残局,自己回到里屋运气,黎漠竟然诓他,说什么要离开,其实就是要去山西一趟,他刚刚一激动呛了冷风,这会儿觉得那口气儿在自己肚子里转来转去。 他趴了一会,又从床头的小匣子里面翻出一张银票,正是黎漠先前给他的那一张,他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又想到昨晚的事情,心里琢磨着,黎漠肯去山西,是不是就不会离开昱家了? 昱昇高兴了一刻,又有点惆怅,他后穴还是头一遭开苞,又是他最喜爱的人,本还发愁怎么相见,谁知道,黎漠竟然话也不说一句就走了。昱昇的脾气向来古怪,想着想着又生气起来,从床上爬起来打算去黎漠的屋里转转,刚出门正看到赵老六抄着袖子走到院子来,他耳朵上包着一对棉猴,面露红光,看着倒是精神抖擞。昱昇瞧见他,联想到他那如花似玉的女儿,只觉得十分碍眼,于是走上前去,不客气道:“赵老狗!” 昱昇往日只称呼一声赵老六,今日却这样口无遮拦,赵管家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了这尊佛爷,连忙作揖道:“大少爷起得早。” 昱昇冷笑一声:“不如赵月朗起得早,一早就赶去火车站送人了吧?” 赵老六转了转心思,对他抱歉一笑:“这丫头耽误了伺候您吧?大少爷别气,我回头说她就是了。” 昱昇没好气地说:“赵老六,你弄她来到底什么意思?好好的姑娘就甘心一辈子给人当使唤丫头?” 昱昇不愿黎漠娶妻,十分希望赵老六快点把女儿弄走,又不好意思明说,只得阴阳怪气得旁敲侧击。 谁知道那赵老六却弄拧巴了他的意思,只认定昱昇是吃了个飞醋,心中倒是十分得意:“我也是不肯的,当初要不是为了侍奉太太我绝对不把她送来做丫头,太太喜欢的紧,连名儿都是太太给起得,还说这么俊俏的丫头以后要给少爷当媳妇儿呢!”他边说边瞧着昱昇的反应,昱昇只跟着冷笑一声:“可是我怎么听说,爸爸想要赵月朗嫁给黎漠呢?” 赵老六当自己的揣测成真,只模棱两可地说:“我就这么个丫头,也不指望着她要彩礼钱,嫁给谁还是看这丫头自己的意思。” 昱昇见赵老六没有否认,心中咯噔的一下,他想着那日俩人在妈妈的灵堂中说笑的场景,抿了抿嘴唇:“那么她什么意思呢?” 赵老六说:“她是个姑娘家,怎么好意思跟我说呢。” 俩人说了几句,王二扫完了雪地扛着扫帚出去,赵老六瞧昱昇冻得通红的脸说:“我的爷,看你冻得,走,去我屋里喝杯酒暖暖身子。” 昱昇闲来无事,点头答应,赵管家住在前院,昱昇跟着他走过长廊,瞧见一个黑胖黑胖的小男孩正肚子蹲在地上玩雪,身上穿着昱翱的旧衣服,总归是小了一圈,越发显得臃肿,冻得鼻涕挂在脸上。昱昇抬抬下巴问赵老六:“这是哪儿来的孩子?” 赵老六抄着手说:“您不认得了?这是当年您跟黎漠从天津捡来的那个孩子啊。” 昱昇如今瞧见黎漠的东西都要亲三分,更何况是当初他们两个一齐捡回来的小孩,他来了兴趣:“都这么大了?” 赵老六招手:“李黑子,过来。” 李锦添怯怯地瞧着他,并不敢过来。昱昇走上前去,抓着小孩的胳膊瞧了瞧他。这孩子长得不丑,虎头虎脑的,就是有点埋汰,鼻涕都流到嘴了。 昱昇问:“不是给李妈妈了么?怎么在这扔着?” 赵老六说:“原先,阿清在你们房头的时候,,一直带着他住在下人的前院,看着不让他去后院。现在要带着小少爷和二小姐,顾不上他了,就有时候跑出来玩,谁瞧见了就给他点吃的。” 昱昇说:“李妈妈照顾两个小的也有一段日子了,我怎么没瞧见过这孩子?” 赵老六说:“之前,她怕看不过来,把这孩子送到柜上去过一段日子,让他跟着黎漠学站柜。” 昱昇没好气道:“混账东西!这孩子也就八九岁,怎么会站柜?八成是让黎漠替她看着呢吧?” 赵老六赔着笑脸:“嗨,都是一家人,就手也就做了。” 昱昇想到黎漠整日忙到顾不上吃饭,气不打一处来:“合辙也是黎漠他傻罢了,情愿当驴用!” 他本只是发了一句牢骚,谁知道那手下的小孩子却不愿意了,他听不懂昱昇话里的意思,只以为昱昇在欺负人,大喊了一声:“你不准说大哥的坏话。”然后挥舞着小拳头在昱昇的腿上打了几下。 昱昇猝不及防,被抹了一裤子的雪,一把推开他,李锦添没有站稳,摔倒在雪地里面,赵管家连忙帮助昱昇掸了掸裤子骂了句:“吃里扒外的小杂种。” 这知道那孩子的脾气倒是横,在雪地里滚了一圈,很快又扑上来,他打了赵老六一拳,然后抱住昱昇的大腿,张嘴就咬,昱昇嗷地叫了一声,揪起孩子的衣服往外拽,赵管家也慌了神,对着李锦添的后背就打了几巴掌,李锦添生的很壮实,他死死的抱住昱昇,无论是打是骂就是不松嘴。咬得口水直流,昱昇脸都变了颜色,赵管家怕使劲拉开,少爷腿上的肉也跟着被拽下来,连忙跑到后院扯着嗓子喊:“李婆子!快滚出来!你的野种咬人了!” 李妈妈在后院正被少爷小姐们缠着剪窗花,她听见赵老六的喊声,回骂了一句:“咬就咬了呗,咬死你个偷腥的野耗子!” 赵老六骂道:“放你娘的屁!咬到大少爷了!你快让他撒嘴!” 李妈妈这才慌了神,她连忙放下剪子,往外面跑去,昱琇和昱翱两个都跟着,一齐小跑到了长廊看到李锦添正死死抱着昱昇的腿咬,李妈妈又慌又怕,连忙跑过去,对着李锦添的脑袋就是一巴掌:“你这个挨千刀的小畜生!快给我松嘴!” 李锦添见妈妈,以为是救兵到了,本欲诉说昱昇欺负他的事情,谁知妈妈上来就是一巴掌,他捂着挨打的地方哇地一声哭开了,尽管冬日穿的厚实,但是昱昇的腿上依然火辣辣地疼,昱昇一早上担惊受怕,身子又难受,这会儿又给个小孩子咬了,火气一股脑儿地发出来,指着李妈妈:“这就是你教出来的?” 李妈妈局促的搓着手,对着李锦添后脑勺又是一巴掌:“去,给少爷跪下,赔不是!” 昱琇跟昱翱两个拉着手,看着李锦添挨打,偷偷地交头接耳,李锦添梗着脖子不肯,李妈妈又是打,她打得手发麻,眼圈也红了一些,李锦添边哭边嚷:“是他不对,他骂我大哥。” 他话刚落音,刚刚还在看热闹的二小姐昱琇也站了队,她念了女子私塾,倒是比她妈妈沈姨娘有主见的多:“是哥哥不对,不许骂大哥!” 昱翱笨嘴拙舌地学舌:“哥哥不对!” 昱昇揉揉大腿:“反了你们俩了!我才是你们亲哥哥,知道吗?” 昱昇在家称王称霸惯了。除了爸爸,昱琇昱翱最怕的就是他,两个人被他吼了一句,也不敢再说话,李妈妈摁住李锦添扒了棉裤,在昱昇面前打起屁股来,两个小的从来没见过慈眉善目的李妈妈打小孩,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一下,昱昇瞧见那孩子被打的屁股通红,哭的鼻涕眼泪一串串,心里也有点不忍,挥挥手说:“算了,以后,不许他来后院!省得把小少爷二小姐都教坏了!” 李妈妈连忙点头,拎着那孩子的耳朵去了,昱琇拉着昱翱也飞快地钻回屋里,昱昇瞧着他们的样子,问赵老六:“这俩小的是不是怕我?” 赵老六笑着说:“怕你是应当的,长兄为父么。” 第37章 昱昇本是要去尝尝葡萄酒,谁知道半路被咬了一口,当下也没有什么心情,他昨夜肚子里面受了精,刚刚又喝了风,只觉得绞痛得厉害,干脆回屋去出恭,刚从净桶上站起来没一会儿,赵老六已经拿着酒来叫门,昱昇支使阿满去预备点小吃的,品尝起赵老六准备的美酒来。 赵老六对昱昇说:“大少爷,我听说您最近不去留洋了?” 昱昇懒洋洋地说:“大不列颠放假了。” 赵老六嘿嘿一笑:“是不是放假,您心里知道。” 昱昇一愣,赵老六连忙又找补一句:“我没有别的意思,大少爷别介意,我也是听黎少爷说了一嘴。” 昱昇不知道黎漠把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只当黎漠将他藏在上海的事情告诉了赵老六,顿时来了气,把酒杯狠狠地摔在桌子上:“他跟你倒是无话不说!” 赵老六嬉皮笑脸劝道:“您看,您别生气!我们都是为了你好。” 昱昇冷哼一声:“怎么?你预备去跟我爸爸说?” 赵老六说:“哪能啊,大少爷,我是说您闲着也是闲着,要不要出去挣笔钱呢?” 昱昇眼睛一亮:“怎么挣?” 赵老六把放印子的事跟昱昇说了:“您放心,这放出去的都是有宅门有家底的人,错不了!” 昱家不同以往,即使是大少爷,月钱也是少得可怜,没有银子,跟昔日那些好友出去难免要束手束脚,昱昇被他说得活动了心思:“可是我没有本钱啊。” 赵老六说:“家中给你存了一笔银子,是让你留洋用的,不如你提出来,做一笔买卖,怎么样?” 昱昇倒是想跟黎漠商量一下,可惜黎漠却不在,他喝了一口葡萄酒:“我再想想。” 赵老六说:“成嘞,少爷,等您兜里有了钱,那腰杆子才能硬起来,到时候想要什么人都有!” 想要什么人都有…… 昱昇想了想那个人,觉得这葡萄酒有些上头。 黎漠在山西一待就是一个月,因为昱家失信于人,丢了老主顾,铺子断货多日,黎漠不得不亲自登门道歉。 好在主顾对黎漠印象一直不错,好说歹说,愿意暂时放货,但是要高两成本钱弥补上一单的漏洞,黎漠忙的焦头烂额,实在抽不出身回家,加上那日那件事给他的刺激太大,一时半会不知道要怎么回去面对。 白天还好,一到了夜里,明明已经筋疲力尽却还无法安然入睡,那夜的种种刻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好不容易睡了,梦魇还是不肯放过他。恍惚中,他似乎又回到昱昇的床上,昱昇一会儿变成小时候的模样,对他撒娇说:“好哥哥,给我弄出来。”一会儿又躺在他身下浪叫,一会儿怀里抱着别人,冲他冷笑,黎漠在梦里抓着他,刺透他,恨不得把他咬死吃掉才痛快。 黎漠醒过来的时候,浑身都是汗,他揉揉额头,伸手摸胸口那只碧绿的玉蝉。他摸了一遍又一遍。 昱昇自小逆道乱常,黎漠虽然规矩,却从小就喜爱昱昇,他们做出这样的事情,也不怎么奇怪。再者说,他们两个自小就算不上清白兄弟,如今更是坐实了李广德们的猜忌。 原本黎漠以为自己愿意守在昱家,做个管家,保护昱昇一辈子衣食无忧,如今才知道自己也同样七情六欲,他甘愿为昱昇付出所有,却同样容不下昱昇身边有旁人。 若非那天他瞧见了昱昇跟阿满的事情,怕是一辈子也发现不了自己心中的渴望。他看透自己的心意,也肯陪着昱昇一起倒行逆施,只是他受了昱家的恩情太重,若是自己终生无妻无子便罢了,难道也拉着昱昇一起么?况且昱昇哪里是个长情的人,若是有一天,他又盯上别的新人,惹得自己发了颠,难道也像梦里那样,把他咬死吃掉么。 他翻来覆去的想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叹了口气,强压住心中蠢蠢欲动的思念,又闭上眼。 昱昇放得印子果然是赚了盆满钵盈,他手里拿了钱,心里十分得意,这是他自己赚的第一笔钱,本想拿了去玩乐,又想到家里的老老小小,去了东安市场,给父亲买了几本古书,给弟弟妹妹们买了些小玩意,他想黎漠,又不知道黎漠喜爱什么,思来想去,干最后挑中了个小巧的沉香锦盒。 一个月后,黎漠从山西回来了,他谈拢了旧买卖又找到了新主顾,这一场跑得风尘仆仆,他既迫切想要见到昱昇,又带着些别扭的羞赧。 昱昇并不在家,他得了钱自然要跟着旧友出去玩乐,一直到了晚上,鼓楼都打了更,他才拿着那个锦盒敲了黎漠的门,黎漠在屋里坐着,心里隐隐约约带着些期盼,终于瞧见昱昇,也不知道摆个什么表情好,俩人对视了一会,都不在自然,昱昇关了门,走上前去,把那个锦盒放在桌子上,也不看人,只生硬地说:“这个是给你的。” 黎漠伸手拿起那个小木盒,凑在煤油灯下看,这小东西是用沉香木雕刻的,上头正是一对龙凤呈祥,龙头微微回首,凤尾漪澜微波,香味悠长,雕工精湛,到是惹人喜爱,他拿在手里问昱昇:“这是用来做什么的?” 昱昇说:“装那个玉蝉吧。” 屋里灯火忽闪忽闪,撩地人心思混乱,黎漠摆弄了几下那个木盒,声音微微沙哑:“是你挑的?” 昱昇带着些想炫耀的心思,骄傲地说:“是我赚钱买来的!” 黎漠倒是觉得新鲜:“你赚钱?这两天你去柜上了?” 昱昇摇摇头:“我找到一条发财的路。” 他迫不及待地将他给大烟馆人放印子的事情说了,黎漠大吃一惊:“胡闹!不许再这么做了!” 昱昇本是想得到称赞的,谁知道却挨了骂,他脖子一梗嚷道:“要你管我!” 黎漠说:“昇昇!” 他还没说完,昱昇已经扑了过去,他儿时原本是极其擅长对黎漠耍赖的,如今两厢情动,撒娇地自然而然,揽住黎漠的脖子,一双丹凤眼半睁瞧着黎漠说:“你说走就走,丢下我一个,如今还管我做什么呢!” 他们头挨头,鼻息乱窜,黎漠心跳如擂鼓,一时哑口无言,忍耐不住底下头,俩人搂住亲了个嘴,上次来太慌张,这次倒是有了长进,昱昇的舌头在黎漠的嘴唇上来回舔舐,一直送到他唇缝,黎漠受了教,舌尖也微微哆嗦的伸出来,被昱昇交缠住,他们正值不知节制的年纪,又刚刚相好,哪里忍得住,双双滚在了塌上。 昱昇原本受了疼该长记性,谁知道等头一日的苦楚过了,他反倒惦记起情动时候的爽利,心中难耐得不行,这样朝思暮想了一个月,可算抓到了黎漠,自然不肯轻饶他,黎漠被他开了窍,满腔热血都给了他一个人,两人这事情倒是珠璧联合相得益彰,双双满足。 到底一月不见,亲热过后,又抱在一处说话,昱昇瞧见自己送的玉蝉被黎漠贴身带着,十分得意,他把脸埋在黎漠的怀里,时不时伸手摸摸那玉石,没一会又变了样子,把手放在黎漠结实的胸膛上,黎漠的胸膛筋肉隆起,摸起来倒是坚实有力,他来回抚摸,忍不住还要舔一舔那小小的乳首,黎漠由着他玩弄,时不时亲亲他的鬓角:“昇昇,家里的钱还不用你来操心,以后不许去放印子,尤其是大烟馆,那里三教九流什么人没有呢?你跟李广德那类厮混已经学不到好,如今再跟抽鸦片的人打交道,少不得要吃亏的!” 昱昇本是来讨夸奖,谁知却被否定多次,心中不悦起来:“我又不是小倌儿,要你养着么?” 黎漠叹了口气:“若是你想赚钱,那么清清白白地找个正经事做。明年开春我去给你活动做个秉笔师爷,也算是半个官僚,又不风吹日晒又体面,好不好?” 昱昇说:“整日写状子,又挣不到几个钱,我才不去。你不知道,放印子什么都不必做,钱投进去很快就还回来,我倒是巴望着他们不还,到时候一下子多了个宅子。”他拉着黎漠,眼神熠熠生辉:“到时候我就带你去,好不好?” 黎漠突然顿了一下:“你哪里来的钱?” 昱昇说:“赵老六支给我的。” 黎漠说:“好好的,他怎么会支给你钱?”他突然想到什么,坐直身子问:“昇昇,你是不是拿了预备给你留洋的钱?” 昱昇嘟哝:“我又没有拿着钱去赌去嫖,等挣了钱,我把本儿还了就是。” 黎漠焦急道:“你快去把钱给我赎出来,这笔钱是家里最后的大数,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动,你要放印子,我给你一点,你自己放着玩,千万不许再动家里的大头,你拿了多少?” 昱昇说:“那么仨瓜俩枣的有什么用,本钱越多,利越高,赵老六这次倒是还有点用处。他那个女儿是不是……” 黎漠打断:“绝对不成,抽鸦片的人根本不能信,更何况那些私人放印,官府根本就不管,万一你要不回来怎么办?家里开销这么大,生意又要重新做,处处要用钱,你不能这么……” 昱昇见黎漠一心只是板着脸训他,脾气也大了起来:“钱钱钱!除了这个你还知道什么?你为了挣钱扔下我,招呼都不打一个就去了山西,如今我挣了钱,你也横竖看不上眼。”他几下从床上爬起来,套上外套:“我才是这个家里的主子,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 黎漠起身要追他,昱昇已经摔门而去。他房里有小厮和丫头,黎漠追去怕是也没法说话,他叹了口气,从地上捡起来昱昇带给他的锦盒,用手指摩挲了一下,又觉得自己不应该,昱昇满心欢喜的来,无非是想要自己称赞他几句,怎么偏偏要训斥他呢?昱昇到底没有什么阅历,脾气直的很,带着些小孩子的任性,倒是赵老六。黎漠微微皱起眉头,赵管家人精儿似的活了这么多年,绝对不是个没有主意的人,他怂恿昱昇放印子,又是什么打算呢? 第38章 院子落了雪,远远看上去白花花的一片。雪是好东西,能把一切尘埃污秽都盖在下面,一眼望去安逸祥和。 赵老六喝了一杯葡萄酒,觉得很惬意。眼看就要到年关了,他思量着无论如何要再从昱家赚上一笔,他是管家又兼职管账,比谁都清楚现在的昱家已经榨不出什么油水。只是人性贪婪,他又把目光盯在了柜上。 柜上是黎漠的,他这个孩子,看着不言不语,但是却很有主意。自从太太过世他挪了柜上钱之后,黎漠对他加强了防范,柜上从来不留现钱。他倒是觉得黎漠呆傻,油盐不进的蠢货。给东家那么拼命有什么用,到自己兜里才是真的。 尽管黎漠挡了他的发财路,但是赵老六知道赵月朗喜欢他。若是没有昱昇,赵老六很愿意收黎漠这样的女婿,本分踏实也有自己的小本事,他虽然心思重城府深,却没有半分害人的心,知进退又长得高大英俊,怎么不会轻易俘获个姑娘呢。 但是大少爷也喜爱赵月朗,就要另当别论了,赵老六摇头晃脑地哼了两句京剧,心中来回盘算,昱昇虽然混不吝,但是有一样好处,他没有脑子,只要顺着他,怎么哄怎么是,倒是好利用,再者说,他赵老六拼了老命能划拉多少家产?弄不好以后还要看着赵姨娘的脸色,要是把闺女嫁给昱昇,他还用得着这么费劲? 赵姨娘是赵老六乡下的表妹,说来也是有意思,别人家的姑娘不到万不得已不愿意去伺候人,她倒是跟别人想的不一样,同样是伺候人,嫁了人伺候自己男人,还不如去宅门做丫头,一样是忍气吞声但是还有一份月钱可领。 她当年来投奔表哥,让赵老六把她弄到宅门当使唤丫头,也是有本事的女人,很快就从丫头当上了姨太太。赵老六本来跟这个乡下表妹没有多少感情,进了宅门之后,俩人倒是穿起一条裤子来。尤其是老爷身子不好了之后,他们俩倒是顶着兄妹的由头,偷偷相好起来,有了这层关系,赵姨娘抓准了赵老六,死活要他帮忙让老爷把家业传给昱翱。 俩人半路相好,各自心中都盘算着小九九,赵老六心里跟明镜一样,但是不得不硬着头皮应承着,有些事情一旦沾染了再想全身而退倒是难了。好在昱翱年纪小,赵姨娘一时半会指望不上,对于他三番五次账上作假拿东家银子的事,顶多发发牢骚,并不敢真正去告发他。 他正喝着酒,黎漠敲门进来。手里拿着几样特产,客气道:“赵管家,我来看看您。” 赵老六连忙起身把黎漠迎进来:“啊呀,从山西回来了?” 黎漠笑笑:“回来了。” 俩人在八仙桌旁坐下,赵老六给黎漠拿了酒杯,让了酒。黎漠打开了几样吃食的包裹,俩人闲聊几句,酒水下肚后,黎漠问道:“赵管家,前些日子您说放印子的事,如今怎么样了?” 赵老六眼睛一亮:“收益不错,怎么?你想做了?” 黎漠说:“我走之前听说,香饵胡同里面的王家,因为放印子血本无归,告到官府都没人接状子,一家子连房子都赔了出去,老太太想不开就上吊了。私人放印子本来就不牢靠,何况是抽大烟的,一个黑疙瘩落魄多少人家,这种黑心钱,再多也不能挣。” 赵老六抿了一口酒,冷哼一声:“小鸡不尿尿,各有各的道儿,”又漾出一个笑模样:“我知道你是好心眼,我记下了,以后会注意的。” 黎漠说:“赵管家,少爷年纪小,不懂事。他全仰仗着您照顾,放印子这件事,老爷也是不允许的,若是他知道大少爷拿了钱去做这种事,怕是得大发雷霆。” 他瞧着赵老六的微微僵硬住的脸,顿了顿说:“不过,爸爸身子不好,听了这些怕是又要动气,这件事还是哪儿说哪儿了,赵管家,既然是您带着昱昇放的印子,就麻烦您帮忙收回来。” 赵老六万万没想到昱昇会把这件事告诉黎漠,他讪笑了两下:“这都是大少爷的意思,咱们这些做下人的,主子怎么吩咐,咱们就怎么做罢了。” 黎漠说:“那么若是这笔银子收不回来,咱们这些做下人的,也要替主子还上么?”他过于愤慨赵老六的做法,口气也不似往日的客道,说完后,他起身:“一切有劳赵管家了,我还没有去看老爷,先走了。” 看到黎漠出了门,赵老六挂着笑的脸一下子变了形。黎漠这小子真是给脸不要脸,亏他还那么提携他,想不到如此吃里扒外。竟然学会威胁他,他早就知道黎漠不好对付,想不到他守着柜上还不够,手还要拐到家里,管到他头上,真当自己已经是这个家里的管家了么?赵老六狠狠地磨牙,既然黎漠已经跟他划清界限,那也别怪他手下不留情面。 年后,天气渐渐暖了起来,只是姨太太们住的厢房终日晒不到太阳,依然像是冬天。 昱翱去上私塾了,赵姨娘在房里抱着个暖炉取暖,小梅子给她剥瓜子,主仆两个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赵管家裹着一身的风寒进院子了,赵姨娘瞧见他,垂着眼皮似乎有点爱答不理,小梅子站起身:“赵管家好。” 赵老六抄着手,冲赵姨娘笑了笑,从兜里掏出两个大子递给小梅子:“去,买点糖炒栗子回来。” 赵姨娘耷拉着脸:“吃什么糖炒栗子,我今天不舒服,可离不了小梅子。” 赵老六嘿嘿笑了两句,对小梅子使了个眼色,小梅子眼睛瞧着赵姨娘:“要不我在门口扫扫雪吧?” 赵老六说:“不用,今儿个家里没有人。你去买栗子就是。” 老爷去见几个旧相识的票友,黎漠一早就去了柜上,昱昇照例去逛琉璃厂,沈姨娘自从老爷不进姨太太房之后就开始吃斋念佛从不出门,就连两个小的也都让李妈妈带着去了私塾,的确不用小梅子再守着。小梅子答应一声,跑出去买吃的了。 赵姨娘对着赵老六冷若冰霜:“怎么?是要支钱还是干别的?” 赵老六陪着笑脸:“这不是想太太了。” 赵姨娘冷道:“想太太了你就去祠堂拜她,到我这里讨什么没趣?” 赵老六油嘴滑舌道:“那是昱太太,我想的是赵太太,自然来看赵太太。” 赵姨娘站起身:“少在我这里绕舌头,我可不比你,有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养在宅门,说不定哪天咱们还能变成亲家。就算大少爷不要,下面还有黎漠接着,好歹也是个大掌柜,这往后昱家可不全是你们爷俩的?” 赵老六说:“你看看,一家人怎么说两家话呢?” 赵姨娘撇撇嘴:“行了,有什么事儿?” 赵老六说:“这不就是想你了么?” 赵老六哄女人很有一套,他自认算是很了解妇女,只要把她们伺候高兴了,无论是嘴上还是床上,她们就会不由自主地跟着你的想法走。女人心狠手辣起来,她的男人就是有九条命也逃不脱,男人败在女人手里,全是因为这女人心里又有了别的男人。他往前一步,拉住赵姨娘的手,一把揽住,打算跟她亲热一番再商量接下来的事情。 天寒地冻,连带着人也没有兴致,俩人早就多日没有幽会,难免也有几分难耐。难得今日家里又没有人,赵姨娘也半推半就,俩人亲热了一场,搂在一起说话。 也是赶上巧合,前一日,小梅子答应给李妈妈的儿子李锦添一个泥人,李锦添小孩子家,惦记的很,半天不见小梅子,就跑到赵姨娘的屋子里想找她要,他把门推开的缝儿,小声叫了小梅子几声,却不见人。 桌子上摆着几盘点心和瓜子花生,李锦添看得咽了几次口水,见四下无人,偷偷进去拿,他蹑手蹑脚往兜里抓了好几把瓜子,又拿了一块点心。赵姨娘在里屋听到动静,以为是小梅子回来了,叫了一声去烧水,李锦添吓了一跳,转身就跑,他这一跑,可吓坏了屋里的人,赵老六钻了床底下,赵姨娘披上衣服追了出去,只看见李锦添的一个背影儿。 其实李锦添什么都没看到,即便是看到了,他年纪小,并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可是两个人做贼心虚,连忙四下寻找。 李锦添以为自己偷点心被发现,害怕挨打,一直跑到了柜上,去找黎漠。 第39章 黎漠正在算账,瞧见李锦添满脸通红地跑出来找他,十分诧异:“这是怎么了?” 李锦添吓得浑身哆嗦,拉着黎漠的衣服,可怜巴巴地说:“大哥救救我吧,姨太太要打我。” 黎漠叫伙计去拿了一件大褂给他披上:“你做什么了?” 李锦添说:“我拿了赵姨娘的一块点心。” 说罢只从兜里掏出那块点心,瓜子因为边跑边掉,已经所剩无几。 黎漠皱起眉头:“锦添,你怎么能偷东西?” 李锦添红着眼睛,不敢说话,手指恋恋不舍地摸着点心。 黎漠叹了口气,拉着他的手:“以后要吃点心就来跟大哥要,不许再拿别人的。知道吗?”他看了看那点心:“行了,你吃了吧。回头我去跟赵姨娘说。” 李锦添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他正是当初昱昇遇到自己时候的年纪,黎漠不禁想到昱昇吃鸡蛋的样子,心中酸楚了一下。 李锦添很快吃完点心,舔舔手指说:“小少爷二小姐总是有点心吃,我也知道是什么味道了。” 黎漠摸摸他的头,李妈妈一个人的月钱要养着李锦添,的确不容易:“各家的情况不一样,能吃饱饭就是好的了。以后自己长出息,要吃什么都可以的。只是记得,再也不许去偷了。” 李锦添点点头说:“前几日,我妈妈打我还不许我吃饭,饿了我好几天。” 黎漠说:“为什么?” 李锦添说:“我咬了大少爷。” 黎漠哭笑不得:“胡闹,怎么能咬人呢?” 李锦添梗着脖子:“他说大哥的坏话了!” 黎漠笑着摇摇头:“那也不许咬人。” 李锦添说:“那不行!谁说大哥的坏话,我就咬谁!” 说人人到,俩人正说着,昱昇推门走进来:“真是冻死我了!” 伙计迎上去叫了声大少爷,阿满在后面帮昱昇弹了弹衣服,低着头不敢看黎漠,黎漠回头看见他俩,心里有点不痛快,只是没有做声,昱昇倒是没察觉,大大咧咧地往等客的椅子上一坐,对黎漠说:“给我倒杯茶来。” 黎漠起身去倒水,李锦添缩着脖子看着昱昇,昱昇瞧见他倒是新鲜,招手说:“这不是那个咬人的小兔崽子么?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李锦添贴着墙边,往黎漠身边跑,昱昇恶劣地一笑,对阿满吩咐:“去,把他给我拉过来。” 阿满比李锦添大了几岁,却不如他生的敦实,两人一个拉一个拽,一会就扭在一起,昱昇看的哈哈哈大笑,对阿满嚷道:“好小子,赢了他,昇爷给你买糖葫芦吃!”几个伙计也跟着笑起来,李锦添知道阿满也是下人,因此也并不害怕,阿满性格懦弱,但是对昱昇倒是唯命是从。黎漠从后面端着茶出来,看见这一幕,连忙放下茶壶,伸手拉开:“胡闹!怎么能打架?” 两个小的自然不是黎漠的个头,像小鸡子一般被他分别拉倒两边,昱昇笑够了,从兜里掏出几个大字,往桌子一拍:“成了成了,男孩几个不打架?去吧,一人买根糖葫芦吃去。” 阿满踟蹰着没动,李锦添见了钱倒是眼睛一亮,跑过去抓在手里。 黎漠叹了口气说:“大少爷,怎么能让他们打架?” 昱昇满不在乎:“这小子见了我就跑,我就让阿满抓过来给我看看,谁知道俩人动起手来。黎漠,要不咱们俩赌一把,我就用阿满,你就让那小兔崽子上,谁赢了……”他邪魅地一笑:“就是头筹!” 黎漠瞧着两个半大孩子脸上的伤痕,微微皱眉:“不赌!” 昱昇瞧他生气了,又伸手去擦那混小子的脸,不由得吃了个飞醋,恶声恶气地说:“谁稀罕跟你赌,逗个趣儿,寻个乐子罢了,你甩脸给谁看!” 几个伙计见状,纷纷散了。黎漠对李锦添说:“你带着阿满去买吃的,不许再打架。” 李锦添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只是不敢多说,低着头就走。阿满看着昱昇,昱昇头也没抬,挥挥手:“去吧!” 屋里就剩他们俩,黎漠转过身子,瞧见昱昇:“你怎么来了?” 昱昇冷笑:“怎么就不能来?这不是我家的铺子么?” 黎漠见他闹脾气,放柔了口气“他们到底还是孩子,你怎么能怂恿他们打架?” 昱昇噘着嘴说:“怕是瞧见那个兔崽子挂了彩,心疼了?” 黎漠瞧他那副样子,忍不住捏捏他的脸:“你同个小孩计较什么。听说他咬了你?咬了哪里?让我看看。” 昱昇眼神闪烁:“咬在了屁股上,你也看么?” 黎漠低下头,似乎想要亲亲他,又想到光天化日,夫妻之间尚且不能这样放肆,何况是他们这样。 昱昇没察觉他的目光,自顾自地在他手心里蹭蹭脸颊说:“你整日忙活,白天夜里见不到人,我就不能来看你么?” 黎漠抿抿嘴,他也想守着昱昇,只是家中事情不少,又人多嘴杂。他和昱昇就算是两情相悦,后面面临的问题也会只多不少,昱昇是他心头的一块肉,他又要小心翼翼的呵护,又忍不住要去碰触,暮暮朝朝早就长在骨血里头。 昱昇再任性妄为,他也忍不住要护短。黎漠微微低下头,又不知道要说什么好,昱昇目光闪烁的瞧着他,四目相对,几乎要人收不回眼睛,正在这时候,突然听到外面哭咧咧的喊声:“昇爷,昇爷,不好了,那个小孩让人拉走了!” 黎漠赶忙抬起头,只见阿满吓得惊慌失措的跑进来,昱昇被这样一搅合,往后仰坐着身子皱起眉问:“谁给拉走了?城里也有拍花子的了?” 阿满使劲儿地摇头:“是家里,赵管家拉走的。说是他偷了东西。” 昱昇仰靠着木椅,慢条斯理的抿了一口茶水,不甚在意地说:“家里人拉走你咋呼个什么?他一个小孩子能偷赵老四的葡萄酒喝么?” 黎漠说:“他好像拿了赵姨娘的点心。” 昱昇说:“拿了就拿了呗,还用得着赵管家领回去?” 阿满似乎受了惊吓,小脸惨白,摇摇头说:“好几个人一起,拿着棍子,赵管家还打了他一个嘴巴。” 黎漠惊讶地站起身:“为什么要打他?”他急急忙忙地叫伙计看店:“我得回去看看。” 昱昇瞧见黎漠满脸关切,皱起眉头站起身子:“赵老六是管家,下人做错事情自然是他管教,你跟着添什么乱?” 黎漠说:“他还是个孩子,又没有犯什么大错误,哪里用得着带人去打他?”说完已经迈步出屋,昱昇冷哼了一声,叫着吓得小脸惨白的阿满跟着一齐走出了店铺。 第40章 黎漠回到家,只看见李妈妈正在地上磕头,李锦添被个打手抓住,鼻子里出了血。赵姨娘和沈姨娘坐在椅子上,赵老六站在旁边,赵月朗、王二、小梅子等几个丫头小厮都在门口看着,大气也不敢出。 黎漠进了厅堂,李锦添看见他,“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他一张嘴,黎漠才看到孩子的牙都被打掉了一颗,正是吐出血沫子来,当下气愤不已,伸手一把推开那拿着棍子的打手,怒道:“赵管家,他还是个孩子,犯了什么大错,要这么毒打他?” 一边的李妈妈看见黎漠,仿佛也看到救星,抓住黎漠的衣服哭道:“黎少爷,给我求求情吧,千万不要把我们娘俩赶出去,我这个年纪,又独自带着锦添,出去怕是要死路一条了。” 黎漠皱起眉头问:“谁说要赶你们出去了?” 赵老六油腔滑调地说:“黎少爷,这宅门里头的事情可是姨太太们说得算的。” 黎漠瞧见赵老六是打定主意要赶走李妈妈母子,不由得有点疑惑:“就算是姨太太让的,总要有个缘由,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赶人出去呢?” 赵姨娘在旁边搭腔说:“黎少爷,当然有缘故的,这孩子是个贼骨头,亏我们昱家把他养大,谁知道他吃里扒外,竟然趁着我午睡时候偷了我的戒指,今儿敢进我的屋子偷戒指,明天就跟去老爷房里偷柜上的钥匙,这还得了?昱家的家法你也是知道的,无论主子下人,不分男女老少,敢鸡鸣狗盗的就是要轰出门去。” 她手中拿着个金戒指,对黎漠说:“这是刚刚赵管家从这小崽子身上搜出来的,证据确凿,也就是看在李妈妈的面子上罢了,不然送去见官都要打板子的。” 黎漠没有瞧赵姨娘手中的戒指,反而看着李锦添的眼睛问:“你对大哥说实话,赵姨娘的戒指是不是你拿得?” 李锦添呜呜地哭,不停地用手摸着口鼻处的鲜血:“我没有拿,我只拿了一块点心。我拿了一块点心,赵管家就追着我打……” 赵老六见李锦添又要说话,上去又要打他的嘴巴,被黎漠一把抓住手,赵老六自然不是黎漠的对手,险些被他推了一个趔趄。赵月朗看见黎漠回来了,胆子也大了一点,她瞧着李锦添也是可怜,赶紧拿出手帕给他擦嘴角的血。 李妈妈看着孩子的凄惨样子,不由得哭出声来,她在昱家多年,虽然是个下人,但是一直跟赵老六的地位不相上下,如今受了这样的欺负,自然是不甘心,她一会儿哭已经过世的太太,一会儿又哭嫁人的大姑奶奶,想到这两个人怕是都依靠不到了,又哭起昱昇来。 昱昇带着阿满回来,瞧见大门没锁,以为王二去了茅厕,也没有在意,一直走到院子当间,瞧见门厅里头的场面也吓了一跳:“这是干什么呢?” 李妈妈见他回来,立刻扑过去:“我的大少爷啊,你可回来了,你要救一救你的李妈妈。” 昱昇纳闷地问:“这是怎么了?” 他边问边瞧着黎漠正拿了赵月朗的帕子给李锦添擦脸子,三个人围成一团似乎并没在意他回来,不由得拱起一股邪火,皱了下眉头,又问了一遍:“到底怎么回事?” 赵姨娘拉过昱昇说:“大少爷,您看看吧,当初是您好心眼捡了个孩子回来,咱们家这么多年没亏待过他吧?结果他倒好,竟然趁着我睡觉的时候进了我的屋子,拿了我的戒指。老爷既然把这个家给我跟沈姨娘管,那我们俩就得负责,今天敢偷我的,明天就敢偷老爷的,这么小敢偷钱,再大几岁怕是要偷人了!” 她嘴上对昱昇说,眼睛却瞟着李妈妈,这话又说得十分难听,李妈妈脸色大变,又觉得又昱昇黎漠两个撑腰,她倒也不哭了,跪在地上对着赵姨娘嚷:“把你的嘴放干净些,你以为太太不在没人管得了你,我是太太房里的人,管也轮不到你管我,除非是少爷撵我走,不然我就是不走!” 赵姨娘呦呵了一声:“真是反了天了,一个下人敢这么跟我说话?这件事我等会儿就去跟老爷说了,到时候老爷点头,你也想赖在这里不成?不下蛋的母鸡,在哪儿都讨嫌,赖在人家宅门里头,真是好不要脸!” 李妈妈腾地从地上一跃而起:“到底是谁不要脸,你刚来宅门几天就大了肚子?不要脸的破鞋!” 当年,昱思惑本欲收李妈妈做第三房小妾,谁知道赵老六却介绍来了个小妖精似的表妹鸠占鹊巢,李妈妈一生都毁在了赵姨娘身上,本就对她恨之入骨,如今撕破了脸,正好一解多年仇恨,俩人对骂了几句,赵姨娘冲上去跟李妈妈厮打起来。 赵姨娘毕竟年轻,手脚灵活,抓住李妈妈的头发打起耳光,李妈妈却比她有力气,对着她肚子就是一拳,打得她弯下了腰,俩人互相拉着头发,连抓带挠,打得好不热闹。 黎漠不好拉两个女人打架,李锦添生怕母亲受欺负,也冲上去对赵姨娘又踢又咬,赵姨娘腹背受敌,鬼哭狼嚎起来,赵管家不好上去帮忙,只得对他找的打手吹胡子瞪眼:“干看着干什么,还不去拉开。” 打手们本在一旁乐得看热闹,巴不得这宅门的女人们能打得撕开衣服露出肉,如今得了令,也不好不管。这些个无赖地痞也搀和上去,假意拉架,实则揩油,对两个妇人上下其手。赵姨娘和李妈妈两个还互相拉扯着头发,李锦添咬了一个摸了他妈妈屁股的手,那人要揍他,被黎漠拧了胳膊跪在地上。 昱少爷心宽,自顾自走到椅子上一屁股坐下,看起热闹,沈姨娘吓得不停地跺脚:“啊呀啊呀,大少爷您说句话啊!这可怎么是好?” 两个妇人扭做一团,老爷从外面回来了,他难得出去一次,心情大好,谁知道一进家门先是看到这样一出闹剧,他看见扭打在一起的姨太太和老妈子,气得差点吐了血,用拐杖狠狠地敲了敲地面:“都干什么!” 众人瞧见老爷,这才灰溜溜的都撒了手,低头不敢说话。家里一片狼藉,却连一个能撑住大局的人都没有。昱思惑心里只觉得悲凉:“赵老六!你就把家管成这样?” 赵老六连忙上前:“老爷,我也是不好办,今儿个锦添这孩子去偷了姨太太的戒指,咱们昱家的规矩,这偷东西的下人就应该报官,赵姨娘看在李妈妈在家多年,没有报官,说轰出去也就算了,谁知道……”他看了黎漠一眼,没有往下说。 黎漠松开那个打手,站起身子说:“爸爸,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锦添去赵姨娘那就是偷了块点心,小孩子家家难免不懂事,说说他也就算了,怎么叫打手毒打个孩子?李妈妈带他孤儿寡母,出了昱家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要怎么生活呢?” 赵姨娘冷笑:“黎少爷,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就是偷了块点心?那我的戒指是被鬼拿走了不成?你说我冤枉他了?那么你也说说我好端端地为什么要冤枉他?” 李妈妈哭喊:“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说不准你在屋里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让他看到……”话还没说完,赵姨娘已经要扑过去了:“老爷,您听听,这臭娘们儿敢这么说我,今天您不把他们俩撵出去,我就带着昱翱去跳了北海!” 李妈妈又转向昱思惑:“老爷,老爷,我伺候您和太太这么多年,太太刚过世,您就听着这小妖精的话撵我出去,出了门我就吊死在宅门口!” 昱思惑只觉得被两边吵吵地脑袋疼,他又急又气,眼前花了一片,只觉得自己呼吸困难,沈姨娘连忙过去帮他顺气:“老爷,您别动气。” 昱思惑说不出话来,伸手把桌子上供奉的一个玉如意摔在地上。这个玉如意本是老爷心爱之物,价值连城,如今竟然被生生摔了,可见是真的动了怒。 大家一时不敢再多说什么,昱思惑看着家中乱糟糟的场面,他喘了几下,只觉得自己心有余力不足,再也不想搀和这些事情,他伸手颤颤巍巍地指着昱昇,断断续续道:“从今天起,你给我当这个家!这件事你给我解决了,以后再让我看到家里出现这种事,就把你也撵出去!” 一旁本来看热闹的昱昇没想到突然就变成了自己当家做主,老爷瞧着被打得花瓜一样的李锦添,狠狠地指了指赵老六。他气坏了,不等说完就让沈姨娘搀回去休息。两拨人面面相觑。 李妈妈见识昱昇当家,心里松了一口气,她略微得意地瞪了赵姨娘一眼,赵姨娘心里咯噔一下,转身理头发时候跟赵老六对视一眼,几个打手虽然拿了赵老六的钱,但是总要听从这家主人的,也暂时退到一边去了。 黎漠用投湿的手帕按住李锦添的鼻子,对昱昇说:“大少爷,锦添还是个孩子,如今戒指也找到了,不如就罢了吧,以后把他送到柜上,我来带着他,不让他来宅门不就成了?” 昱昇瞧着李锦添死死抱着黎漠的腰,耳朵里全是“那句送到柜上,我来带他”,他冷笑一声,伸出手指敲了敲桌子:“赵姨娘,戒指值多少银子?” 赵姨娘一愣,顿了一下说:“怎么也要一百两吧,这个戒指还是当年我嫁到昱家来,太太赏给我的。您回来的晚,没有瞧见,刚刚就是在这个小崽子身上搜出来的。大少爷,您也知道,咱家现在入不敷出,我偷着典当了多少首饰贴补家用?就是因为这个戒指是太太赏的才没有舍得拿出去当,谁知道竟然让这个小崽子惦记上了,着实可恶!” 这小崽子的确可恶,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人,不也一样给他惦记上了? 昱昇心里冷笑一声,对黎漠说:“一百两可不是小数,这么小就本事这么大,再过几年怕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都做出来了。” 他瞧着李锦添,越发觉得刺眼,小小年纪就知道靠着可怜抓黎漠当救星,等到了阿满这个岁数,还不一定要靠着什么抓黎漠呢!他眼尾扫过黎漠的脸,冷漠地说:“赵老六,昱家不留吃里扒外的人,把这小兔崽子撵出去!” 这话一出,连赵管家都跟着吃了一惊。几个下人更是面面相觑,不敢相信,李妈妈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往前蹭了两步:“少、少爷?为什么啊?为什么啊大少爷啊!我从小把你带大!我的少爷啊!你这是怎么了啊?” 昱昇坐在椅子上,像个冷酷的君主,他从小就向往爸爸坐在椅子上全家发号施令的样子,如今终于轮到他当家做主,连说话都比往日深沉三分:“李妈妈,你年纪大了,偷东西的也不是你,你愿意留下就留下,不愿意就跟他一起走吧。” 黎漠看了昱昇好久,才反应过来,那李锦添抱住他哇地哭出来:“大哥,大哥你别让我走,大哥,我听你的话,我听妈妈的话,我要跟妈妈和大哥在一起。”他哭得可怜,完全是一个孩子对最信任人的撒娇和求救。 昱昇看得脸上阴晴不定,终于按耐不住,对赵老六吼道:“听到没有?撵出去!” 赵老六伸手去拽李锦添,李锦添死死地拉着黎漠的衣服,嚎啕大哭。 黎漠没有出声,干脆拉起李锦添,打算先把他带去店铺。 昱昇猝不及防瞧见黎漠要跟着出去,急火攻心猛地站起来嚷道:“你要干什么!黎漠你再跟着掺和,就跟他们一起滚出去!” 第41章 这一声不亚于一个闷雷,屋里一下就安静了,唯有那年少的李锦添快活地抱着黎漠的胳膊说:“太好了,大哥跟我们一起走!” 赵月朗吃了一惊,悄悄地拉了拉赵老六的袖子,赵老六也没有想到,昱昇竟然嚷出这么一句话,全家如今都靠着黎漠站柜台,算是昱家的半个财神,昱大少爷又是闹什么妖儿,竟然想把他也轰出去。 黎漠平日不苟言笑也很少发脾气,这次却真动了怒火,他瞧着昱昇,眼睛里闪过一丝失望,昱昇一怒之下说错了话,大庭广众之下也绝拉不下来脸跟黎漠撒娇,只能往回找补了一句:“哪有偷了我的东西,还要好生养活他的道理?你还要给他弄到店铺去,怎么?难不成偷了家里还要偷到柜上?再说他的命本来就是我捡回来的。养了这么多年,不要他报答就算做善事了,如今轰都轰不得了?养条狗难道还得养老送终不成?” 他怕黎漠离开,心慌意乱中越说越错,李妈妈连哭都忘了,她似乎给人抽去了最后一丝气力,软软地靠在门框上。 想不到大少爷真的薄情到这个地步,昱家的孩子,她最偏爱的就是大小姐和大少爷,却养出了个白眼狼。她想到太太,甚至后悔没有在太太死的时候跟着一起走。如今落了被轰出去的下场,跟死了有什么分别呢? 黎漠依然没有说话,昱昇是他的心头肉,只是每次犯起浑,都要挖下块肉,还添上块堵,他张了张嘴,半天才发出声音:“既然你容不下……” 昱昇怕他真的离开,不等他说完话就站起身,几步走过去:“黎漠,你休想走人,这些年白养了那个小畜生,也不能白养你,你若是想走!”他想了想,嚷道:“你就把这几年学站柜台的本事都给我吐出来!” 李妈妈坐在马车上,一双眼睛不停地流着眼泪,北京胡同曲里拐弯,走街串巷很容易不辨南北,好在老马识途,不慌不忙地踩着土路往前走。 雪渐渐融化了,天气渐渐暖和了。 沿着后海走,两旁的柳树慢慢地度上一层绿色,北海里头的湖水也化了冻,有道是: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文人墨客们最得意的春天悄悄来到了。 可惜他们只看得见万物复苏,却没有注意,藏在冰雪下面的本质景象已经冒出来,泥泞的土路上,随处可见的野猫狗的粪便,还有些煤灰渣子和被人泼出来的泔水,散发着馊臭的味道。 李锦添知道自己闯祸连累了妈妈,他不敢说话,生怕连妈妈也不要自己了。黎漠带他去医馆上了些草药,汁水颜色沁到脸上,远远看上去跟长了一脸的麻子一样,他豁了一颗牙,好在年纪小,还有可能长出来。 马车沿着后海,饶过鼓楼一直往前走,昱昇在家中大吵大闹,又不肯留下李锦添又不许黎漠离开昱家,黎漠权衡之后,干脆想了个两全的办法,把他们娘俩暂时安顿去姑奶奶的婆家。 李妈妈别无选择,只能去投奔昱愔,她心中难免凄凉,一路上难免喋喋不休:“我在昱家整整二十五年,从他出生看到他长大成人,我这辈子无牵无挂,把大小姐跟他,看得比命还重要,怎么就落下个这样的下场呢?别说这次的事是那小妖精调唆设计,就算真是锦添做的,他还只是个孩子,怎么就不能原谅他一次呢?大少爷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呢?太太死不瞑目啊。” 黎漠抿着嘴,似乎也沉浸在回忆里,昱昇向来只顾自己高兴,不管他人死活,他摸了摸李锦添的头发,许久才说:“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就成了这样。” 李锦添拉着黎漠的手哭了起来:“大哥,我不想去姑奶奶那,我不敢去。在这里有人欺负我跟妈妈,还有你在,可是如果去了别的地方,再有人欺负我,谁来保护我呢?” 黎漠摸摸李锦添的头:“傻孩子,姑奶奶那边,不会有人欺负你。等你长大想学本事了,大哥一定去接你。” 李妈妈也担忧地说:“现在整日闹革命党,姑奶奶的日子怕也不好过。我们这么投奔过去,怕是她也不能做主。” 黎漠说:“先去试试吧,若是不成,我送你们去天津安顿下来,好歹有个地方住。” 车子拐进朱家所在的胡同,李妈妈压低声音:“黎少爷,如今我离开了,难免要唠叨一句,我总觉得赵老六跟赵姨娘不清白。不是因为他们要撵我,而是好几次我送小少爷回赵姨娘那,都看见小梅子在院里待着,从不让我进去,有一次,昱翱去把门推开了,我依稀看着赵老六在她房里,这要是没有什么,怎么会背着人?赵老六之前在外面包了个窑姐,当姨太太养着,结果自从老爷住在书房后,就给遣散了。这回八成也是他们怕锦添看到了,才故意安插一个由头轰走我们娘俩。” 黎漠倒是吃了一惊:“他们不是兄妹么?” 李妈妈说:“在过去,多少表哥表妹还定下娃娃亲呢!不碍事的,我之前就觉得不对劲但是一直不敢说,一是寄人篱下怕生事,二是老爷现在身子不好,太太当初就是给气出毛病的,总不能让老爷也气死了吧。” 说话间已经到了朱家宅门口,这里也早就不似当初娶大小姐时候那么辉煌,敲了半天门才有个家丁来开,黎漠带着李妈妈见了姑奶奶,两个人抱头痛哭,昱愔年初生了孩子,这会儿才刚下地,她听完李妈妈的请求,连忙去跟婆婆商量。朱家如今的日子也不好过,能裁的下人都裁了,婆婆本是不愿意的,但是昱愔刚刚为家中添了个孙子,是个功臣。他们又是书本网的体面人家,不好把事情做得难看,于是勉强答应留下她们母子两个。 大小姐听李妈妈说了家里的事,十分气愤,只是她刚刚生下孩子,亏了身子,总也打不起精神来。听闻如今昱家已经是昱昇当家,她虽然欣慰,又怕弟弟这样是非不分要让人利用了去。她安慰李妈妈,等她养好了身子,一定会回娘家好好劝导弟弟,绝不会饶了赵管家和赵姨娘。 第42章 送走了李锦添母子,黎漠回到到铺子,刚进屋子,伙计就风风火火地跑出来:“掌柜的,不得了了,刚刚大少爷找到铺子里,见你不在,大发雷霆,还说要报官去抓你,你这是犯了什么事情,不然就先跑了吧。” 黎漠微微叹息道“我去找他吧。” 黎漠推开昱府的大门,王二看见他几乎要哭出来:“黎爷,我的爷爷,您可算回来了,大少爷满处的找你,找不到就摔盘子砸碗,我的天,你若是再不回来,我看少爷非要掘地三尺不可。” 黎漠走到院子,赵月朗正在走廊里头站着,她瞧见黎漠,急忙凑上前说:“黎大哥,你去了哪里?若是你真的待不下去,那么也带着我一起好不好?” 今日黎漠不告而别,不仅吓坏了昱昇,也吓坏了赵月朗,她本就性格冲动,此刻说起话也不管不顾。她咬着嘴唇,下了决心,微微红着脸问:“黎大哥,老爷早就有把我嫁给你的打算,你心中是怎么计较的呢?” 黎漠早察觉出赵月朗对他的好意,但是却无以回报,所以一直沉默不提,想不到赵月朗这样泼辣竟然堵着他问出来。 黎漠一时间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赵月朗红着脸拉住他的袖子,只当他是默认,低下头说:“黎大哥,你待我的好,我都知道的。我不是卖给昱家的,以后你在柜上,我在家里,我们两个……” 她还没有说完,身后传来昱昇冷漠的声音:“把你嫁给黎漠?爸爸什么时候有的打算,我怎么不知道呢?” 赵月朗吓了一跳,今日的大少爷似乎比平常更加不可理喻,她赶紧松开黎漠,本能地藏到他身后。 昱昇冷笑着看着黎漠:“你还知道回来?” 黎漠不想跟他吵架,只淡淡地说:“我去送送李妈妈母子。” 昱昇刚刚撵走了李锦添,猝不及防又撞上了赵月朗,拱火的厉害。况且赵月朗跟野小子李锦添不一样,她是女人,万一昱思惑真的打算把赵月朗嫁给他,自己能有什么法子呢? 他心里狠狠地揪了一下,几乎立刻想出了一个办法:“赵月朗,以后我房里不用你伺候了,李妈妈走了,你还是去照顾小少爷和二小姐,黎漠,从今天起,你来我房里伺候。” 赵月朗愣住,黎漠也吃了一惊,尽管在昱家,他这个少爷当得名不正言不顺,但也好歹算个大掌柜,昱昇这样打算,无疑是把他当成个家中的小厮了,他知道昱昇在闹脾气,只轻轻说了一句:“我还要去站柜台。” 昱昇一门心思要抓了黎漠在身边,不甚在意地说:“柜台?柜台不是还有赵老六呢么?” 黎漠微微蹙眉:“赵管家没有站柜的经验。” 昱昇瞧他不肯,心里越发生气:“就这么样吧!这个家现在我说了算!赵月朗,从现在起你就住到前院去看着小姐和少爷。黎漠,你跟我到屋里来!” 还没走到屋里,黎漠就忍不住说:“昇昇,你不要胡闹,赵老六这个人贪婪无德,你怎么能把柜上交给他?” 昱昇冷笑:“我怎么胡闹了?怎么?哥哥不愿意伺候我了?那你想伺候谁,赵月朗还是那个李锦添,两个下人怎么勾搭的你魂不守舍?” 黎漠本就因为他今日的作为寒心,又听他这样无理取闹,只强压着火气说:“你都多大了?怎么还这样不懂事,爸爸把家里交给你管,你就要有个主人样子。” 昱昇瞧着他衣服上还留着李锦添鼻子里出的血,又想到赵月朗拉着他袖子的样子,怒气冲冲地说:“我怎么没有主子的样子?哥哥在这个家里倒是好人缘,就是被轰出去都有俊俏的丫头愿意跟着。你把那个李锦添送到哪儿去了?你那么害怕把柜上交出去,是不是因为你把他藏在那儿了?你藏他做什么?哼,我倒是忘了,他正是好年岁,怕是以后哥哥在柜上也有人伺候消遣了!” 黎漠气的脸色发白,转头就要走,昱昇拉住他不让,俩人在屋里相互叫着劲儿,昱昇心里头觉得委屈,又因为争吵不肯低头。唯有伸手去撕扯黎漠的衣服,想要故技重施。 黎漠早就被他气的七窍生烟,哪里有这个心思,再者他们两个在昱昇的屋里,阿满就在外屋住,黎漠唯恐别人听到动静,不肯就范。 他推搡几次都没有用,干脆狠狠地甩开昱昇的手,昱昇求欢献身却让人拂了面子,只觉得自己下贱,他狠狠冷笑两声:“不要拉倒,想要伺候爷爷的人多的是!还真当少了你不成是吧?” 他冲着屋外喊了两声:“阿满,阿满,” 黎漠不知道昱昇叫阿满做什么,转身时候正好跟阿满撞了一个满怀。昱昇衣服脱掉了一半,坐在床上,扬起细长的丹凤眼,对阿满说:“脱了衣服,过来伺候我!” 阿满看着黎漠,有点害怕:“昇、昇爷?” 昱昇嘴上说着:“连我的话也不听了么?”眼睛却是看着黎漠。 阿满不敢忤逆昱昇,只得站在床边,低着头解开衣服。昱昇一把抓住他的头发,摁在自己的胯下,阿满吓得连口并用地解开昱昇的裤子,抓了那东西就放在嘴里。 黎漠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他们,昱昇撩起眼皮对着他轻蔑地一笑:“既然伺候不了,就在外屋呆着吧,一会烧点水给我洗澡用!” 那声音似乎还来不及消化就割破了食道,继而和心肝肠肚一齐被搅和的血肉模糊,黎漠连自己怎么走出去的都不知道,很快,屋里就传出来高高低低的动静,昱昇把阿满折腾的一声高过一声,似乎牟足了力气要把人折磨到生不如死。 黎漠站在下人伺候的小隔间里,像是做梦一样。 他已经不觉得愤怒了,只是波涛汹涌的疲惫,昱昇这几年,惹是生非、挥金如土、刻薄待人,恩将仇报……这些黎漠都可以忍,可以原谅,可是…… 他听着那屋里阿满拼命压抑却还是泄露出来的声响,觉得每一声都像是把利刃插到了他的心口上。他从小就喜爱的一个人,他肯为之付出生命的人,从此之后怕是跟他的心脏一样被这声响一下下从胸腔里,挖出来了。 第43章 北京城的夏末秋至。 今年的秋暑特别的厉害,晒得整个儿北京城里头都蔫蔫地没精神,地面泛起干涸的卷皮,树叶子蔫头耷脑的,蝉声聒噪一阵胜于一阵,街上几乎没有行人走动,各个小门脸的伙计也失了往日的热络招呼客人的劲儿头,不是在屋里躲凉,便是在门口支起一把椅子,呼呼大睡,毫无生气。天空带着灰蒙蒙的的颜色,闷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家家户户的关门闭户,唯恐暑气钻到屋里来,后海里面密密麻麻的净是光屁股的孩童,泡在水里不肯出来。那些年老的,或者富态的人在这闷热的初秋更加的难耐,抹着豆大的汗珠,对天叫屈:老天爷这是要逼死人啊! 磐岔胡同里,最大的宅门姓昱。自从闹了革命党和军阀,这些个宅门的日子倒是一天不如一天。那曾经高高筑起的大红门如今已经褪了颜色,连个像样的门匾都没有悬挂,好在门口两头狮子身上分明新系了红绸子的大花,还有那红彤彤的灯笼,昭示着宅门有了喜事儿。 走过的人,凭天转、车夫或者是谁家的大姑娘小媳妇,瞧见了这个都要思量一下,昱家是要娶少奶奶?那未免是低调了些,难道是老爷子又纳了小?那又略显得张扬。宅门的是非,大家酒足饭饱后,总是要说上一两件哈哈一笑,带着些吃不到葡萄的酸涩口吻,算是这闷热傍晚的调剂了,因为他们觉得,有钱才能活的自在,那宅门的生活总比穷苦人家有意思的多,。 实则不然,这世间总有不如意,穷人有穷人的苦,富人有富人的愁。那先富过又穷了的人,怕是不如意得最受罪。 大少爷昱昇当家做主之后,把店铺的生意扔给赵管家打理,赵老六只干过管家,哪里会站柜台,铺面很快就落魄了,而那大少爷却不甚在意,依就整日穿得光鲜亮丽。琉璃厂,东安商场,北海到处都能看见昱家大少爷的身影,他长得好看,出手又阔绰,因此在一些窑姐戏子嘴里也是很有名。 铺面没有客人,昱家断了进项,昱昇干脆卖了铺子瞒着爸爸出去放印子,每块钱上都沾着血,似乎有损阴德,但是这么一个乱世,能活着已经不容易,更何况是这么体面的活着呢? 今年立秋晚,闷热无比。 昱思惑自打暑气来了,就整个人蔫蔫没精神,大夫来看了几次,也总是不见起色,这里两年昱家接连落魄,难免要有些别的寄托。赵老六从白云观找来了个道士来算,只说是要家中办喜事冲一冲才行。 当初姑奶奶嫁人没有能冲回来太太,老爷对这种说辞也半信半疑。可过了几日,姑奶奶昱愔抱着胖乎乎的儿子回娘家,昱思惑瞧着外孙十分喜爱,不免也想让自己家中多个小人儿添点生气,也算认可了冲喜之说,愿意让儿子收下心来,娶妻生子,开枝散叶。 只是如今,小姐们都不再情愿嫁入金玉其外的宅门,同这些不学无数的少爷相比,嫁给生意人似乎更能得到实惠。昱家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合适的少奶奶人选。后来还是赵老六跟昱思惑说,不如就把赵月朗高攀给大少爷算了。 丫头不做填房做太太,似乎闻所未闻,但是仔细想想这也合乎情理,如今有头有脸的不是做生意的人就是军阀,前者并不敢把女儿嫁给这个败家子,后者昱昇也不敢要,他就算是娶了太太戒不掉整日花天酒地,军阀家的女人后台太硬,说不准就要惹祸上身。 昱思惑原本打算把赵月朗嫁给黎漠,只是他的身子渐渐不如从前,脑子也健忘,问了问昱昇的意思,见他点头,也就没有说什么。他如今过一天是一天,早就没有心气操心家中事物,只是想趁着自己有一口气在,能看到儿子成家立业,昱家后继有人。 赵月朗本是不愿意的,她自小就倾心于黎漠。谁知道半年前昱昇当家后,把黎漠从掌柜贬成伙计,如今在家里的地位跟看门的王二不相上下。 若是老爷还管事,必定是不许的。黎漠十几岁就学习做生意站柜台,为昱家付出多少心血,他又是个有本事的,铺子在他手里的时候,月月都有盈余,谁知道大少爷偏偏要逆经叛道断了家里的生财之道,也断了黎漠的前程,活脱脱一个混不吝。 赵月朗私下劝黎漠好几次次,昱昇这样做,摆明了就是不想要他好过,与其这样耗着。不如趁着老爷还在,请他做主离开昱家,凭着黎漠的本领,到哪儿不能过上好日子呢?但是黎漠低头不语。 这些日子以来,黎漠像是个没有魂儿的木偶人。他白天照顾昱思惑的饮食起居,晚上还要兼顾着昱昇,别说当初做大掌柜时候的从容说笑,如今连头都不愿意抬起来。 大少爷本就难伺候,对黎漠似乎更加刁难一番,整日吆五喝六,找茬一般。而黎漠也不知为何如此逆来顺受,从不争辩,只管听吩咐,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多说一句话,不多做一件事。 赵月朗尽管心疼黎漠,却渐渐对他生出些失望,别说父亲绝对不肯将自己许配给一个小厮,就是自己的心气也不愿意嫁给这样没有骨气的男人。 她对黎漠失望了,渐渐也就被父亲说动,毕竟嫁给宅门少爷是件长脸的事情,丫头能当上少奶奶是多少人求不来的。 她多少个小姐妹,迫不得已做了老爷的填房,要伺候那已经老态龙钟的老头,还要受太太的打骂。若是有一口志气,嫁到了大杂院,便是整天的劳作,替人家洗衣服,吃不饱饭不说,男人在外面受了气,还要冲着她们撒气。 昱昇虽然纨绔,但是年轻貌美,他虽不见得会钟情自己,但是太太的位置却只有一个,就算是以后他纳个妾回来,也要对自己言听计从。 做了这样的决定,赵月朗又觉得自己愧对黎漠,父亲同她商量让她嫁给昱昇的时候。她倒是想为他做最后一件事,她跟赵老六说:“要我嫁过去也成,条件就是要放黎大哥自由?” 赵老六巴不得黎漠离开昱家,当初因为怂恿昱昇放印子的事,黎漠跟他已经撕破脸皮,加上李锦添曾看到他跟赵姨娘的丑事,八成会说给黎漠听。 黎漠在这里一天,赵老六的心口就悬着一天的刀,他生怕黎漠不说是顾忌着尚存一息的老爷,一旦老爷不在了,他就要对昱昇全盘托出了。 对于黎漠的去留,赵老六不是没有旁敲侧击过,结果被昱昇骂了个狗血淋头。昱少爷对黎漠几乎有些病态的执着,有时回来看不到人,就要大吵大闹一番。赵老六精明了一辈子,什么人和事情都看多了,他渐渐看出昱昇的心思,一时半会也不打算去触昱昇的这个霉头。但是他哄赵月朗:“大少爷说了,都依你。” 昱昇不会是个好丈夫,但是却是个好驾驭的女婿,他心中要是只有个男子那便更是简单,连娶姨太太的可能都没有了。 赵老六心中算计过,他若是站在赵姨娘这边,就算最后大宅落在昱翱手里,那也是姓昱,说破大天去,他也得以一个管家一个下人的身份在这里住。 但若是赵月朗嫁给昱昇,那他就是大宅门的亲家,是这里的主人。昱思惑如今时好时坏,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昱昇又横冲直撞没脑子。赵老六就成了这宅门名副其实的老爷。 尽管他没有儿子,但赵老六一点不觉得惋惜,若是可能,他倒愿意再添几个的女儿,要下一大笔彩礼。 比起那些个忠于传承香火的大户,赵老六更有自己的见解。儿孙满堂又有什么用?大杂院里孩子多的满处跑,到老了不依然饿得下不了炕?有钱才是真的,有钱才能过的逍遥,真有要人伺候的那一天,他雇十个八个的大姑娘,照样把他伺候的舒舒服服。 第44章 这两天一直闷热得难受,到了傍晚,天空突然狂风大作,那风吹进屋,穿堂而过,转眼就形成了极猛烈的利刃,直把厅内的花草砍得沙沙作响,一鼓作气地冲到卧房里面,吹散了红色的床幔,许是因为要下雨的缘故,天突然就黑了,伴随着风声,远处开始发出闷雷的声响。屋里的煤油灯跟着一跳一跳的,挺了几下就灭了。外面王二扯着嗓子喊:“下雨了!各房把门窗关了!” 黎漠关上窗户,墙根下面种的月季花,原本是含苞欲放的时候,谁知却不抵风雨摧残,开始只是掉了花和叶子,不一会儿竟然连根都卷了下来。被雨水淋得残花败柳一般。 昱昇推开屋门,走了进来。 随着咔嚓的一声雷响,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大,偶尔一个闪电晃得屋里一亮,巨大的雨点砸着地面,将这一天的闷热狠狠地赶走,刷刷的雨声在这样炎热的暑季听着痛快极了。 屋里渐渐凉快下来,甚至还带着点雨天的阴冷,黎漠面无表情,给昱昇拿了条大手巾擦去雨水,昱昇脱下湿透了的衣服,扔到地上,黎漠半蹲着去捡的时候,被昱昇一把拉住,半拖半拽的推到床边,阿满被昱昇留在门房王二那里,黎漠从他一进门就知道大少爷起了性,要他侍奉了。 窗外风雨交加,雨水一遍又一遍的冲刷着年久失修的瓦片屋檐,朱红色的宅门难得被雨水浇得红了颜色,又很快沾染了泥土尘埃苔痕污秽,屋里的蜡烛忽明忽暗,像是人心,漂移不定。 昱昇渐渐地学到了很多花样,全都用在了黎漠身上。 他一双手揽住黎漠的脖子,又伸出舌头将他的耳垂整个卷到嘴里,不时用牙齿轻轻啃咬,黎漠身上带着熟悉的味道,昱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两只手臂搂的更紧些,又有些克制不住的抬起大腿在黎漠的私处挤压,嘴唇也从耳垂一路舔到黎漠的嘴唇上。黎漠微微的转开头,昱昇便顺着他的脖子往下舔舐。 如今他们的话少了,情事却频繁起来。雷阵雨下得痛快,浇灌着干燥的土地。渐渐地,黎漠被昱昇的热情也拱出火星来,就算是交情冷却,身子却早就牢记了彼此的好处,这事情上倒是默契十足,他的手掌慢慢地抚上昱昇结实的大腿,向上游走,揉捏着浑圆隆起的臀肉,突然黎漠痛呼一声。手指跟着反射一般捏了昱昇一下。 昱昇很喜欢咬黎漠,似乎是一种发泄。尖利的牙齿穿透黎漠下颚脖颈的弧度,凶恶的根本不像是情趣,黎漠的眼神清明了几分,神色不变地靠着墙任由昱昇撕咬。 昱昇贴着黎漠的胸膛,摸索着他紧绷着的筋肉,很快昱昇的注意力又被那胸口上的褐色肉粒吸引,他弯下腰,像是个饿急的幼兽,扑过去对着那小东西啃咬。舌尖不停地在上面打转,甚至狠狠地嘬上两下。 黎漠闭上眼睛,胸口传来的吸吮声和快感弄得他呼吸加重,昱昇手指顺着黎漠的腰往下摸,伸手解开他的裤子,手指熟门熟路的摸索到那已经半勃起的东西,揉搓起来。算起来,他和黎漠相识已经十几年,最初相好的时候,黎漠在情事上虽然生疏,却很主动,他尽力取悦昱昇,温柔如心口的珍宝。 是什么时候起,黎漠对他变得这么冷漠了呢? 是从什么时候起,黎漠的眼里不再有宠溺了呢? 昱昇心中难受,嘴下就不肯留情,牙齿狠狠地一咬,趁着黎漠因为疼痛皱眉躲闪的时候,两三下蹬掉自己的裤子,露出早就高高扬起的东西,站到黎漠前面,声音带着些沙哑:“给我舔!” 黎漠瞧着昱昇靠过来的物件,敷衍地刚要张嘴,就听见昱昇冷笑:“哥哥要好好舔,过不了几日,你之前相好怕也是要跟你抢了。” 黎漠眼神没有变,他一挥手把昱昇从身前推开,昱昇措不及防,赤裸着身体差点坐到地上,他伸手照着黎漠的脸上挥去,却在半截被抓住。黎漠生硬的将他胳膊一拧,胁迫他趴在床上动弹不得,黎漠伸手撑开昱昇的两瓣臀肉,昱昇只觉得后穴一凉,然后一个粗大的东西顶了过来,连脂膏都没有涂抹,硬生生的的便要往里面戳。 深知那痛楚的昱昇惊叫:“黎漠!你敢!” 黎漠冷笑一个挺身:“到现在了!还有什么不敢的!大少爷!” …… 雨水下得很猛烈,带着久旱逢雨的畅快淋漓,雨水很快就汇集成小溪流,冲刷着青石阶梯。因为下人的精简,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打扫过了。门口的几口大缸,原本养着很好看的荷花和锦鲤,由于疏于打理,里面早就干涸了,被雨水一洗倒是露出些许本色。这栋曾经那么辉煌那么值得人津津乐道的大宅,在雨水中越发突显悲凉。卧室里的昱思惑,在雨水的声音中微微翻了个身,他有些冷,叫了好几声,赵姨娘才从旁边屋门走进来:“睡吧,老爷子,这种大雨天,不睡觉还能干什么呢?” 沈姨娘在自己的小屋里打坐,响一声雷鸣,她就要念一句阿弥陀佛。二小姐昱琇坐在里屋绣荷包,因为天暗,点了一盏煤油灯,映着屋里的火苗一跳一跳的。 赵月朗因为没有母亲准备嫁衣,于是就要自己动手,她又不喜爱这些,打算画了图案去瑞蚨祥定做。她画了几笔都不太满意,叫了两声也不见有人来伺候,到底她还不是大奶奶,有了脾气也不好乱发,干脆扔了纸笔坐在门口看雨。 阿满跟小梅子,沈姨娘的丫头月季几个正一齐在门口聊天。阿满生得秀气,小梅子和月季都喜欢跟他聊天。王二想要过来,还不给他这个机会。阿满同她们一齐看下雨,一齐说着逗趣的事情,别人说的时候他就对着昱昇屋子的方向望望。他年纪大了一点,也明白了一点事理。那个黎少爷,想必跟少爷也是这样的。他有点吃醋,自从黎少爷去了少爷那里,夜里就不要他守着了。虽然白日他还是跟着少爷,但是总是觉得不同了。 阿满觉得奇怪,他刚刚被李广德逼着做这事的时候,每天都想着若是能不这么伺候别人,那让他做什么可以的,能有如今的生活,明明应该感恩戴德。怎么还会觉得难过呢? 再说,昇爷马上是要娶大奶奶的人了,就算他枕边不是黎少爷也会是赵姑娘。阿满觉得鼻子有点酸楚,正在他想的时候,小梅子说了一个笑话,月季咯咯咯地笑出声来,他也跟着笑了两声,笑声很快被雨声淹没了。 昱昇被狠狠地不留一丝空隙地贯穿了,他半眯着眼睛,感受黎漠从身后连接处汹涌而来的怒意。他抓着床单,随着身后人的动作左摇右摆,昱昇那么高傲的性子,甘愿躺在黎漠身下,多少也有点无可奈何。 若是连这最后一丝连接的东西都舍弃了的话,他们还能有什么关系呢?黎漠向来沉默,他从不发出一点声音,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大,风打在门上,几乎像是要有人破门而入,黎漠之前总是担心他们相好的事情被人看到,如今却不在意了,他看着身下那雪白结实的肉臀,嗤笑了一声,更快地挺动着身子,让胯下之物插到更深的地方。 这场大雨下了整整一天一夜,多少茅草屋被刮掉了顶子,全家举着盆碗看着被淋湿的床褥哭泣。一场雨后,天空放晴,富人们又要结拜去游山玩水,而于穷人来说,无非是街上多了几个乞丐,树林里多了几座孤坟。 第45章 昱昇在床上睡得很沉,天已经大亮,暴雨过后,艳阳高照,他却觉得眼皮沉重。直到一阵砸门声才把他吵醒,他揉揉屁股,不耐烦地翻了个身,但是敲门声却没有停下来。昱昇恼了,他爬起来,光着身子左顾右盼了半天,黎漠不在屋里,应当是去照顾昱思惑了,阿满昨晚大约是睡在前院的下人房里,他随意披上一件外衣,闭着眼睛打开门,看见赵老六急忙忙的站在门口:“大少爷,出了事了!” 昱昇眼睛都没有抬起来:“又怎么了?” 赵老六说:“昨个夜里,大烟馆的老板,让人一枪给毙了!” 原来,香饵胡同有一位姓王的人家,少爷年轻时候不服管跑出去参军,如今竟然效力在北洋政府,正该衣锦还乡的时候,发现家徒四壁,连宅门都抵了印子,老爷因为放印子吃大烟,欠下了一屁股债,太太忍不了其中苦楚已经上了吊,王军官大发雷霆,带人彻查大烟馆,老板才站出来说了一句话,就挨了枪子。放给烟民们的印子,老板是保人,他这一死可乱了套,那军官还下了一道死命令,所有印子都充公,他们这些放印子的东家,全都抓了瞎。 昱昇被吓得魂不附体,他万万没想到会出这么一档子事,家中的钱全都抵在大烟馆,这么一来,岂不是连周转的都没有了? 他顾不得身上的不适,急忙穿了衣服跟着去,昔日人满为患的大烟馆今日大门紧闭,好几家放印子的人都在这里鬼哭狼嚎,昱昇上前连踹了几脚门,也不见里面有动静,赵老六连忙拉他:“小祖宗,快不要踹了,人家手里可是有枪有炮的!” 枪炮自然不好惹,饶是昱昇也不敢对着枪炮造次,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厢还没有想出办法。北洋政府那边税款偏偏又加了项目。尤其是家中有宅门的,活活是打算扒下一层皮来。 老爷病着,昱昇花钱又一向大手大脚,如今放印子的钱充了公,手里一下子没有银子周转,这样只出不进,昱昇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偷偷变卖了家中的奇珍古玩交税款。 一时间家中别说下人的月钱,连主人的饭菜吃饭都清淡了许多,除了老爷那里不敢不送些鱼肉蛋品,他们吃的和下人吃的差不多,下人吃的恐怕还不如之前看门牲口吃的。一双弟弟妹妹连私塾都不能去读了,昱家终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别说是成亲冲喜,怕是连宴请宾客都凑不齐银子了。 老话总说,钱财来去不由人,昱昇总觉得自己坐拥个金山,如今一场大雨瓢泼下来,才知道那不过是沙土堆积,经不起风吹雨打,水一浇就无影无踪,他当家半年有余,如今已经捉襟见肘,家里多是女眷孩子,他又不肯跟黎漠商量,一时间,只觉得束手无策。 赵老六倒是给他想了个办法:“少爷,不如把老宅抵出去吧?” 昱昇一惊,立刻反对:“这绝对不成!” 赵老六说:“少爷,您务实一些吧,眼下就要揭不开锅了,还背着债务,如今这军阀好生厉害,好好的人说毙了就毙了,若是交不出税款,把人就地正法了怎么办?” 昱昇也犯愁的很:“不然,就遣散下人,把些个用不到的东西,都典当了吧。” 赵老六说:“我的大少爷,您可着街上去看看,当铺里的东西都堆积成山了,卖不出什么上算的价钱。再者如今四处都在打仗,都说打不到北京,可是这哪儿有准呢?要我说,把大宅抵出去,还能落下一疙瘩钱,这年头,真金白银才是真的,到时候我们这一大家子躲到乡下去,雇两个人种地,不也安乐么?” 昱昇怒道:“安乐个屁!要不是你出的馊主意要去放印子,我能落魄到这样?不行,房子不能典出去,我爸爸知道非打死我不可!” 赵老六说:“我也是为了家里好,谁有后眼会看到节外生枝呢?不然就先把房契压在典当行,换他一大笔钱,做点买卖,等这一段风头过去,再赎回来就是了。” 昱昇说:“赎回来?拿什么赎?”他越看赵老六越可气,抄起茶盖就扔他:“我第一个就把你轰出去!要不是你鼓吹我把钱全都放了印子,家里至于成这样吗?” 赵老六抱着脑袋躲开说:“你急什么,如今家家都困难。北京城迟早要保不住的,这么大的一间宅门,纳税都比旁人多些,若是卖了,能省下多少心?外边都传开了,就那些个军阀老爷,瞧上的宅门说住就住,瞧上的大姑娘说抢就抢,昱家这么个空宅门也是招摇,大少爷,拿主意吧!” 昱昇没再说话,他瞧着地上粉碎地茶盖,干脆把茶碗一齐扔在地上。 房契放在昱思惑的屋子里,俩人正在屋里商量怎么拿出来的时候,被前来找赵老六的赵姨娘听了个全须全尾。她吃了一大惊,昱家如今值钱的恐怕就剩下这一栋宅门,竟然还要典出去?她早就看明白赵老六为人狡诈,却没想到昱昇这么愚蠢。 一旦让老爷知道昱昇把整个家都败掉了,绝对不会把房子留给他,赵姨娘倒是动了心中的小九九,若是房子真的卖了,钱在昱昇手里,说不准搬到乡下之后连带着沈姨娘和自己两房都撵出去了,他跟赵月朗两个加上赵老六的钱,满打满算也够逍遥一辈子了。到时候,自己和儿子,才是断了生路。 赵老六怂恿昱昇典房子无非是想从中打捞一笔,这几年他从昱家挣的钱,他收的放印子的过桥费,都是无本的买卖,当初昱昇让他去柜上,就是生生把整个柜的钱都送到了他的口袋。可他还是不满足,原本他想用闺女换一栋宅子,如今却改了主意,倒不如实实惠惠得了钱,换个清静的地方当个土财主去。 昱家四分五裂,每个人都心怀鬼胎,唯一不知情的便是昱思惑,他时而迷糊时而清醒,倒也是件好事,不然看到如今昱家的模样,怕是要被气吐了血。 一朝秋雨一朝寒,天气渐渐凉爽下来,昱思惑精神也跟着好了些许,黎漠早早赶来接替赵姨娘照顾他,帮他翻了几次身,他用一双枯枝一般的手拍拍了黎漠,哑着嗓子问:“家里怎么样了?” 黎漠说:“一切都好。放心吧,爸爸。” 昱思惑说:“昱昇,还能管好这个家吗?” 黎漠说:“他长大了,管得很好。” 他这么说无非是不想给即将油尽灯枯的老爷再加忧愁,他虽然不清楚家中财产出了什么问题,但是从日渐寡淡的饭菜中也吃出了山穷水尽的味道。如今的昱家就如同昱思惑一样,挣扎着吊着一口气在,脆弱的经不起一点折腾。 昱思惑桌上摆着的饭菜,看着很丰盛,但是仔细一闻就知道,有几道荤菜已经有了味道,不过是端上来摆摆样子,冲点门面。昱家早晚会撑不下去的,黎漠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还能待在昱家,他对昱家没有一纸卖身契约,和昱昇也不睦已久,只是如今昱家这样,他甩手就走似乎有些违背良心,于情于理,他都该给昱思惑养老送终。 也许该送终的不仅是昱思惑,还有如今的昱家,整个社会的王权贵族。 昱思惑喝了点水,似乎有些躺够了,他让黎漠扶着他起来,打算去外面透透空气,黎漠刚帮他穿好外衣,赵姨娘就匆匆地闯进来,她看都没看黎漠,甚至还匆忙地理了理鬓角,似乎一直都在等这个时刻到来一般,尖着嗓子说:“老爷子,可不得了了,大少爷偷偷放印子把钱赔出去了,如今要把祖宅给典出去!” 第46章 家里乱成一团,昱思惑已经许久没有走出他的小院,如今难得又坐回他当家人的位置上,只是这些日子他清瘦了不少,坐在椅子里看上去单薄枯槁,再没有当家人的气势,仿佛只是个风蚀残年的老人。他满脸怒气,颤颤巍巍地指着昱昇的脸,声音沙哑而颤抖:“孽障!你这个畜生!” 昱昇自知理亏,跪在地上说:“爸爸,这也只是权宜之计,如今军阀得道,如果不凑钱纳税,我就要给抓到大牢里面去了!” 昱思惑不住点头:“你早就该给抓到大牢里面去!你这个畜生,祖宅是多少辈留下来的,你也敢动?” 他气得太厉害,浑身都跟着哆嗦,沈姨娘和赵姨娘站在旁边大气也不敢喘,赵老六垂着头不吱声,昱思惑说:“你从小就惹祸生非,好端端地捅了那李大发的儿子,不能再念私塾,全家老小节衣缩食送你去留洋,指望你回来牟个一官半职,谁知你竟敢放印子!把家里败成这样?如今还想把祖宅都败下去?” 赵姨娘已经打定了主意背水一战,火上浇油道:“留洋?您还是问问日夜伺候您的黎少爷吧,咱们家的大少爷到底去没去过留洋,那笔银子到底花在哪儿了!” 赵老六没想到赵姨娘破釜沉舟,他飞快地转着脑子,思考自己站在哪一边能获得更大的利益,从前昱昇手里有钱,老爷子又不知道他的勾当,他侧重昱昇无可厚非,但如今万一老爷子一怒之下真的把老宅留给昱翱的话……赵老六缩了缩脖子,没有说话。 昱思惑万万没想到,昱昇竟然连留洋这样的大事都敢作假,他睁大浑浊的双眼,看着黎漠:“你说!怎么回事?” 黎漠动了动嘴唇:“这件事……” 昱思惑大怒:“说!都给我说!” 黎漠低下头:“爸爸,您别动气,大少爷是因为生病……” 赵姨娘冷笑两声:“生病?别笑死人了!满城都再传昱家的大少爷因为喜爱窑姐留到了上海!老爷您还不知道吧?当初跟他一起出去的几个学生,如今全都去了政府当了大官!徐家、章家那如今都是大兵站岗的!只有我们家的大少爷,还整日里吃喝嫖赌,放印子给抽鸦片的人!” 昱昇怒不可遏,起身就要冲过去。赵姨娘吓得大叫一声:“你要干什么!你爸爸还没有死呢!老爷你看见了吧?当着您的面就要动手,他哪里把我当成长辈?您要是把昱家留给他,那就是生生逼死我们娘俩。” 昱翱和昱琇躲在一处不敢出声,沈姨娘也默默垂泪不语,昱昇想为自己辩解,却发现他无话可说,赵姨娘虽然可恶,说的却没有一句是假话,他抬起头,正看见和他对视的黎漠,黎漠眼中已经没有半点情感,别说对他的保护,连关心似乎都不在了。 昱思惑低低的喘着气,突然站起身子,仿佛身体里又充满了力气,他一把抄起拐杖,对着昱昇就打,昱昇来不及躲闪被他一棍子打在胳膊上。他不是头一遭挨打,这次却不觉得疼,他这才惊觉昱思惑早就已经打不动他。他往前走了一步,嘴唇微微颤抖:“爸爸……” 昱思惑喘着气:“我没有你这样的孽种……”他又打了两下,只觉得心慌气喘,手指不听使唤,连拐杖也握不住了,他左右环顾,看到黎漠,把拐杖递给他,指着昱昇说:“给我打死他!” 黎漠平静的表情起了一丝涟漪:“爸爸……” 昱思惑喘着气,表情狰狞:“打!打死这个败家子!”他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沈姨娘帮他顺顺气,赵姨娘推了黎漠一把说:“黎少爷,你看把老爷子气得,你就顺着你爸爸吧!你连他的话都不听了,是不是?” 昱昇怔怔地瞧着黎漠,他不是怕挨打,他是不相信黎漠会打他。 黎漠站在原地,昱思惑把红木拐杖塞到他手里,指着昱昇,已经说不出话来,黎漠接过拐杖,和昱昇对视,昱昇不自觉后退了一步。 赵姨娘一边给昱思惑顺气,一边冷笑道:“老爷,您身子不好,太太又走得早,我今天要是不跟您说,这个家就完了。我知道,这些话说出来我名声就要完了,说我欺负没娘的孩子,说我不会做人,可是我是为了谁呢?大少爷半年前就把黎漠从柜上撤了,结果整个店铺都赔进去了,黎漠多好的一个孩子,让他当个小厮使唤,折腾的人不人鬼不鬼的!还有您呢,您不知道吧?为什么您的病好不了?不是因为王太医有事来不了,而是因为家里没有银子去请了,整日给您找些个江湖郎中来瞎看,给您吃得东西,那都是臭的,臭的也有荤腥啊,我们呢?我们每天就吃点青菜窝头,我在乡下做姑娘的时候这些都是用来喂猪的!” 昱思惑被气得脸色发白,又说不出话来,他指着昱昇,摔了桌子上的杯子,一口气几乎吊着上不来。 黎漠看看地上的杯子,咬住牙,一把拉过昱昇,昱昇猝不及防被他摁在红木桌上,还没有反应,一棍子就打他后背上,他浑身一哆嗦,连叫都没有叫出声,昱思惑终于缓了一口气,颤颤巍巍地说:“再打!” 拐杖挥舞在空气中,带出刷刷地响声,秋日的衣裤又不算厚重,昱昇趴在桌上,每挨一下,身子就跟着一个抽搐,他死死地咬住牙关,一声不吭,冷汗从头顶往下流,黎漠怕打坏他的脊背,又把拐杖打在他屁股上,那啪啪的声响,倒是像每夜亲昵时候,腰胯撞击在肉臀上的动静。 赵姨娘看得颇为解气,沈姨娘不忍地闭上眼睛,赵老六劝了一句:“老爷,别打坏了大少爷啊!” 昱思惑看着昱昇,不知是因为太激动还是别的,眼睛里竟然淌下两滴浊泪来:“畜生!打!打死!打!” 黎漠看着昱昇裤子上已经晕上血印子,手指不住哆嗦起来,他实在下不去手了,忍不住说:“爸……爸爸,是我,是我没管好他,不能再打了……” 昱思惑猛地站起来,刚要说话,突然眼前一黑,整个人顺着椅子出溜下去。 第47章 李锦添到底没有学成站柜台,他跟李妈妈搬出来没多久,昱家的店铺就倒了,昱愔的婆家答应管他一顿饭吃,但是同样,他要在家干活帮工,李妈妈的月钱也被免了大半,但是于他们孤儿寡母说,有个能遮风挡雨的住处已经不易。 倒不是朱家小气,不过是因为他们的日子也同样困顿,下人只剩下两三个,有时候,昱愔还要亲自下厨做饭,她的儿子已经一岁多了,却还离不开她,因为雇不起奶妈。李妈妈有时候看到姑奶奶的样子,难免又心酸,说起当年她还是大小姐时家中的光景,娘俩儿说一阵哭一阵,正在难过,李锦添匆忙从外面跑进来:“姑奶奶,不得了了,王二来报信说,老爷身子不好了!今天还打了大少爷,让姑奶奶快回家去!” 昱愔听了大吃一惊,这几年她忙着侍奉公婆养育孩子,的确有些疏于娘家,想不到发生了这样的变故,若不是出了大事,怎么闹到来找她回去?她匆匆地上了王二的车,李妈妈多少在意当初被昱昇赶出来,没有回去,但又实在记挂家里,只得让李锦添跟着去看看。 一路上王二给说了个大概,昱愔吓得脸都白了:“怎么闹得要卖房子?做了什么要卖房子啊?” 好在她嫁的不算远,王二赶着马车一路往回赶,也就不到半日的光景,她到了家,进院子只看到一片败落景象,心里顿时凉了大半,跑到屋里,一个人都不在,正赶上赵老六在外面看见她,连忙迎上去:“姑奶奶回来了!” 昱愔嚷道:“到底怎么回事?家里怎么出了这么多事?我爸爸呢?昇昇呢?你还是管家呢?家里都让你管成这样了?” 赵老六低着头说:“小点声,姑奶奶,老爷刚刚睡着。这不能怪我啊。大少爷他,哎,他背着老爷放印子,结果钱打了水漂了,您说老爷身子不好,二小姐小少爷又小,哪儿不用钱,大少爷一时糊涂,就起了典房子的念头,把老爷气着了……” 昱愔听闻又是昱昇惹的祸,狠狠地一跺脚:“怎么放开了印子?即便是放印子,好端端的怎么就会打水漂了?我听王二说爸爸打昱昇了?” 赵老六说:“唉,您别道听途说,咱老爷子什么身子骨?他哪里还打得动大少爷呢?是黎少爷打的,这大少爷如今在家里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全指望着您管着。” 昱愔闻言说:“打的好!若是我看到了,也要打他出出气,只是黎漠弟弟下手未免黑一些,我听王二说都皮开肉绽了!” 赵老六说:“谁说不是呢?大少爷都晕过去了,我看着也是心疼,可是老爷的脾气,谁敢劝呢?这个黎少爷说来也是,咱们家好心收留他,谁知道铺子铺子让他做败了,伺候老爷也伺候不好,估计是传了话,这不大少爷才挨了打。” 昱愔疾步往父亲的卧室走:“传话?这家里最爱传话的您认了第二没人认第一!黎漠弟弟不是那样的人。” 赵老六嘿嘿笑了两声:“姑奶奶冤枉我,这事我压根不知情,您知道老爷为什么气得这样厉害,那是因为当初大少爷根本就没去大不列颠留洋!” 昱愔脚步一顿:“什么?” 赵老六说:“哎,他当初就待在上海没动弹,听说还包了女招待,”他放低声音:“姑奶奶,我可就跟您说了,听说咱们大少爷不光玩姑娘,还水旱不忌,偷偷养了个汉子。” 昱愔睁大眼睛:“赵老六!你说这话可是要有证据!” 赵老六说:“姑奶奶,我就敢跟您说说,我还敢跟谁说啊?老爷身子不好,别人听了,还不笑话死咱们家?” 昱愔气得满脸通红,大声叱责道:“赵老六,你再胡说八道你看我撕了你的嘴!” 赵老六说:“姑奶奶,您也知道我都要把月朗嫁给大少爷了,我跟大少爷是一家子,我能胡说么?您说这其中的是非不解决了,我怎么敢把女儿嫁过来呢?我现在可全仗着您给我做主了。” 小梅子请大夫来看了昱思惑,他动了大气,血冲到脑子里,连话也说不出来了,赵姨娘和沈姨娘双双守着他,看到昱愔回来,都站起身子,昱愔看到父亲沧桑的面容,忍不住恸哭起来,被沈姨娘劝了两句,也不敢再打搅了昱思惑的清静。 从爸爸房里出来,昱愔只觉得心里满满都是火气,她出嫁不过几年,昱家竟然变成这个样子。她是长女,是这家里最大的孩子,在这个紧要关头,她必须站出来了。昱愔擦干了眼泪,怒气冲冲地往昱昇的屋里走去。 昱昇趴在床上,屁股上一片青紫,他闭着眼睛,即使在睡梦中也紧紧皱着眉头,阿满在外屋偷偷的哭,黎漠在屋里,他不敢进去,也不想离开,他肩膀微微颤抖着,时不时擦一擦自己的眼睛。 黎漠守在昱昇旁边,一动不动的看着他。昱昇的裤子被褪下去了,好在屁股上大多是淤血,但也有几处破了皮见了红,黎漠给他涂抹了药膏,看上去很是狰狞,他看着那片伤痕,似乎不能相信是自己做出来的。 黎漠伸出手,却始终不知道落在哪里更合适些,他觉得鼻子有点酸,昱昇面色潮红,似乎是发烧了,黎漠伸手试探温度,昱昇在昏睡中依稀感到了,连忙把脸埋在黎漠的手心里,蹭了几下,黎漠心疼的紧,忍不住低下头,在昱昇的头上亲了一下。 昱愔走进屋子,料想阿满就是弟弟养的男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几乎要剜掉他一块肉,她不屑同个兔子说话,直冲冲地走到里屋,刚撩开帘子,正看见黎漠低头亲吻弟弟,她猝不及防,吓得啊呀叫了一声,指着黎漠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一夜黎漠承担了太多压力,这会儿反倒是麻木了,他直起身子,还没有叫出来姐姐两个字,昱愔就冲过去反手给了他一个嘴巴,她本是个大家闺秀,几乎不曾打过人,这次怕是真动了大怒。 黎漠挨了她这一巴掌,脸上并没有表情,他默默地摆正的脸,甚至做好承受第二个的准备。 昱愔冷着脸说,嘴唇哆嗦了许久才说:“你跟我出来!” 黎漠跟着昱愔一直走到外面院子里,昱家如今人丁稀薄,院子空无一人,阿满吓得缩着脖子,趁着黎漠被昱愔叫出去,赶忙跑到前院去避难。 昱愔嘴唇哆嗦着,指着黎漠问他:“你早知道昱昇没有去留洋?” 黎漠说:“是。” 昱愔点点头:“你早知道,你却不跟家里说,任由着他骗爸爸把家里的钱拿去放印子?黎漠,我们家好心收留你,你怎么能这么对我们?他被打得爬不起来,是不是你下的手?” 黎漠动了动嘴唇:“是。” 昱愔抹了一把眼泪,她的娘家,她自小生在的昱家大宅,如今竟然落魄成这个样子,太太过世了,老爷卧床不起,亲弟弟又不争气,她哭的几乎站不住:“我问你黎漠!你跟我实话实说,昱昇是不是养了个……养了个男人?那个男的,是不是你?是不是?” 黎漠缓缓地闭上眼睛:“是。” 话还没说完,昱愔又是一巴掌,她虽然是个女人家,但是却使了最大的力气,这一记耳光当真不遗余力,黎漠的脸上泛起一片红痕,他只是站着,脸都没有偏,李锦添在外面看到了,吓得惊叫一声:“姑奶奶,姑奶奶,有什么事好好说,不要打我大哥!” 昱愔冲着李锦添大吼一声滚,指着黎漠说:“你也给我滚!马上滚!从今天起,你不许踏入昱家一步!你再敢见我弟弟,再敢出现在昱家,我就要了你的命!” 黎漠微微抬起头:“我……” 昱愔半点都没有大小姐的修养和沉静,她如今就像是个街口骂街的泼妇:“还要我再说一遍么?昱昇虽然不争气,可那是我们家唯一的希望,你能不能放过他,能不能放过我们家?他是混蛋,可总是个正常人,你们这样……你走吧!从此以后,昱昇跟你再没有关系!” 黎漠简单的收拾了一下东西,他想再去看看昱昇,但是昱愔却守在屋里。他还觉得懵懵懂懂,似乎做梦一样不真实,仿佛脑子里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是遵循本能做事而已。 说来也奇怪,明明是他自由了,可是却觉得心里凄凉的很,他心里头颠三倒四地想若是明天一早昱昇看不到他,会是怎么样的情景。他拿着个空荡荡的皮箱,直直地往外走着,甚至连回头再看的力气都没有,李锦添冲过来拉住他,急切地问:“大哥,你要去哪里?姑奶奶为什么打你?大哥,你说话啊!你要去哪里?” 黎漠被李锦添的叫声唤回几分神智,他答非所问地说:“是大哥不好,你快回去吧。” 李锦添自然不肯:“大哥,你要走,你就带着我,你带着我走,好不好?” 黎漠说:“你不要胡闹,回去好好听你妈妈的话,听大……大小姐的话,不要……” 他话还没说完,赵月朗小跑着也追出来,她擦擦额头的汗水:“黎大哥,你要去哪儿呢?” 黎漠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儿,他站在原地想了想,茫然地说:“我可能回天津去吧。” 唯有到了分别时刻才知道情深义重,赵月朗见他拎着个箱子无助的样子,几乎要淌下眼泪来:“我也跟你一起走,黎大哥,我的心思你是明白的,我愿意跟你一起走的!” 黎漠再也摆不出来什么表情,他似乎再跟他们说话,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天津那边现在也不知道什么样子,我总要去安顿,你们在昱家,生活会安稳些。” 赵月朗知道黎漠拒绝了她,也许在黎漠看来,她已经算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了,她心中喜爱黎漠,却又想嫁入宅门。谁知猝不及防,这宅门又成了个空壳子。 她刚刚看到了姑奶奶,明明做了朱家的大奶奶,却寒酸了不少,穿戴却还是当年做姑娘时候的衣服,举止投足再也不是大小姐时候的做派,简直就像寻常人家一样买菜做饭的妇女,昱家的宅门说保不住就保不住,那时候她又落下什么呢?赵月朗心寒父亲拿她做筹码,赵老六眼里只有钱,心爱的人又要离开这里,未来的丈夫又靠不住,她淌下泪来,生出几分无助和自怜。 黎漠没有跟他们多说,只是木然地往前走,路过走廊的时候,才看见阿满正蹲在那里,大约是为了躲姑奶奶。 阿满看见黎漠,似乎还是有点害怕,黎漠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走过,没几步又折返回来,从木箱里掏出一个精致的木头盒子,他本想把盒子一起递过去,但是终究觉得盒子值不得几个钱,还不如留下当个念想,于是只把那只玉蝉从里面拿出来。 这真是一块好玉石,成色雕刻皆为上成,阿满还没见过这样好看的东西,他缩着脖子,不知道黎漠是什么意思。黎漠并不看他,只是把东西递过去说:“把这个交给大少爷,好歹能换点银子,应应急吧。” 这还是黎漠知道阿满跟昱昇关系后头一次跟他说话,他连忙双手捧过来,他一向害怕黎漠,也不知道自己该是道谢好,还是磕头好,阿满缩着脖子,唯唯诺诺地点了好几下头。黎漠直起身子又往前走,阿满隐约听见他似乎说了一句:“好好照顾少爷。” 他呆呆地捧着玉石,看见黎漠的影子慢慢拉长,黏在地上,一点一点地往前转移,他心知黎漠这样一走,大少爷那里一定要翻了天,可是却也不敢去拉住黎漠。 李锦添从后院里追出来,看到阿满嚷了一句:“你告诉姑奶奶一声,我要跟我大哥走!”阿满还没有答应,又看到赵姑娘竟然也拎着个小包裹跟着小跑出来,连看都没有看他,一路跟着黎漠去了。 黎漠一直走出昱家大门,王二在门房看见他,问了一句他去哪儿,他也没有回答。李锦添和赵月朗在后面追他,他也没有停下,他一直走,这回真的像一个没有魂儿了的人偶了。 第48章 昱昇醒过来,已经是一天后了,昱愔一直守着弟弟,也暗暗为家中以后的事情做了打算。昱昇醒过来后只觉得屁股疼,他瞧见昱愔坐在床边,多少有点害臊,连忙抻过被子想要遮掩。 昱愔扶着他的手,眼神复杂:“打疼了没有?” 昱昇呲牙咧嘴地对姐姐笑笑:“不碍事的。” 昱愔亲自煮了粥,一口一口喂给弟弟:“事情我都听说了,爸爸打得好,打得对。你说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呢?这老宅是多少辈传下来的,你怎么敢打它的主意?” 昱昇嗓子有些沙哑,挨打时,为了不叫痛,他咬破了嘴唇,如今说话都要疼:“我也是没办法,一家子要吃饭。” 昱愔看看弟弟狼狈的样子,擦了擦眼泪:“我们家原来是什么样子,现在又是什么样子?自从妈妈走了之后,这个家就越来越衰败了。弟弟,你是家里的主心骨,自己没有主意怎么成呢?听外人胡乱怂恿,还打起宅子的主意。如今我也看了,你安安稳稳地比什么都好,实在不成你把大宅的前院给租出去,也有个进项先顶上税款,再娶一房太太,生个孩子,让爸爸也放心,怎么样呢?” 昱昇说:“钱总要去赚的,做生意总要有点风险,以后一定能翻本的。” 昱愔怒道:“你那是做生意吗?你那是放印子。又是放给吃大烟的人,这是损阴德的事情。生意做黄了不要紧,但是祖上的阴德都败掉了,可怎么得了?你都二十三岁了,不要还想到一出是一出。你把下人都遣散了吧,留下王二看门,再留个丫头侍奉,赵老六这人心眼太多,你愿意要他的姑娘怕以后有填不完的窟窿,我让李妈妈去乡下给你找一个能干的清白姑娘,又能照顾你,又能持家过日子。只要你以后不乱挥霍,下人院子的房租也够嚼谷。一家人安安稳稳的过生活,不比什么都好?” 说到娶妻,昱昇只觉得心中有些厌烦,又急于去找黎漠算账,只敷衍地说:“好了,我知道了。到时候再说吧。”他瞧了瞧姐姐:“你先出去吧,我已经没事了。” 昱愔恨铁不成钢:“你长些心吧,妈妈已经没有了,你还要把爸爸也气死不成?昇昇,你不是小孩子了,你一举一动都关系到一家子的生计,你怎么就这么不懂事。要是……”她刚想说黎漠,又想起已经把黎漠赶出去了,只得站起来恨恨地一跺脚,转身就出去了。 昱昇等她走了,才吃力地回过头,看着自己红肿的屁股,上面横竖遍布着拐杖打出来的血印子。他伸手摸了摸,倒抽了一口凉气。 不过好在都是些皮外伤,虽然火辣辣的痛,倒也不影响别的。他磨着牙,发誓非要从黎漠身上找补回来,他躺在黎漠身下这么多次,这次非要干回来不可。他这样想着,对着门口喊了几声:“阿满!阿满!” 过了好一会,阿满才急忙忙地跑出来:“昇爷。” 昱昇瞧他那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伸手让他扶自己起来:“不在我身边伺候,跑到哪里去了?” 阿满瞧见姑奶奶赶了黎漠出去,心知不妙,吓得一直躲在外头,如今看见昱愔出去,昱昇醒来,才有了主心骨,他又惊又怕,抽抽噎噎地竟然哭了起来。昱昇无奈的自己爬起来:“打得又不是你,哭个什么劲儿?去,把黎漠那兔崽子给我叫来,我非要了他的命!” 阿满绞着衣服,不敢抬头:“黎爷……黎爷叫姑奶奶给撵走了……” 昱愔坐在平日里父亲坐的红木高堂椅上,把家中其他的人都召集来,她嫁到朱家后,一直管家,多少也练就出一些气势:“自从太太过世,昱家就一天不如一天,爸爸把帐交给姨太太和赵管家,是信任你们,你们却给管成这个样子?” 赵姨娘坐在旁边,一边用帕子扇风,一边冷笑:“哎呦,姑奶奶,话可不能这么说,如今管家的是大少爷,家给他败光了,怎么能怪到我们头上?昨天管教他的也是老爷,又不是我们,姑奶奶有话尽可去跟老爷和大少爷说,我们这些人又不管事又没败家,跟我们撒什么脾气?” 昱愔没料到赵姨娘如今说话这样不客气,她站起身,还没开口,一边的沈姨娘就连忙拉住她和稀泥:“姑奶奶,有话好好说,一家人有什么说不开的呢?” 昱愔深知自己弟弟是个什么东西,她一时觉得有点气短,但是很快又端起了当家人的架子,她和妯娌下人们接触的多了,再也不是当初心思淳厚的大小姐。每个动作都带出了一股子精明劲儿:“昱昇不争气,可是他到底还是昱家当家的人。我妈妈走的早,两位姨奶奶难道不应该规劝么?” 谁知赵姨娘却半步不让,呛声道:“姑奶奶,您这是跟谁说话呢?” 昱愔怒目直视:“赵姨娘这是什么意思?” 赵姨娘冷笑:“什么意思?怕是姑奶奶在婆家当惯了大奶奶,平日里没少这么叱责弟媳和妾室吧?您在朱家怎么吆五喝六那没毛病,但是这如今是昱家,您已经嫁出去了,回娘家那也是客人!大家坐在这里是商量着接下来怎么过日子,让您一起不过就是个意思,不是要来听姑奶奶训话的。” 她说的针针见血,昱愔却无法反驳,她只好压着火气说:“既然这样,那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如今昱家也没落了,大家还是个人顾个人吧,我跟昱昇商量过了,分家!” 昱愔的话音刚落,别说赵姨娘瞪大了眼睛,连沈姨娘都跟着站了起来:“这可使不得啊,大小姐、姑奶奶,这可不行啊!” 赵老六跟赵姨娘对了个眼神,没有说话。 昱愔把昨晚上的想法全都说出来:“爸爸现在这个状况,怕是也做不了大主了,趁着他还清醒,把家分了都清静。昱昇是长房长子,按规定宅门归他,你们两房各自都有儿女,把钱按人头……” 赵姨娘打断说:“姑奶奶真是好买卖!宅子留给大少爷?呵呵,如今昱家除了宅门还有什么!分家,你嘴皮子上下一碰,让我们娘几个当叫花子去?” 沈姨娘一向喜爱息事宁人,如今被逼到这个份上也傻了眼,只抹着眼泪说:“姑奶奶,天地良心,琇儿也是你的亲妹妹,这么一分,不是要她的命吗?” 昱愔说:“又没说把你们赶出去,愿意住还是在这里住。沈姨娘你且放心吧,昱琇他日嫁出门去,昱昇一定给你养老送终,让你在宅门里一直住着。” 赵姨娘却不承情:“呸!大房是人,我们就不是人?大少爷昨天为什么挨打,还不是因为要把老宅卖出去?真留给他还不一定会怎么样!说是分家,无非就是嫌弃我们是累赘,远的不说,那黎漠给昱家当牛做马这么多年,让你嘴皮子一动就给轰出去了,你摸摸你的良心,当初不是人家黎漠拼死拼活的在柜上讨生计,这家早就完了。如今没用了说撵走就撵走,你当我们都那么好欺负么?” 沈姨娘也说:“姑奶奶,可不能这样,可不能……” 她话还没有说完,门被一脚踹开,进屋的正是满脸厉色的昱昇,他环视屋里的人,最终把目光钉在昱愔脸上,气喘吁吁地问:“黎漠呢?你把黎漠弄到哪儿去了!” 昱昇的脸色从来没有这么可怕过,连昱愔都忍不住心里咯噔了一下,她坐在椅子上定了定神:“你嚷什么,黎漠要走,谁拦得住?既然你起来了,就一起过来,听听分家的事。” 昱昇瞧着屋里的人,怒吼一句:“分个屁!”转身就跑出去了。 昱愔气的几乎要呕血,她一心为了昱昇打算,想不到他死拧着不知好歹。赵老六见状连忙就坡下驴道:“既然大少爷醒了,那家里的事,还是大少爷来做主,等他好一些了,全家再一起商量怎么办才好。” 赵姨娘冷笑:“都说妾不是人当的,如今我算是看出来了,老头子还没有死,就容不下我们了,今儿个把我们撵出去,明天我就吊死在你们昱家的门口,让街坊四邻都来看看,昱家的姑奶奶和大少爷是怎么持家的!” 沈姨娘只顾着呜呜地哭,并说不出话来,几个下人也议论起来,昱愔正欲说话,小梅子飞快地跑进屋来:“姑奶奶,赵管家,老爷醒了,老爷叫你们去呢!” 昱愔连忙起身,转头跟小梅子说:“去,把大少爷也叫上,快叫上去老爷屋里。” 然而这个节骨眼儿,昱昇却不在家里。 昱昇从家里跑出去追黎漠,已经过去一夜,外面哪里还有黎漠的影子,他一直追到之前的铺面,店铺虽然盘出去,伙计却没有换人,昱昇问起他们黎漠的去向,有一个说:“掌柜的横是去了天津了,他那处好像置办了一间房子。” 昱昇愣在原地好一会儿,他上前抓住伙计的衣领:“他在天津什么地方安了家?在哪儿!” 那伙计被他吓得脸色涨红:“我不知道,不知道了!” 昱昇从铺子出来,只觉得天旋地转,阿满叫他好几声他都没有听见。阿满突然想到黎漠临走时候的嘱咐,从兜里掏出那块玉石:“昇爷,这个……是……” 昱昇自然是认得的,这是他昔日送给黎漠的。自从俩人交情淡了,黎漠便不肯带着。昱昇看了那块玉石,眼圈竟然一下子红了,他出门时候带了黎漠给他的那张银票和一些散碎银子,只叫阿满回去报信,自己拦了一辆马车,追去了天津。 阿满腿脚不如昱昇,昱昇也压根没有想过带着他。他瞧着昱昇风风火火地跑去找黎漠,只觉得自己心里难受的很,他无处可去,只得回到昱家,然而刚一进门,就看见王二正在院子里抻着脖子喊:“大少爷!大少爷!” 王二看见他,一把拉住:“大少爷呢?你看见大爷了吗?” 阿满说:“大少爷坐马车出去了。” 王二哎呀地狠狠一跺脚:“真是个要命的冤家!这真是个孽种投胎啊!” 第49章 昱昇一路坐着马车,屁股本就伤痕累累,这样一颠更是疼的要落下汗来,他咬着牙死死攥着那块玉石不出声。 马车一路往天津走,昱昇坐不住了就半跪在车里,脑子里来回来去想瘦子的大杂院叫什么名字。若是黎漠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也就是那里了,瘦子就埋在那边,就算黎漠不住在那,也是要去祭拜的。 昱思惑虚弱地躺着床上,眼皮虚虚地半搭在眼睛上,一口一口往外吐气,昱愔坐在他枕头边上,替他顺气:“爸爸,我回来了,我回来了爸爸,有我在,一切都会好的。” 昱思惑摸摸女儿的手,吃力地看着屋里的人,却看不见昱昇和黎漠,他伸出手指,费力地吐出一个昇字。昱愔说:“爸爸,昇昇,他受了打,还起不来床,他……” 赵姨娘突然哭了起来:“老爷!如今您还想着那个忤逆子是不是?他跟本就不在宅子里头!您可要给我们做主,姑奶奶就要把我们轰出去了!”她拉过昱翱:“老爷,这也是您的儿子,大少爷都是要把老宅卖了的人了,您还是一样的有偏有向么?固然是嫡庶有别,可是大少爷他是个败家子啊,祖宗这么一份家业,要给他败光了您才甘心么?” 昱愔回过头呵斥赵姨娘:“这有你说话的份儿吗?你给我出去!” 赵姨娘如今已经什么也不怕了,只是一个为了儿子争取利益的母亲,她伸手指指昱愔:“老爷!您看见了吧?当着您的面姑奶奶就这么欺负我们,您不把宅子留给昱翱,咱们昱家就完蛋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怎么活?还不如带着我们娘俩一起上路呢。” 昱愔骂道:“你胡说八道什么!自古至今就没有听说过能把老宅留给庶子的……” 赵姨娘不接昱愔的话茬,只对昱思惑说:“老爷,您现在卧病在床的时候,谁在您面前伺候您?是我!是沈姨娘!姑奶奶一年回几次娘家?大少爷更不要说!太太过世的时候,他若是在大不列颠也就罢了,他在上海搂着窑姐过逍遥日子呢!自从把家给了他,我们过得什么日子,昱翱连上学的钱都被他收了去放印子!如今赔了个底朝天,黎漠多么难得的孩子,给昱家做牛做马,结果昨晚上竟然让姑奶奶给撵出去了!他给昱家当牛做马都落下这么一个下场,何况是我们呢?老爷,我们也是伺候您一辈子的,也是给您生儿育女的,老爷您是不是要我们都去大街上要饭去才成呢!” 昱思惑手指跟着一个痉挛。昱愔气急败坏,站起身来冲着赵姨娘骂道:“好啊,我说这个家里怎么乱成这样,原来是你这个搬弄是非的破浪货充当搅屎棍,你的那些破事哪件见得了光?如今家里长房还在,轮得着你指手画脚?” 赵姨娘终于正面接招:“你今天把话给我说清楚!谁是破浪货!谁是搅屎棍子?朱家真是瞎了眼才娶了你这么个祸害回去,吃着婆家的,够着娘家的,恐怕这天下的便宜都让你占去了吧?” 俩人越骂越不堪入耳,昱思惑被他们吵得急火攻心,却说不出话来,他焦急地一下一下捶打着床铺,却无力阻止眼前这混乱的场景,沈姨娘带着两个小的一齐开哭,那声音仿佛他自己死了一般,赵姨娘和昱愔互相指责几乎要扭打起来,赵管家拉也不是不拉也不是。 昱思惑只觉得胸口越来越沉重,呼吸越来越痛苦,他想伸出手,却发现再也用不上力,他想再看一眼儿女们,这算是最后的一个愿望了,然而他最在意的孩子却不在身边,他依稀觉得自己是错的,是失败的。 昱家多年的祖业就要在他手里毁于一旦,即便不毁在他手里,也一定会毁在昱昇手里,养出这样一个不肖子,他觉得愧对祖宗,如今要去见祖宗了,昱思惑多少想补救一下,他看了看躲在一边哭泣的昱翱,又看了看昱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尽力气挥手把桌上摆着的药碗推到地上。 那清脆的声音,倒是起到了震慑作用,女人们停止了争吵,赵老六连忙跑到昱思惑面前,低下头问:“老爷子,您还有什么话?我听着那。” 昱思惑眼皮完全盖住了浑浊的眼珠,颤抖着的嘴唇发出最后几个声音:“宅门留、留给昱翱。” 昱昇在天津四处打听,终于摸索到那杂院里面,杂院没有什么大改变,只是如今那里已经住了几户人家,并没有黎漠的影子,昱昇心里一下子扑了空,又困又乏,他一路车马劳顿,身上又疼的狠,靠在门口的大柳树上,全然没有了主意。 他跟黎漠两个好坏也一起了这么多年,心中是绝不肯让黎漠离开让的。昱昇瞧着手心里趴着的那块玉蝉,心里只觉得慌乱得厉害,天津说小不小说大不大,若是找一个人,真不是容易的。 天气闷热的很,叫人透不过气来,汗珠顺着昱昇的脸往下淌,昱昇跑来的时候太匆忙,对路线又不熟悉,如今又找不到人,他越想越难过,汗水杀得眼睛生疼,几乎要落下泪来。只是黎漠不在,他便是落泪了,谁会看呢? 不一会儿,打从院子里,跑出来两个小孩,年纪瞧着差不离,两人互相推搡着打闹,昱昇茫然地瞧着,仿佛还是他跟黎漠在这院子的光景。稀里糊涂转眼已经十几年过去了,这期间多少事情,他都不记得了,唯有跟黎漠在间大杂院的相依为命那一段,镌刻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他心中越发苦闷难受,黎漠可恶的紧,他竟然动手打了他。他打他还不告而别,怕是真下了决心,想离开他了。 太阳刺目的让人闭眼,浑身仿佛置于一个大蒸笼中,昱昇靠着树旁发呆,屁股上的刺痛感好了一些,只是偶尔时候还会痉挛一下。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昱昇心里又后悔起来,是他的错,他不该那么欺负黎漠,如今黎漠横下心一走了之,他要去哪里找人?他低着头,从喉咙中发出微微的哽咽。还不如当初听他的话,乖乖去留洋,找个一官半职做,还不如不去放印子,不让他从柜上回来。 想来,之前的种种没一样比得上黎漠离开让他难受。 两个孩子拿着根竹竿子在树下仰脸看着,小个子的一指,大个子的便用竹竿上的蜘蛛网去黏,原来是在捉蝉。 昱昇瞧着,突然想起儿时黎漠也带他在这里抓过,只是他们捉蝉不是为了玩,而是为了果腹,那时候拐他那瘦子被洋鬼子打死,黎漠带着他整日东躲西藏,抓到什么吃什么,那仿佛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东边走过来个凭天转,老远就吆喝着:“酸梅汤来~~~~冰的哦~~~~” 昱昇只觉得自己干渴的嗓子冒烟,招手叫过来,那担子从几层厚棉被里面掏出个带着冰块的盒子,捡了两块放到小碗里,倒了碗红红的酸梅汤递给昱昇,昱昇端着牛饮一气,这样一碗冰凉的水下了肚,他倒是清醒了一点。 黎漠家不在这里了,难不成也不过来祭拜瘦子的坟?昱昇决定就在这里守着,他偏不信等不到黎漠。 那边两个小孩也不打蝉了,站在旁边看着那盛酸梅汤的小碗,歪着头,涎着脸,将那黑乎乎地手指放在口里。 昱昇瞧着怪可怜的,多少有些同命相怜,于是爽快地又打了两碗,递给那大个的孩子:“拿着喝吧!” 那大的迟疑了一下,小的却已经连忙抢过来,迫不及待的放在嘴里喝了起来,那担子擦擦汗笑:“这两个猴崽子,碰上好心眼的大老爷了!” 那小的仰着脖子喝的干净,抹抹嘴又盯着哥哥的碗瞧,那大的却是懂事的,只抿了一口递给小的,昱昇看的觉得有趣,不甚在意的同那个大的搭话:“你们俩是这家的孩子?” 大孩子点头称是,小孩子偏偏也搭话:“就搬走了!” 昱昇心中一激灵:“怎么要搬走了?” 小孩子说:“从北京来了个大财主要买我家房子,说是之前就在这里住哩!” 那大的拉了小的一把:“别胡说!” 那小的不服气的嚷嚷:“我怎么胡说了,娘还说了多要些个,搬出这个院子哩!” 那大的扬手要打,小的酸梅汤也不喝了,转头就跑,大的远远追过去,一转眼儿两个都不见了。 昱昇连忙付了几个大子儿给挑头,因为小孩子家家嘴里颠三倒四的说不清,昱昇又追到他们家去,对那家里的妇人谎称自己是买主的朋友,特意来送钱给他,约好在这里见面却不见人。 那妇人听说是来送钱的,立刻笑脸相迎,吹嘘起这房子的好处来,昱昇心道这个破地方他住过那么多日子,好处半点没有,坏处倒是能个三天三夜,面上依然带笑应承。 妇人说起买家,果然是个姓黎的外乡人,长相也相符,昱昇顿时放下心来,只要他跟黎漠服软,黎漠一定会跟他回去,昱昇揉揉屁股,甚至觉得即使跟黎漠留在天津,他也是肯的。 如此说了一会儿,昱昇又问那妇人是否知道黎漠如今的栖身之处,那妇人说:“那是不知道的,也不是本地的,怕是住了个客栈,毕竟是带着女眷,不方便。” 昱昇一下子愣住:“什么女眷?” 那妇人道:“那少爷带着个女眷,像是没过门的媳妇儿,好看的很”又疑惑道:“你不是说你们俩是朋友,你怎么不知道呢?” 昱昇怔怔地问:“那姑娘是姓赵么?” 妇人说:“那我倒是没有问,只是听见那黎主顾叫她什么月朗,还有个十几岁的小厮,长得虎头虎脑黑黢黢的。这样一说我想起来了,好像说是要去拜他父亲的坟,你若是知道在哪里,不如去那边找找看。哎?怎么说走就走了?” 难怪他走的痛快,原来他不是一个人?自己左挡右防,到了最后想不到还是拦截不住。 昱昇一直走出昔日的大杂院,每一步都像触及身上的伤口,疼得撕心裂肺。 楔子 谁坐江山,依然风起云涌。谁得天下,依旧日月交替。日子照常过着。生活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滚轮,一路向前,若不回首,怕是不易察觉时光冉冉。 清王朝倒台,北京城里只淡淡的换了名称,天也并没有塌下来,政权的轮换并没有带给老百姓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依旧过着自己的日子,男人的辫子剪了,时间久了也觉出好看来,女人放开小脚,才觉出大脚的好处。富人依然有富人的逍遥,穷人依然有穷人的苦楚。只是北京城里,多少富饶人家都改头换面起来,之前的皇城根下面的皇亲国戚都困顿了,树倒猢狲散,不得不靠着自己的双手讨生活。 军人和商贾成了上流社会主要构成。军阀实权在握,和做土皇帝没有什么两样,商人牟利赚钱,买卖面前分出了三六九等。东家们有了雇不完的伙计。倒是之前贵族落魄下来,成批成量的贩卖自己之前的府邸的珍宝,想方设法的赚些利头养家糊口。 磐岔胡同早也不是鼎鼎大名的昱府专属,那宅门的围墙拆掉一半,前院改成无数个小门脸和作坊,倒是平添了几分生气。尤其是傍晚的时候,原本高门紧闭的院子大敞大亮,几家租住在这里的人家边乘凉边聊天,免不了要说起东家的闲话来。 这所气派的院子本来姓昱,原本也算是个沾边的皇亲国戚,靠着俸禄吃饭,后来出了个败家的大少爷,吃喝嫖赌放印子,简直是无恶不作。爹娘都给生生气死了。昱老头临死原本以为做了一件明白事,把宅门留给了妾生的小儿子。 谁知,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妾也不是好惹的,成了当家主母后,嚣张跋扈,前脚老爷子没了,后脚就把大少爷的东西一并都扔了出来,说是老爷子临终跟他断绝了父子关系,大少爷回家竟然是连老爷的灵位都没有瞧见。 要是说这大少爷是恶人有恶报,没多久连老爷另一个妾和女儿也被这毒妇一并赶出来。好好的昱家四分五裂,倒成了妾把持的宅门。这姨太太的表哥是管家,俩人合计租出去了几间偏房,拿着钱放印子,吃喝玩乐。 听昱家的原本的看门说,那管家和妾室不甚干净。无奈昱家老爷子已经归天了,大少爷至今不知道在哪里,二少爷又是那女人亲生的。谁来管这件闲事? 如今又是民国,男女感情不和,离婚都是可以的,更何况是死了丈夫的?据说如今这昱家的大事小情都是赵管家说了算,谁敢得罪他呢,真叫他混成了名副其实的一家之主。 大家伙当是乐子说,事情也难免添油加醋:一个卖大饼的男人说这昱家大少爷迟早要回来的,他兄弟在政府里面做事,听去过上海的少帅说,那昱家的少爷如今成为大亨了。 那边一个卖醋的问起什么叫大亨,卖大饼的撇撇嘴:“这都不知道,就是大财主。比大财主还有本事,听说是个帮派的头领,哪天就能带着人杀回来!” 这么一说倒是有几分戏文里面的意思,大家都感兴趣起来,仿佛刚刚在他们嘴里那个十恶不赦的大少爷一下子又变成了一个要身负血海深仇大英雄,就要报仇雪恨。 大家伙恨不得要亲眼见大英雄怎么严惩这对狗男女,讨论得兴致勃勃,对大少爷的喜爱程度也多了几分。最后还是位有文化的先生,捋捋胡子说:“若要是这个大少爷回来,那我们要去住哪里呢?”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纷纷又不希望这个有辱家门的大少爷回来,最好死在外面才好。 种话大家并不当真,说说也就罢了,然而世间轮回总是机缘巧合,一语成谶,用老百姓的话叫说嘴打嘴。他们欢愉聊天的同时,昱家的大少爷也正赶在回北京的路上。 一路上,火车飞快地行使,穿过南方湿热的空气,逐渐驶入北方的干燥。咣当咣当的铁轨声把思绪拉得很远,渐渐地从上海的富丽堂皇中转回记忆中的青砖红瓦,一别五年,就算是最无情的人,闻到故乡的气息怕是也要落下泪来,更何况这里还有他的亲人。 过去的种种就像是这车窗户外面的景色,留也留不住,忘也忘不掉,就算闭上眼睛不看,一幕一幕也早就刻在心口,时不时就要回味一番。 昱昇抿了一口茉莉香片,那冒着顶尖儿香气的湿热熏得人鼻子发酸。他手指轻轻敲打着车窗,倒是上海夜总会里的一首陈旧曲子。 他对面坐着一位盛装的女人。她烫着头发,摩登又美丽,只是肚子微微隆起。她并没有听出这拍子的旋律,但是却知道昱昇最喜爱哪首小曲,她清了清嗓子,毫不忸怩地唱出声音来,引得周围的乘客纷纷侧目,柳如黛声音是一等一的好,倒是很快就博得了大家的喝彩。 昱昇又抿了一口茶水,随着歌声闭上了眼睛。都说往事如风,可他偏偏觉得刻骨铭心。这些年来,受苦楚的时候也好,享乐的时候也好,过去的事情总也让他难以忘记,再也放不下别的人。 转眼已经是五年了。 第50章 五年前 昱昇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怎么从天津回来的,一路上他浑浑噩噩,马车到了家门口,他都没有反应,付了钱往宅门里走的时候才发现了不对,家门口已经挂上了白纱——昱思惑终于灯尽油枯,耗干了最后一点精力,撒手人寰了。 昱昇瞧见了白事才从恍惚中惊醒,他去推门,谁知道门房换了把手的人,正是赵老六抓李锦添时候的两个人,根本不让他进门,昱昇脾气火爆,和他们动起手来,他身上本就带着伤,又一路劳顿,自然占不到多少便宜,倒引得街坊四邻来围观,大家伙纷纷对他指指点点,竟然没有一个肯帮助这少爷说句话的。 父亲过世,长门长子竟然连一炷香都不能上,昱昇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听,闹了一气又饿又累,傍晚的时候,赵姨娘叫人把他的行李铺盖全都包好了扔出来,放出话来,老爷子过世之前把宅门给了昱翱,留话说再不叫昱昇登昱家的门,阿满也跟着一块撵出来,他抱着行李呆呆傻傻地跟在昱昇后面不知所措。 昱昇一夜之间,失去了两个最亲近的人,他心里身上都痛的厉害,坐在门口傻傻地问阿满:“你听见了?爸爸真是这么说的?” 阿满低着头:“我不知道,但是姑奶奶在房里的,老爷走了之后,姑奶奶就回了婆家,连守岁都没有回来。” 昱愔对这个弟弟失望透顶,昱昇去找她,她不肯也不愿再看昱昇一眼,昱昇找黎漠不成,心里原本就心如死灰,如今真的变成了个孤家寡人,他纨绔惯了,一夜之间落魄到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日子甚是难捱,昔日的狐朋狗友不是跟他断了联系就是跟他的境遇不相上下,他身上带着伤,心里带着恨,手中只有黎漠给的银票和分家分到的一个铺盖卷。 往日的琉璃厂,东安市场,迎接他的再也不是一张张谄媚的笑脸,这些人似乎一夜之间都变了脸色,他们带着讥笑请安说:“恭喜昱少爷晋升昱老爷,自立门户了,这回想干嘛就能干嘛了!” 昱昇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干脆把行李铺盖一类的都典当出去,暂时租住在一个小杂院里,他倒是想继续放印子,但是没有本钱,出去劳作又什么都不会,况且周遭都是熟人,只会丢尽脸面。 阿满更是没用,卖力气都没有人肯要,之前跟昱昇一起出入戏园子的一个票友倒是建议昱昇趁着阿满年少让他卖屁股,跟李广德之辈一样干那种拉皮条的买卖,好歹落点钱,昱昇虽然罄竹难书,却也人性尚在,不肯这样做,眼看要朝不保夕,昱昇不得不兑出去那张黎漠给的银票,他拿了钱,决定离开北京。 昱昇原本以为自己要记恨黎漠一辈子,谁知道饿了两顿之后,那恨意就跟着骨气一样没有了。他想黎漠,又觉得自己似乎没有脸面去见黎漠,他最不愿的就是让黎漠知道自己落魄,再者黎漠既然带着赵月朗和李锦添,保不齐其中哪个就是他的相好,自己去了不是自取其辱么? 昱昇去过的地方不多,除了天津就是上海,阿满倒是愿意回到上海去,昱昇想了想,自己多少也是会一点洋文的,去上海谋个写字翻译的差事也是好的,于是把银子换做车票,一路往上海去了。 上海跟昱昇称得上有交情的人,就是李广德了。昱昇初来乍到,又记得李广德当初说过的客套话,于是带着阿满去找李广德暂时安顿。 上次偶遇,昱昇还是个出手阔绰的大少爷,李广德之辈自然笑脸相迎,这次去投奔,李广德面上没有动声色,却起了龌龊的心思。他早就惦记昱昇的容貌,儿时冒犯被昱昇一棍子捅穿了下巴,这份仇恨全都化成了对昱昇身子的执着,心怀不轨的收留了他。 昱昇寄人篱下,日子并不算好过,他原本指望去教堂找个工作,谁知道那洋人的教堂在他回北京的时候让人砸了,自身都难保,哪里还管得了他。 开始,李广德认准昱昇如今落魄,一定是好哄骗的,好言相劝,对他又是发誓又是诅咒地表明自己痴情,上赶着想要跟他相好一场,谁知道那昱昇竟然是拧种一个,软硬不吃,死活不从。 李广德哪里肯做赔本的买卖,他先是把阿满支走,又给昱昇下了春药想逼他就范,昱昇也是风月场所滚过的,拿鼻子一闻就知道李广德这厮的打算,不由得想起当年他给黎漠下药的嘴脸,又碍于这几日人家的照拂,不好翻脸,干脆站起身子打算带着阿满拂袖而去。 李广德到嘴边的一块肥肉怎么甘心不吃下去?干脆用了强,昱昇到底也是学过功夫的人,李广德并不是他的对手,昱昇一个反手把他钳制在桌子上,李广德变了脸色,大叫着让棍子进来帮忙。 所谓的棍子,是用来调教不听话的妓女的,相当于打手,一个一个魁梧的很,昱昇同他们动手渐渐失了上风,被逼退到墙角边上,李广德在边上笑吟吟地说:“阿昇,你这是何必呢?我们两个一齐在上海滩做个老板,岂不是快活死么?” 昱昇说:“什么都讲究个你情我愿,我不肯,你难道打死我么?” 李广德眼里精光乍现,现了原形:“什么你情我愿,你别给脸不要脸,要不是你当初给了我那一下子,我怎么会在脸上落了疤?今日说死了我也要操你一回,你就庆幸自己长了张好面孔,若不是这样,你求着给我上我还不要,非得把你也捅得全身都是血窟窿才行!” 说话间,一个打手飞起一脚,正中昱昇的胸口,昱昇猝不及防,一下子往后仰去,后背贴上窗户,被棍子给围住,已经无处可逃。 这样四面楚歌的时候,昱昇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了,他本来没有什么忠贞概念,也从不拘泥于身子干净,况且这个时候,连衣食都保证不了,他还有什么傲气可言。但是一想到李广德那样的人要碰只有黎漠才碰过的地方,他便难受的紧。 分别之后,昱昇对黎漠的思念如洪水一般汹涌,失去傲气的时候,肚子重新饿起来之后,他才感觉出年少时,被黎漠庇护的日子是多少难能可贵。 李广德慢里斯条地坐在桌前喝酒,一双小眼来回来去打量着昱昇:“今儿咱们俩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要是好好伺候我,我还能赏你一口饭吃,你当我不知道你是给昱家轰出来的?如今还能有什么靠山?若是你不从,我叫你不光赔了身子,还要过猪狗不如的日子。” 昱昇回头看了一眼,李广德这里是四楼,若是跳下去,不知道有几分生还可能,他捂着胸口,慢慢蹭着墙站起来,如今父母过世,姐姐嫁人,黎漠也离开他了,在他身边的只剩下还要依靠他生存的阿满。昱昇知道自己已经山穷水尽,却不肯破罐子破摔,大不了还有一死。 如今这样还不如死了,别说李广德不会对他长情,就算是真心的,昱昇心里也再也放不下别人。若是在李广德身下残喘苟且,做了阿满那样的兔子,若真是有朝一日碰到黎漠,他还有什么脸面对着黎漠昔日的珍惜呢?他十几岁尚且敢用竹子捅了李广德保住贞洁,如今难道还不如儿时么? 他抱了必死的念头,倒是不怕了。李广德放下酒杯,往他这里走来,两个棍子见状想拉住昱昇的手。昱昇反应却快了一步,他一把推开窗户,眼睛一闭就跳了下去。 第51章 李广德压根没有想到昱昇会有这样的骨气,他跟棍子赶忙趴到窗口往下看,也是昱昇的造化,上海的小洋楼一层都有遮阳布窗,昱昇又是会几下拳脚功夫的,往下跳的时候,本能腿脚往下蹬,这么一摔,只伤了皮肉,他从地上爬起来,不辨南北的跑,花街柳巷人多混杂,等李广德气喘吁吁追出来,已经瞧不见昱昇的踪影。 那李广德纵然吃穿不愁,但不过是个男老鸨,皮条头,在外面也见不得光,昱昇又不是他买下来的兔子,既不能报官又没有闲人去找,带着棍子在弄堂里找了几圈不见也就罢了。 昱昇一瘸一拐的从李广德那里逃出来,着实过上了苦日子,他身无分文,连饭都吃不上。伤口也只能等着自行愈合。天气又冷下来,南方湿气重偏阴冷,一到夜里,寒风简直像钢针扎到骨头缝里,昱昇不肯同乞丐为伍,便连躲在墙角避风的权利都没有。 他身边除了那只玉蝉一无所有,却不肯典当,等到晚上又冷又饿的时候,要不住的摩挲才熬得过来。 生存在社会最底层,只能靠着自己一双手去生存。他仿佛一夜之间明白生存的不易,活着的艰辛。他从前总是觉得生活无趣,非得耍出些花样才好。人的欲望永远没有止境,他吃了酸的就想要吃甜的,睡了女人又想试试男人,每日逛琉璃厂遛鸟玩核桃,却还是觉得无聊。那么多对他好的人,他却看不到。 生活的窘迫让人痛苦,也让人成熟,很多事情他渐渐就想明白了,甚至连爸爸把大宅留给昱翱也不觉得怨恨了。为了吃饭,他不得不去卖苦力,用汗水换到微薄的薪水,他没有办法,饥饿困顿让他想明白很多事情,想了很多他愧对的人,爸爸妈妈,姐姐和弟妹,甚至阿满和李妈妈母子,他平日目中无人惯了,从来看不到别人的不易,如今想想多少次他都把别人的好意践踏了。 他开始还恨着黎漠,强迫自己不许想他,渐渐地他也没有精力去恨人想人,他要去工厂做工,每日都忙到天黑,超负荷的劳动让他除了活着没有别的任何精力。夜里的时候他攥着那只玉蝉,有时还来不及多想,就沉沉地睡着了。 这样也好,他还活着,还算清白着,若是有一天能再见到黎漠,就算从事最低贱的工作,被生活折磨得面目全非,也总要比做了兔子有底气。 昱昇的棱角在底层生活中慢慢磨平,事在人为。日子比起最初也稍稍改善,他毕竟识文断字,又会讲几句洋文,又一次洋人来看样品,昱昇做了讲解,被老板高看一眼,又见他生得仪表堂堂,提拔他跟着跑生意,渐渐就鹤立鸡群起来,做了工头。他原本最看不上卖弄人情,如今为了活的更好一些,不得不低头赔笑,世故起来。 生活轻松了一些,昱昇再也管不住自己,他对黎漠的思念越发强烈,父母已经亡故,在这个世界上,昱昇最挂念就是黎漠,他自力更生之后,没有了逛马路串胡同的兴致,时间反而比无所事事的时候充裕,足够他把这几年跟黎漠的是非想明白。 最初,他本是怨黎漠的,可是如今的磨砺中,他在上海冰冷的夜里幡然悔悟,黎漠从小就护着他,黎漠的父亲为了救他们死在了洋毛子枪下,昱家本来应该照顾黎漠一辈子,却在赵老六的怂恿下,让黎漠站柜台给他们家做长工。 黎漠为了让他有出息,想尽办法弄来留洋的名额,结果他却听信李广德的花言巧语,留在了上海花天酒地,他还买下了陪睡的小兔子阿满,他给阿满赎身的钱都是黎漠给的。他跟黎漠相好的时候,跟阿满依然不清楚,依然在八大胡同里头逗留。 在他心中,只有自己最重要,多几个玩物本不怎么要紧。尽管他心里有黎漠,想跟他在一起一辈子,却没有考虑过黎漠。 饿肚子的时候,他想黎漠总是省给他的馒头,手头紧张的时候,他想黎漠给他的那笔省吃俭用存下的银子,人生在世不称意十之八九,尝到了世间百味,才能明白最珍贵是别人给了你,他自己也需要的。 昱昇一桩桩地想,渐渐也就想明白了,这一路走来,黎漠没有错,就算黎漠是喜爱他的,这样的一次次地胡闹也许早就寒了黎漠的心,黎漠那人又沉闷,对他的那份情谊,怕是早就随着他的作为,消失不见了。 事到如今,他还能奢求别的什么呢? 时光冉冉,转眼又是一年,身为工头的昱昇带着几个伙计去收尾款,路过德泰大饭店的时候,里头的一个女招待瞧见他,飞似地跑出来跟他说话,他这才知道那丧心病狂的李广德竟然把阿满卖出去了,当初昱昇仓促逃走顾不上他。如今算起来阿满也差不多也有二十来岁了,想必李广德嫌弃他接不到客人,竟然贱卖给一个开煤矿的吐财主,说是过两天就要上火车跟去山西。 那女招待又说,那煤老板更是狠毒,他的矿里面都是卖力气的壮丁,常年也没有个女人,这老头把他买回去是打算给手下挖煤的矿工们享乐邪火,这一去怕是就没有命回来了。 昱昇听完女招待的话,大吃一惊,阿满跟他好歹也算是相好过一场,昱昇不忍心看他落得这样的下场,叫了几个人一齐去火车站堵人,好在这边站台不算大,也是该着阿满的造化,他被那煤老板抓着往火车上推的时候,还真叫昱昇给找到了,阿满瞧见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抓着他的衣服不肯走。 昱昇可怜他,干脆跟那土财主谈价钱,打算把阿满赎出来。谁知那财主狮子大开口,昱昇如今一人勉强生活,哪里拿得出那么大的数额,那老头见昱昇不掏钱,竟然对阿满拳打脚踢起来,活脱脱没有人性。阿满虽然已经成年,却生性软弱,被打的楚楚可怜,只会哭成一团。眼看火车要开了,财主拽着阿满的头发拖着他走,世态炎凉,人心不古,这样一上车,阿满以后怕是真真生不如死了。昱昇一咬牙,手摸到了脖子上带着的玉佩。 这玉蝉,即便是他连着三天没有饭吃,饿得头晕眼花的时候都不肯当掉的。落魄到最艰难的时候,他去问过无数次价格,却总是在最后一刻反悔。这只蝉支撑他熬过最艰苦日子,可是如今关系到阿满的性命,时间紧迫,昱昇来不及犹豫,拿出了玉蝉。 那煤财主也算是识货,瞧见了这玉蝉倒是露出了笑模样,昱昇咬牙去了典当行,有周围看热闹的,早就把事情缘故告诉老板了。老板知道这是救命的东西,还算良善,价格上没有压得太低,加上这玉蝉本就是难能可贵,典出来的银子,足够支付阿满的赎身钱。 昱昇把玉蝉递给掌柜的时候,手指头都在哆嗦,这只玉蝉,在他跟黎漠之间飞来飞去,如今终于是落到外人手里了。他不敢再想,拿了钱换了身契,拉起一旁哭泣的阿满就走,只要再多等一下,他都会后悔自己的决定。 第52章 赎回阿满之后,昱昇待他如初,依旧是阿满伺候他的起居,他供阿满一碗饭吃,只是他没有再碰过阿满,他原本那么兴致勃勃的情事,仿佛一夜之间枯黄萎谢。那只寒蝉终于飞走了,但是余音却布满整个冬天,思念被距离拉得千丝万缕,须臾之间又疯长得枝繁叶茂。 而阿满也有了自己的小心思,他被卖出去之前曾有个客人,只是个出身低微的帮派打手,但是阿满似乎十分喜欢他。昱昇把他赎回来之后,那个打手来找过阿满几次,两个人很是要好,后来昱昇知道了,他救阿满也没有别的心思,也就干脆放阿满跟着那个打手去,那打手也是个义气之士,他觉得昱昇有恩,把他介绍给了自己帮派的头目。 上海帮派很多,这个打手所在的洪帮算是比较大的一只,掌门的姓洪,江湖上尊称一句洪爷,外表看起来只是个谦逊的老头,上海的帮派斗争比北京厉害不知道多少辈,到了洪爷这个地位,倒是不再打打杀杀,他自谓儒将,也不喜欢身边跟着一群长相狰狞满口脏话的保镖,总想收几个能妆点门面的人。昱昇文武都可,长相又俊美斯文,骨子里还带着处尊养优的气质,张口还会讲洋文,倒是很合洪爷的心思。 昱昇年纪虽不大,但是人生几经波折,渐渐也就练就了波澜不惊。他无牵无挂,说起话来条条是道,动起手来几乎不要命,很快就得到了洪爷的赏识,昱昇年少时候经常出入声色场所,看也看出里面的门道,洪爷便把手下的一个歌厅给他管理。昱昇在上海待的第四个年头,终于慢慢活出了人样。 尽管他如今吃穿不愁,手下也跟随着两三个打手,却不见当初的仗势欺人。他如今脱胎换骨,在洪帮一向谦逊低调,不参与任何帮内斗争。帮派多是地痞恶霸出身,昱昇这样的本就是少数,他又不肯站队,渐渐也被孤立起来,只是孤立也有孤立的好处,无论是哪一帮得势,他也不至于丧命。他压根就没有野心,渐渐地又变成个无关紧要的角色。 他于是又闲下来,又觉得心神不定,他渐渐也开始关心别人,譬如帮阿满找个正经事做,帮他手下的某个小喽啰还上债等等。他甚至还去找李广德算账过,可惜早就人去楼空,他做了好多事,还是觉得心口始终堵着一块石头。 于是早不是跟自己较劲儿跟自己讲面子的年纪,他知道,他想回家,想去找黎漠。 然而这又谈何容易呢?如今黎漠或者不在北京,或者早就成家立业早就忘了他,饶是昱昇这些年修炼得荣辱不惊,也不敢去面对这些。再者要脱离帮派,也是件不容易的事情,昱昇甩手一走,也会惹得帮内不服小辈们的挑唆,他犹犹豫豫,举棋不定,当初跳那胭脂楼时多么决绝,连生死都看破,一旦活过来却又怂了。 也是该着的造化,一次他陪着洪爷下棋,说起了洪爷两个儿子如今在洪帮闹内讧的事情,洪爷感慨连连:“阿昇,我若是有一个儿子能像你这样,我能省下多少心呢?” 这番话倒是像爸爸说给黎漠听的,可见世间的事故总是相似。 昱昇苦笑地垂下头:“洪爷,不瞒您说,我原先是真正的十恶不赦,比瘪三还瘪三。我妈妈过世的时候我还跟女招待睡觉。我爸爸是叫我活生生气死的,他一死我就叫家里人给撵出来,如今能活下来,还全都靠着洪爷。” 洪爷感慨道:“可见人在年少时候总要轻狂胡闹一阵子,这是老理了,男孩子,胡闹没有什么,只要有骨气,能长本事就是好的。我看你今年也不小了,怎么也不成一个家,是不是在北京有太太呢?” 昱昇跟着洪爷多年,倒是没有说过自己的私事,如今洪爷问了,他也不好藏着,时隔多年,如今说起来心中终究还是一痛:“有过的,只是我不好好待人家,辜负了他,转眼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洪爷摇摇头:“当初你投奔我来,看着也不像是没见过世面的。所以我愿意把你留在身边,那些个穷苦出身的,一旦享乐起来就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有经历点事情,人才能分得清什么重什么轻,才不会因为洋洋得意跌跤。如今你也算是体面人了,身边女人也不少,却不见你对哪个有兴趣,若是你一心还想着她,不如抽空回家去看看,万一还能找见呢?” 昱昇说:“我倒是想回去,又害怕瞧见他如今跟别人过在一处,这么些年,怕是孩子都有了。” 洪爷难道看到昱昇这样窘迫,他笑了两声说:“我总是看你跟别人不一样,原来也是情种,哈哈哈,好啊,情种有意思,这一辈子打打杀杀,总要留点人情味给一个人。” 洪爷没有胡子,却总爱摸摸下巴,仿佛思索一般:“女人,我也是有过几个的,但是唯有你大嫂能降得住我。就是因为我无论如今过的多出人头地,都忘不了当初只手来上海时,你大嫂陪着我蹲在火车站门口吃包子的交情。我若是有一天不再是洪帮的首领,身边的女人也就如数散了,两个儿子都各自顾着各自,我这老头子身边,只有你大嫂还会陪着。” 昱昇笑笑:“洪爷跟大嫂伉俪情深,我怎么能跟您比。” 洪爷走了一步棋,又摇摇头:“男人在外,那跟老虎狮子一样,越是有本事的,越是忍住不要发发野性,打打野食。你说当初辜负了旁人,怕也是这个缘故。”他顿了顿:“咱们爷俩也没有外话,今天既然说到这里,那么我有一个请求。” 昱昇连忙站起身:“洪爷,您这是什么话。有什么吩咐您直说,我照办就是。” 洪爷说:“我知道你现在在洪帮也是难做。早就动了回北京的打算,我不留你,但是有一样,你把阿黛带走吧,我已经老了,洪帮又是这样乱,怕是以后管不了她了。” 昱昇有些诧异地看着洪爷:“您的意思?” 洪爷说:“阿昇,不瞒你说,我身边莺莺燕燕这么多,除了你大嫂,让我动心的只有阿黛。若是早几年,我收了也就收了,但是现在我那两个儿子在帮里兴风作浪,我也管不了几年了,你大嫂什么都好,就是醋劲太大,要是让她知道阿黛有了孩子,怕是饶不了她们母子,我跟你大嫂是结发夫妻,阿黛怀得又是我的亲骨肉,两边都难做,所以能不能把阿黛托付给你呢?” 昱昇说:“洪爷是说让我带她去北京,把孩子生下来?” 洪爷说:“阿黛也算是有情有义的女人,我让她把孩子拿掉远走高飞,她又不肯。阿昇,这样,你带她去北京先待几年,我信得过你,能帮我照顾好她。” 昱昇忍不住问:“那么,孩子生下之后呢,我是把她们母子送回来,还是……” 洪爷走到窗户旁边,瞧着外面的车水马龙,许久才问:“阿昇,我待你怎么样呢?” 昱昇说:“没有您就没有今天的我。” 洪爷说:“你既然有心上人,那么就去找你的心上人,若是你们两个还能再续前缘,那么就请你们收留这个孩子,给阿黛找个好归宿,若是找不见你的女人,就跟阿黛一起过日子吧,她是个好女人,交给别人我也不放心。当然,这是你的自由,你要是不愿意,那就当我没有说,你愿意留在上海或者回去北京都可以,我保证洪帮不会有人敢找你的麻烦。” 昱昇说:“您放心吧,我一定照顾好她们母子。” 当着洪爷的面,他来不及细想,来不及把回北京去的利弊多少再想一遍,唯有遵循本能的意愿,心底的渴望。 回去也是好的,这五年匆匆,若是再不回去,怕是这一生也匆匆而过,再也见不到黎漠了。 柳如黛一首曲子唱罢,昱昇也从回忆中苏醒过来,他从上海带来的帮手阿杰走过来对他说:“昇爷,就快进站了。” 昱昇点点头,从座位上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身子。 北京,好久不见了。 第53章 北京的空气依然是干燥的,清晨时分,昱昇独自走到街上,招手要了一碗豆汁,把焦圈咬在嘴里后,闷声喝了一大口。酸味一直冲到脑袋顶上,等老豆腐上来之后,咸香的卤汁把韭菜花和辣椒油冲开,昱昇从这几年甜腻的豆花味道中恢复了味蕾,恍惚着有点回神。 他默默地吃的早点,有一搭无一搭地听周围人嘻嘻哈哈地逗闷子,伙计那句“您老里边儿请!”的油嘴儿都显出了几分亲切。 昱昇走到外面,街上穿着大坎儿的车夫,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挑夫,吆喝声几乎传遍胡同。天桥下面,说书、卖艺的已经开始耍起嘴皮子,那地道的京片子贯口,照例要逗得围观的人哈哈大笑。 他一直走到北海,正是荷花开的时候,不少老爷子出来溜早儿,唱京戏的,拎着鸟笼子,揣着蝈蝈笼,鸟叫虫鸣,把整个园子都带的生机勃勃。 家乡总是可爱的,尤其是在远游浪荡子回归的一刻,曾经被封存的记忆,呼啸着铺天盖地,昱昇摩挲过后海石桥上的每一个桥墩,熟知琉璃厂的每一处铺面,还有许多新鲜的事物也渐渐冒出头来,街角处新开了一家电影院,梨园子依旧在门口搭了戏台子,一些新的、旧的让本就斑驳的记忆更增添了些神秘。 昱昇立在那里,听了一出《夜奔》。 这次回来,昱昇打算开个舞厅,他在洪帮的时候独立管理过,对里面的是非都门清儿,他带着阿杰跑了几个地方,看好了一处破败了的饭馆,昱昇原籍就是北京人,一口京腔说出来,卖家倒也不敢诓骗他。柳如黛怀着孩子,不宜劳累,昱昇又是个痛快人,到北京没两天就已经盘下那饭馆,又在旁边找了个小院子,三大一小在前帝都安顿下来。 当初昱昇跟洪爷说要回北京找心上人,但是他心上人到底在哪儿他并不知情。昱昇早不是任性妄为的大少爷,除了自己那理不清的旧事故人,他还受了洪爷的委托照顾柳如黛,到北京安顿下来之后,他开始先着手眼前的事情。 装潢舞厅,结识拜访附近的权势,他做的游刃有余。柳如黛和阿杰从没有来过北京,昱昇抽空还要带着他们玩玩,毕竟洪爷对他有恩,他要善待柳如黛。 柳如黛是洪爷的一个情妇,算得上洪爷除了太太最爱的女人,但总归多了“除了”两个字,地位命运也就翻天覆地。 大嫂不容她,洪爷也就不敢留她,又因为占了一个爱字,没忍心让她自生自灭,给她一张大额银票,把她交给昱昇手里,自以为就算是对她和她肚里的孩子尽了义务。 昱昇觉得柳如黛不幸,她却不怎么在乎,她从小苦出身,早就看透了人世间的浮华和人性的丑陋,本也不抱着什么希望。柳如黛虽然对付男人有手段,却从没把自己的幸福押在男人身上。她比那些天天嚷着妇女解放的女学生不知道要解放多少倍。洪爷也好,昱昇也罢,有他们没有他们,她都一样要活着。她原本跟昱昇的关系就不错,如今到了相依为命的地步,更是惺惺相惜。洪爷接她回去她就跟着他过,不接她也没有什么要紧,说不准她还能跟昱昇谱出一段佳话。 阿杰原本是舞厅的一个打手,昱昇出手帮助过他,他知恩图报,一直风里雨里跟着昱昇,昱昇走了,他的日子也不会好过,所以愿意跟着昱昇一起来北京,好在他在上海没有亲人,走得也无牵无挂。 昱昇这些年的积蓄,足够他们在北京开舞厅,柳如黛身上有洪爷给的支票,也慷慨地拿出来入股,她跟一般的女人不一样,不把钱死死攥着,她目光长远,为以后考虑,只靠着自己,情愿做这个舞厅的股东。 昱昇打算先把这个叫华尔兹舞厅装潢,忙过这段,站稳了脚,再去东交民巷找姐姐,问问昱家现在的情况如何。 除了寻找家人,他还想再去天津一次,他想黎漠。 恨与思念早就在五年的时光中此消彼长,他无数次想明白只要黎漠过的好就够了,可是在夜半时分惊醒后,却十分想找到黎漠后占为己有,这种拉锯似的想法把他折磨得不清,如今回到北京,那段尘封记忆被环境一刺激,就更是迫切想要见到他。 他想他,反正他本就是个混不吝,再犯一次混,去见他一次,也无可厚非吧。 只是舞厅还没有装潢完,就意外碰到了故人。 柳如黛早前在上海唱滩簧,她早就知道京剧出名,一直想亲眼看看。正赶上一次有名角来巡演,昱昇忙于华尔兹的各项事宜,便让阿杰带着她去看。 谁知道散场的时候,人群乌央乌央地涌向名角,柳如黛又有了身孕,行动不便,险些被挤倒,多亏了旁边坐着的两个年轻人帮忙将她护在里面,才能化险为夷。 南方人大多含蓄,柳如黛头次见到这样的场景,不停地用手给自己顺气:“我的老天呀,可吓死我了呀。”待人都走散后,她拉着两个年轻人说:“这次多亏了你们了呀,时间还早,不然我请您们吃东西吧。” 她叫阿杰找车带他们去了附近的一家西餐厅,两个年轻人还是头一次来这么高档的地方,拘束的不知所措,柳如黛看着那个女孩子说:“真是个美人胚子呀。” 女孩看了她一眼,脸都红了,柳如黛虽然小腹微挺,但是依然打扮地十分摩登,像是西洋画片上一般,男孩更是拘谨得不知道把手放在哪里好,柳如黛交际手腕了得,很快就把两个孩子的底细打探清楚,她又高贵又亲切,着实很富有魅力,一顿饭吃下来,她把俩人的身世都打听了七七八八,叫黄包车送走之后,理了理头发对阿杰说:“我就看他们两个穿着打扮不像是一般人家,那男孩子家里是开典当行的,可是他却管那女孩子叫小姐,怕是出身都不俗的呀。” 回到了华尔兹,昱昇刚刚预定了洋酒回来,瞧见他们,随口问:“戏怎么样?” 柳如黛揉着腰肢说:“戏是不错的,但是这些人热情起来,好怕人的呀,今天差点挤到我,多亏了阿杰。”她半睁着眼睛:“还有两个学生仔,要不是他们护着我,可就糟糕了。” 昱昇说:“这多危险,这些日子你还是在家安心养着,我明天抽空去给你找个丫头伺候着,等孩子平安落地,你再出去逛。” 柳如黛说:“在家待着多么没有意思,要是这么待上一年,我怕是要烦死了。” 昱昇笑笑:“就当是为了洪爷吧。” 柳如黛说:“为了那个老鬼?怕太太怕的要死,既然离不开那个老太婆就不要找我嘛,哎,想想我还不如不生这个小讨债鬼,女人若是生了孩子,腰也粗了,模样也变了,活脱脱地给孩子当老妈子,还是做小姐好的呀,我看今天救我的那个小姐,倒是长得挺俊俏”她突然笑了一声:“昇爷,说起来搞不好你还跟这位小姐是亲人,她也是姓昱的。” 昱昇倒酒的手一顿:“姓昱?” 柳如黛说:“对的呀,小圆脸,长得挺秀气。” 昱昇说:“叫什么呢?” 柳如黛说:“女孩子脸皮薄,没有说,倒是那个跟她一起的男孩子说自己叫李锦添,家里还是开当铺的,昇爷,开当铺的家底也应该不薄吧,等华尔兹开了之后,我邀请他们来玩,说不准呀咱们就多了几个熟客。” 昱昇看着高脚杯中的自己倒影,轻声问:“他们说了是哪家当铺了没有?” 第54章 昱昇去了磐岔胡同,华尔兹的前期准备工作已经做完,就等着开业,他终于可以有时间故地重游,他本不想去老宅上了,毕竟那里已经不是他的家,但又想给父母上香谢罪,还是来到了昱家大宅,谁知道到了地方他才发现,昱家早就不是昔日的独门独院,原本的两排厢房都给包租出去,院子里零散住着好几户人家,一个正在洗衣服的妇人瞧见他,纳闷地问:“你找谁啊?” 昱昇微微颔首:“大嫂,请问这家的原本的主人呢?” 妇人上下打量他一下:“找东家啊?赵老爷住后院,不过他一般不在家。” 昱昇说:“……这家不是姓昱么?” 妇人瞧了瞧他,似乎笑了笑:“姓什么有什么要紧?谁当家才是东家,昱家现在好像都没有人了,就剩一个姨太太带着个少爷,哦,还有个大管家。” 昱昇诧异道:“原本不是两个姨太太么?” 妇人说:“那我可不知道,反正现在就住着一个。从这到不了后院,你得绕道那边的胡同,那边开了个新门,这半边现在都包出去了。” 昱昇从前院离开,叫了辆黄包车,说要去城南边的朱家,车夫愣了半天:“这位爷您说哪个朱家?” 昱昇说:“朱大人你不知道么?在东交民巷那边的朱府?” 车夫擦擦汗:“您是从外地来的吧?朱家早就搬走了。” 昱昇一愣:“搬走了?” 车夫说:“啊,搬走好几年了,现在那地方盖了间医院。” 昱昇坐在黄包车上愣了好一会:“你知道他们搬到哪儿去了么?” 车夫说:“爷您说笑了不是,我一个穷拉车的,我上哪知道去?民国之后,好多人家都搬走了,不过这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卖了宅子的钱比我这卖力气的挣一辈子都多,过不了苦日子。您这个……还去不去了?” 昱昇只觉得后背上出了一层汗,他总以为回到北京之后,兄弟姊妹很快就会团聚,却没有想到,如今姐姐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昱家也成了姓赵的当家。他把手攥紧了又松开说:“你知道适民典当行么?” 至少,他知道那李锦添如今在适民典当行住,找到了李锦添应该就能找到昱琇和沈姨娘,昱昇不知道这五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联想着刚刚那妇人说话的态度和语气,一种不祥的感觉涌上来。 适民典当行在北京只此一家,青砖红瓦高高大大,门口卧着两只祥兽,一个大大的当字旗高高悬挂在雕梁处。厅内装潢简单大方,还摆着几张舒适得桌椅,虽然来得大多是落魄之辈,也当成贵客招待。 柜台高高,只有个小窗口,供人伸手交易,门口一个红鼻子的老头倒是有精神,手里握着两个大铁球来回摇摆,冲着来客一个往里请的手势算是招呼过了。来着当铺的不是一时窘迫就是困顿不堪,人又都是好面子,因此进当铺倒是没有人出声欢迎,只管往里面走,掌柜的带着两撇细胡子,还是个近视眼,伏在柜上,努力眯着眼睛打量了这位面生的客人一眼,从高高的柜上伸出一只手:“客官当点什么?” 昱昇在里面左顾右盼,心里却莫名打起鼓来,一下比一下紧俏,只能掩饰着开口:“劳您的驾,这典当行的东家是哪位?” 掌柜见他张嘴就问东家,以为是来了大客人,抬起头仔细端详起昱昇:“您是?” 昱昇说:“不瞒您说,前几日您家有位小少爷,救了我的朋友,所以我特来道谢,请教掌柜的,您这府上是姓李还是姓黎的?”昱昇边说心边跳的厉害,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打听起黎漠来,他本是要来打听李锦添和昱琇的才对。 掌柜纳闷道:“小少爷?怕是您找错了人吧?我们东家没有小少爷……”他顿了顿又问:“您说的,可是李锦添啊?” 昱昇说:“正是。” 掌柜的说:“他去上学了,这一会儿就回来了。” 昱昇心几乎要跳出来,他咳嗽了一下问:“嗯,那个东家是……” 掌柜的说:“我们东家姓黎,您是外地刚回来的吧?那您先坐吧。” 昱昇听见这个黎字,一时间手也凉了,脑袋也浆糊了,他稀里糊涂地坐在厅里的红木椅子上发呆了好一会,好在当铺这种地方多是走投无路的客人,谁也没有闲暇逗留,才没人注意他。 坐到中午,当铺的门一开,从外面钻出来一个青年,他生得浓眉大眼厚嘴唇,倒是一幅老实的样子,风风火火地进了屋。 昱昇转过头来仔细瞧了瞧他,正是当初他从天津捡回来的李锦添,如今已经出落成大小伙子的模样。李锦添也不看来人,直眉楞眼的往铺子里走,旁边红鼻子老头喊了一声:“哎,小李爷,过来嘿,这有位爷找你!” 李锦添闻言回过头,盯着昱昇看了好一会,突然眼睛就睁圆了,吓得连着后退三步,伸手指着昱昇,舌头似乎都跟着哆嗦起来:“你你你你……” 昱昇这会儿心里头还在想着这典当行的东家,只冲着李锦添微微一笑,说了一句:“还真的是你,长这么大了?” 这话多少像是长辈对小辈的口气,李锦添不由自主低下语气:“大少爷?” 李锦添小时候很惧怕昱昇,大抵是儿时习惯根深蒂固,加上昱昇也算得上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这恐惧倒是也传承下来。李锦添气短得搓着手,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他到底是年纪小,还不会隐藏情绪。 昱昇感慨地瞧着李锦添,其实他对李锦添并没有太大的印象,只是依稀记得,李锦添捡回来时候也就一两岁的光影,后来送给母亲的陪嫁李妈妈养着,李妈妈无儿无女,倒是很喜欢收养李锦添。 昱昇五年没有见亲人,这回看见他也生出几分亲切感:“我听说,你跟琇儿一起看过戏,你知道沈姨娘和二小姐搬去哪里了吗?” 李锦添交握着自己两只手:“沈姨娘跟二小姐住在香饵胡同的一个院子里头。” 昱昇问:“她们怎么会住在院子里头?” 李锦添说:“二小姐说是赵姨娘后来又分了家,把她们撵出来了,我跟黎大哥从天津回来,瞧见她们娘俩生活的清苦,黎大哥就给他们找了房子。” 昱昇耳朵里就听见“我”、“黎大哥”他瞧着李锦添粗犷的模样,心中念叨黎漠若是瞧上这样的人,他才不甘心,又想到当初一齐去天津的还有赵月朗,有心跟李锦添打听,又不敢,心思百转千回,最后说了一句:“你带我去看看她们。” 李锦添带着昱昇左转右转的绕了几个胡同,才找到沈姨娘母女如今的住处。院子不算大,但是好在独门独栋,比一般的杂院要好得多,门口歪歪扭扭的竖着些木桩子充当栅栏,院子正房两间,厢房两间。倒还算是干净整洁,门口摆着个石桌,一个妇人正坐在门口在掰苞米,听闻动静,也没有起身,只随口说:“怎么不去柜上帮忙,跑回家来了?” 李锦添站在门口不敢吱声,那妇人这才发现门口还有一个人,她眯了眼睛正欲仔细看看,来人已经张嘴问:“是李妈妈么?” 那妇人愣了半饷,哎呀的叫了一声:“我的天老爷啊!大少爷!我的爷,你怎么的……”复而站起身子,大声嚷起来:“沈姨娘?姨娘哎,大少爷回来了,哎呀!” 那正屋的门帘子一掀开,站着一个穿着布衫挽着头发的女人,正是沈姨娘,她疾步从屋里走出来,眼睛直直盯着昱昇的脸,昱昇连忙上前几步:“沈姨娘。” 他这一声叫的真切,沈姨娘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抓住昱昇的胳膊伸手锤了两把:“我的天啊,大少爷?这是,你这是?你可是回来了!” 第55章 当初的昱大少爷是全家的祸害,却也是全家的心头肉。沈姨娘如今见了心中倒是真心伤感,她哽咽的几乎说不出话来,那李妈妈也落了泪,拉着昱昇看来看去:“啊呀,我的大少爷,你这是去了哪里!这几年一家子都惦记你,你可是回来了!” 沈姨娘拉着昱昇进了屋子,昱昇环顾四周,家中摆设还算是讲究,看起来生活应当不至于拮据。沈姨娘不停地擦眼泪:“大少爷,你这些年是跑到哪里去了!” 昱昇宽慰她:“姨娘别难过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李妈妈也道:“回来了好,回来了就好啊!大少爷您坐着。”又对李锦添说:“别傻站着,快去给大少爷倒茶。” 李锦添心中还记得当初昱昇把他们娘俩轰出去的事情,如今瞧见沈姨娘和妈妈对大少爷都这样热情,不免有些吃醋,他扭头出门去倒水,巴不得不在屋子里。 沈姨娘擦干眼泪,忽然想起什么对昱昇说:“大少爷,您跟我来。” 她带昱昇走到一间厢房,原来是隔出来的小祠堂,上面供奉的正是昱思惑和夫人的灵位。昱昇原以为灵位在昱家,想不到却被沈姨娘带走,他连忙跪倒,对父母灵位磕了三个头。沈姨娘靠在门槛上,瞧着如今长大的昱昇心中百般滋味,昱昇凝视父母灵位半饷,突然就着双膝跪地的姿势调转了方向冲着沈姨娘也磕了一个头,慌得沈姨娘连忙伸手来扶:“你这是做什么?快点起来!” 昱昇执拗的跪着道:“沈姨娘,我小时候不懂事,在家整日撒泼惹祸。我给爸爸妈妈道歉,也给您道歉。我当初处处为难家里,不想您不计前嫌,还供奉着我爸爸妈妈的牌位,我对不住您。”说罢又磕了一个头。 那沈姨娘听到昱昇这一番话,惊讶得站立不稳。昱昇当初什么个样子,她再清楚不过,这次他回来,能寻来看自己已经是不易,竟然还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沈姨娘捂着脸哽咽道:“大少爷!你这是要折煞我啊!” 那昱昇低着头说:“沈姨娘,原先是我混账,对不住家里。我现在都改好了,我也能养活你们了……” 那沈姨娘也跪倒在他旁边,冲着灵位哭起来:“老爷啊,太太啊,你们保佑啊,保佑咱们昱家不灭啊,咱们大少爷如今出息了,真的出息了啊。” 那昱昇以前是个顶顶难缠的角色,整日为非作歹,胡搅蛮缠,脾气更是又臭又硬,被老爷子用拐杖打得皮开肉绽也不低头,如今却在堂下认错。果真是长大了,母子二人边哭边说,倒是最后听到动静的李妈妈赶过来,陪着掉泪劝说,才把人哄住了,扶着到了外屋,落了座。 沈姨娘渐渐止住眼泪,对着昱昇左右端详,不过五年,昱昇眉眼已经完全长开,身子也硬朗的有了成年男子的线条。收了年少时候的戾气,越发出落的仪表堂堂。她方才听了昱昇的一席话,这会儿越发看着昱昇喜欢:“好孩子,这次回来你怎么做的打算?” 昱昇说:“这次我打算在北京住下去了。” 沈姨娘连连点头:“好啊,落叶归根,回来了就好!有地方落脚没?沈姨娘这里有地方……” 昱昇忙说:“有了,已经选了一处地方,暂且住着” 他轻轻研磨这茶盖,刮去茶沫子:“沈姨娘,好端端的你怎么从大宅搬出来了?” 沈姨娘叹了口气:“也是过去的事情了……你去过老宅了?” 昱昇说:“我去看了看,也没有进去,老宅好像给分开了,外面给租出去了。” 沈姨娘说:“具体我也不知道,分家之后我再也没有回去过。” 昱昇说:“分家?沈姨娘,如今昱家当家的到底是赵姨娘还是赵老六?是不是他们把你和妹妹赶出来了?” 沈姨娘眼睛闪了几闪,似乎有点欲言又止。 昱昇说:“您只管说吧,我既然回来了,总要知道如今是什么情况?” 沈姨娘说:“你走了不久,你赵姨娘就说要分家,说是老爷已经把老宅给昱翱了,所以老宅不能分,我跟昱琇就分到了一百来块,和一些当初太太留给昱琇的嫁妆,只能租住在一个杂院里头,原本姑奶奶瞧见我们孤儿寡母,多少还能接济一下。结果没多久,朱家也卖了宅子,搬到昌平去了。姑奶奶怕我们受欺负,就把李妈妈母子送来给我们作伴。” 昱昇点点头,如今姐姐的日子怕是也不好过,昌平那乡下地方,姐姐怎么受得了?他瞧了瞧沈姨娘如今的住处倒也算是不错:“那么,现在家里靠着什么生计呢?” 沈姨娘说:“是靠着黎少爷。” 昱昇猛地抬起头。 沈姨娘说:“大少爷,这几年要是没有黎少爷,怕是你就见不到我们娘俩了。” 昱昇嘴唇微微颤抖:“他什么时候从天津回来了的?” 沈姨娘说:“回来好些年了,还开了一间当铺。” 昱昇沉默了一会,心口不断地敲打着嘴,要问出最想知道的事情,昱昇嘴唇哆嗦着,嗓子都有些沙哑:“他、他娶了赵月朗没有?” 问完之后,昱昇只觉得耳朵里嗡嗡直响,整颗心几乎都要从嘴里蹦出来,他耳朵都红透了,端着杯子的手指头也不听使唤。当初的事情从心底被整个掀起,仿佛生死都在那一念之间。 沈姨娘摇头:“赵月朗如今也住在老宅,听说赵老六给她招了个上门女婿,如今孩子都有了。” 昱昇一阵发愣,等反应过来之后,才觉得浑身早就让汗水浸透了,他喉结上下动了一动,忍不住又问了一遍:“他没有娶赵月朗么?” 沈姨娘想起那段过往:“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也罢了。我听锦添说,当初赵月朗跟着跑去了天津,可怕赵老六吓坏了,亲自去接她,好像是动了让黎漠做姑爷的打算,但是黎漠执意不肯,也就罢了。如今老宅也是一团糟,听说赵姨娘早就看着赵月朗眼中钉了,本想着把她快点嫁出去,她却有自己的主意,硬是从下人里头入赘了一个女婿。夫妻两个也在家里住着,这一个宅门里,四个姓,面和心不合的。” 昱昇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觉得浑身都发软,又怕赵姨娘看出疑端,掩饰道:“这一晃,赵月朗都已经嫁人了。” 沈姨娘点点头:“是呀,她这样的名声,再想找个好人家不容易,又不甘心嫁到穷人家做活。她也是有主意,招个女婿依然在娘家过着好生活。赵老六就她一个女儿,自然顺着她。之前她跟你定亲的事情多少人都知道,结果最后父女两个却联手把你轰出去了,就算没有这件事,她一个大姑娘家家的竟然跟着黎少爷跑去了天津,正经人家谁还敢要她?” 昱昇这会心里起伏的厉害,实在应承不了关于黎漠的任何事情,只得换了问题:“姐姐过的好不好?您可见过她住的地方么?” 沈姨娘叹息道:“可怜姑奶奶在家娇生惯养,嫁过去没过几天好日子。朱家原先吃俸禄,连个营生的本事都没有,这几年就靠着把东西典当过活,后来大清国都没有了,他们一家子干脆搬到乡下地方,说是自己种菜种粮了。” 昱昇怎么也想不到姐姐竟然过起了这样的生活:“她哪里会种菜种粮?” 沈姨娘连连叹气:“谁说不是呢?后来,黎少爷回来,也曾托我去找过她,但是她却执拗的很,说什么不肯回来。说来也是,黎少爷毕竟是个外姓人,姑奶奶和他走近了怕是也要被人议论,再者朱家是一家子,要回北京来也是不容易的。” 昱昇觉得自己是逃不开黎少爷的话题了,他咳嗽了一下:“那、那黎漠现在就在那个典当行?” 沈姨娘说:“如今他可出息了,来来回回这么倒腾,生生把生意做大了,我听锦添说,他好像前几天又去了天津了。” 没一会,李妈妈走进来:“大少爷中午在这里吃饭吧?” 昱昇还没说话,沈姨娘站起来说:“那是自然的,我今日亲自下厨房,备下你最喜欢的吃食。”又吩咐李妈妈去集市秤些烧鸡,猪头肉,刚要去拿体己儿,昱昇就从怀中掏出几张银票:“光顾着说话,倒是忘了这个” 他把银票放到沈姨娘手里,又抽出一张递给李妈妈:“这个您拿着。” 两个妇人都惊讶的不知如何才好,李妈妈尤其惊慌:“大少爷,这怎么使得啊?” 昱昇道:“怎么使不得?我既然是回来了,养着家里本就是应该的,收下吧。” 他瞧着李妈妈,真诚道:“李妈妈,我原先不懂事,您不要计较。” 一席话说的沈姨娘感慨连连,李妈妈更是要落泪:“哎呀,哪里的话,大少爷,真是长大了。” 李妈妈上了集市,沈姨娘下了厨房,昱昇在屋里环顾左右,又去祠堂给父母敬香,将这几年的事情都略略跟父母说了说。 昱昇跪在父母灵位前,默默诉说了许久。前来叫他吃饭的沈姨娘也没有打搅他,只等着他抹去了泪水,又坚定的叩了一个首才在身后劝了一句:“好孩子,你这些年也是受了苦。” 昱昇站起身子:“让姨娘看笑话了?” 沈姨娘说:“看见父母落泪是甚么笑话?姨娘是高兴,大少爷,大少爷,如今真的有个大少爷的样子了。” 俩人正说着,从院子里传来个呼喊声:“妈妈,我回来啦!” 第56章 昱昇走出厢房,沈姨娘苦笑道:“看看,就是个这么没规矩的!哎,疯丫头啦。” 院子里站着一个少女,眉眼跟昱昇有几分相似,她带着笑,嘴里还嚷嚷着:“还没进门我就闻着香味儿了!这是什么日子?” 看到昱昇,少女一下子愣住了,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有客人啊?” 昱昇含笑着打量自己这个五年未见面的小妹妹,当初自己离开的时候,昱琇还是个十来岁竖着羊角辫的小丫头片子,如今已经长成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依旧有几分儿时候的稚气,两条辫子也剪成齐耳短发,圆圆的脸庞眉目清秀很是俊俏,身上穿着蓝色的裙裤,学生样子。两只手紧握着,不时偷偷打眼看看昱昇。 沈姨娘笑着摇头:“哪是客人,你好好瞧瞧是谁回来了?” 昱琇闻言微微抬头,一双圆溜溜的杏核大眼打量了昱昇一番,似乎有些不敢认:“……你是?昱昇哥哥?” 昱昇说:“真是越长越漂亮。” 果然是哥哥!昱琇一时间有点不知道说些什么,尽管昱昇没有亏待过她和昱翱,但家中大人都说了哥哥可恶,他们也有样学样,她和昱翱自幼都同大哥哥走的亲近,当初哥哥欺负大哥哥是外姓,挤兑这他去了天津,着实让她记恨了许久。 如今哥哥回来,难道又要轰走大哥哥不成?她七七八八的想着,一会竟然撅起个小嘴儿来,活脱脱一副小女儿耍性子的表情。 昱昇看的眼里带着一丝笑意:“怎么?不认得哥哥了?” 沈姨娘上前来说:“怎么不认得?骨血至亲,是一时生疏了吧?琇儿,快叫哥哥啊。” 昱琇怯怯的叫了声哥哥,昱昇听出她声音里面的害怕,一时间百感交集,略带自嘲道:“是哥哥不好。” 沈姨娘连忙打圆场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过去了就过去了,如今还能一家团聚吃饭,就是最大的造化了。” 饭厅里,李妈妈已经摆好了吃食。一桌子菜肴相映生辉,沈姨娘做的一手好点心,一个个玲珑剔透,看得人食欲大增,昱昇一时间恍惚如还在宅子里一般。 沈姨娘亲自狎了一块金银卷放到昱昇盘子里:“姨娘手生了,这是你最爱吃的,快尝尝还是不是以前的味道。” 昱昇心中一热,连忙咬了一口,沈姨娘忙着给他布菜:“这是我叫李妈妈去合义斋订的水晶肘子,她想着你要吃麻蓉包,又去了同和居。还有果木烤鸭子,如今不比那时候了,这吃饭的地方倒是越来越多。” 昱昇笑着点头,又招呼道:“姨娘也吃!李妈妈,带着锦添也来吃吧!” 昱琇低着头小口吃饭,李锦添也不敢看昱昇,只坐在椅子上扒饭,李妈妈说:“就是这么个傻小子,也不会伺候少爷吃饭。” 昱昇说:“都是一家人,哪里还讲究这些。” 华尔兹还有些后续的工作要跑,昱昇吃过饭,就告辞回去了。 昱琇见他走远了,对妈妈说:“吓死人了,哥哥怎么回来了呢?” 沈姨娘说:“开始也把妈妈吓到了,是菩萨保佑,你哥哥如今变了个人,跟以前大不一样了。” 昱琇问:“有什么不一样的?” “真是太不一样,我瞧着他终于是学好了,”李妈妈从外间走过来,手里还拿着那张银票:“沈姨娘,这上面的钱数太大,我不敢拿着,还是您保管吧。” 沈姨娘拍拍李妈妈的手:“既然是少爷给的,你就拿着,树倒猢狲散,难得你留下来照顾我们母女。平日也没有多的赏钱给你。你就拿着吧。” 昱琇抢过那张银票看了一眼,惊讶道:“这是哥哥给的么?” 沈姨娘说:“哪里都有你,快去把衣服换下来吧,让李妈妈给你揉一把,真是的!这样疯野,哪里有个小姐的样子?也不怕别人笑话你。” 昱琇撒娇道:“我怎的没有了?我说你们怎么都向着哥哥说话,原是收了人家的好处!” 沈姨娘轻轻拧了一下昱琇的脸蛋:“鬼丫头!再胡说看我拧烂你的嘴!” 昱琇笑着跑开:“我才不怕,就算他还像从前那般,我还有大哥哥呢!” 沈姨娘说:“琇儿,哥哥和大哥哥可是不同的。你大哥哥到底是外姓人,昱昇是你亲哥哥,说到底血浓于水,他从外面发达了还能想着来找咱们,就是因为你是他亲妹妹。” 昱琇不服气道:“妈妈怎么能这么说呢?若是没有大哥哥,我们能有地方住?我能有学上么?当时我们被赵老六赶出来,哥哥在哪里?我知道你在意什么,不就是大哥哥和哥哥的那段是非么?那是他们的事情,又不是我的,怎么还要我做个选择呢?若是选,我也偏选大哥!”说罢扭头就走,气的沈姨娘伸手就要打,被李妈妈慌忙拦住:“算了算了沈姨娘,小姐还小。” 沈姨娘叹气一声:“真是他们昱家的种,拧的很,犯起混来真真气死个人!” 李妈妈替她顺顺气:“您宽心吧,多大的事儿,小姐说的也不错,黎少爷是咱们的大恩人。” 沈姨娘说:“这个鬼丫头心眼子多的,我刚说了个开头,她就知道我后面想说什么,黎少爷是好人啊,还不知大少爷这次回来跟他见过没有,你说这要是两个人为了过去的事情解不开心结,咱们在中间岂不是难做?” 李妈妈说:“不会的,我瞧着大少爷如今懂事的很,再说当初谁能比他俩好呢?不过是后来赵老六挑唆的罢了,一晃都五年了,过去的也就过去了罢。” 从小院出来,昱昇浑身都轻快了许多,他傻愣愣地直直地走着,全然忘记了要叫黄包车。当初他明明听说他带赵月朗一起去了天津的,赵月朗却嫁了别人了,如今连孩子都有了。 昱昇越走越快几乎要小跑起来,仿佛他从来没有这么快活过。走着走着想到就算赵月朗嫁了别人,也保不齐黎漠是一个人,又恨自己没有问清楚。 他这么一路乱走,竟然到了适民典当行门口,他抬头瞧着那间当铺,心里想着黎漠应该去了天津,可是偏偏就是忍不住迈步进去了。 天已经不早了,当铺门口的红鼻子老头不在,掌柜依然是伸出手问:“当什么?” 昱昇说:“你们东家什么时候回来?” 掌柜眯缝这眼睛瞧了他半天:“这我不清楚。” 昱昇说:“那个,你们在天津的店地址是哪儿?” 掌柜的说:“这位爷您要是不着急,多等两天,估计我们东家就快回来了。” 昱昇咳嗽一声,敷衍了几句,就走出了铺子,他又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太心急了。他还不知道黎漠是怎么个情况呢…他一时兴起生生走了两个时辰,这会儿觉出有点累来,招手叫了黄包车,回了华尔兹。 第57章 昱愔住的地方不甚好找,昱昇坐着马车兜兜转转了好久,马夫一路打听才找到那处院子,昱昇撩开门帘下了马车,四周满是半人多高的野草,院子旁边开辟着一片地方种着瓜果蔬菜,旁边是牲口棚,里面养着几只花斑大猪,见了生人大呼小叫起来。 猪这一叫,从院子里面跑出一只大黑狗,没有拴着,呲牙咧嘴扑过来,马夫上去便要踢,昱昇拉他制止,从车上拿出一只烧鹅撕了一块扔给他,那狗闻了闻飞快的叼在嘴里,狼吞虎咽下去,一边还不停的吠叫。 院门吱啦打开,一个男人走出来,横着声音问:“干嘛的?” 昱昇说:“这里是朱家么?” 那男人打量昱昇一番:“你是哪个?” 昱昇问:“朱辰是这家人么?妻子是昱家的。” 闻言那男人脸上才带了一点笑模样:“是,朱辰是我大哥,昱家小姐是我嫂子,您是?” 昱昇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是朱岡?” 那朱岡也愣了:“你是?” 昱昇道:“我是昱昇啊!” 说起来两家也算是世交,朱岡和昱昇年纪相仿,小时候走动的也勤些,昱昇看了看眼前这个黑壮的庄稼人,已经没有半点儿时记忆中那文弱秀气少年郎的样子。 朱岡看了昱昇半饷,伸手拍了拍他:“是你啊!真是一点都没有变样子!”他顿了一下,似乎有点羞于自己现在的处境:“真好,真好,快进来吧!进家吧!” 昱昇跟着朱岡走进院子,院子虽然大却不空,房檐下一串串玉米辣椒,地上晒着咸萝卜干,一口大磨立在院子当间儿,旁边是水井,还有个鸡窝,大约是天热,一只只无精打采的卧着,时不时在地上磨一磨喙。 昱昇在这五年中吃过不少苦,见了这样的院子也没露出什么惊讶的表情,只是心里着实酸楚,他还没进门,就看见从门帘子后头钻出来个剃成了小和尚的秃小子,一双眼睛圆溜溜的盯着他看:“二叔,这是谁?” 朱岡说:“怀青,这是你舅舅!” 他话刚落音,只见那门帘子被一把掀开,一个梳着高髻的女人一把撩开门帘,她站在门口眼睛直直地看着昱昇。 昱昇往前走了一步:“姐姐!” “昇昇!”昱愔眼泪刷的成串落下,扑上去一把把他紧紧抱住:“我的弟弟!你怎么才回家来!” 姐弟两个抱在院内,随后跟出来的是昱愔的丈夫,他也不在有当年高头大马的气魄,在院门口劝着:“别在外面晒太阳了,快进屋去吧!” 昱愔虽然落魄,但是依然颇有气质,尽管粗布麻衣,却依然美丽如初,只是那手指再也没有当初的光滑无暇,身材也不似当初那般婀娜无骨,昱昇抱起那个剃着光头的小外甥:“姐姐受苦了。” 昱愔又哭又笑,拉着他到里屋:“快进来吧” 炕头上还坐着一个孩子,看起来只有三四岁的样子,她瞧见昱昇怕生的躲到母亲怀里。 昱愔让两个孩子叫舅舅,昱昇喜欢的不知道怎么才好,他伸手摸摸这个拉拉那个,对姐姐感慨道:“时间真是快,我记得当初这个大的还是个吃奶的娃娃,如今小的都已经这么大了。” 昱昇晚上住在朱家,朱家老爷拖着病歪歪的身子,已经不太认识人,昱昇带了些城里头老字号的补品点心给他,老人吃得老泪纵横,仿佛又回到了他们荣华富贵的时候。 晚上时候,昱愔早早哄睡了孩子,到昱昇身边跟弟弟说话,她说一阵哭一阵,于昱愔而言,娘家最让她记挂就是这个弟弟,昱昇下落不明这几年,她比谁都心急如焚,如今团聚了,她喜极而泣好几次:“你走了之后,我总是担惊受怕,生怕你在外面受苦,又恨不得你多吃些苦。慢慢的也不再记恨你了,只是希望你能回来。” 昱昇伸手拉她:“都是我不好,让姐姐担心了,当初我不懂事,你不要跟我计较。姐姐,我这次就是来接你的,你跟我回去吧。” 昱愔茫然的看着他:“回哪儿去?” 昱昇说:“回北京去。姐姐,我如今也有了生计,能照顾好你,走罢。” 昱愔摇摇头:“弟弟,你有出息就好,咱们爸爸妈妈也瞑目了,我如今嫁了出去,这边也是一大家子,总不好再去麻烦你。” 昱昇打断她:“姐姐,你别说这样的话。我们是一奶同胞,你若是肯原谅我,就跟我一齐去,我在北京开了一个舞厅,等手头的事情都忙完了,就给姐夫找个事情做,你带着孩子一齐回去。” 昱愔喜极而泣:“好弟弟,你可算是懂事了。真好,真是太好了。” 姐弟两个说了许久,昱昇出去几年,报喜不报忧地跟姐姐说了自己的经历,昱愔也略略说了说自己,她同弟弟一样,在生活的磨砺中也渐渐成熟坚强起来,说到如今的昱家,昱愔压低声音说:“你大概还不知道,赵老六跟赵姨娘之间不干净。” 昱昇吃了一惊:“什么?” 昱愔说:“这是好几年的事情了。” 昱昇说:“他们不是兄妹么?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昱愔说:“我开始也不信,可是沈姨娘母女都给赶出之后,我就觉得不对劲,我找李妈妈去打听,说是闲话早就传的满处都是,只瞒着我们昱家,我去找赵老六算账,谁知道他如今小人得志,不仅不让我进门,竟然还连爸爸妈妈的灵位都扔出来,多亏了……” 她顿了一下:“多亏了沈姨娘,不然……” 昱昇没察觉她的不自在,愤怒已经快把他的天灵盖顶开了:“这对狗男女,我说他们怎么连沈姨娘一并撵出来,原来是做这样的打算。” 昱愔语重心长地说:“弟弟,你如今出息了,难道不想把咱们老宅争回来了么。” 昱昇说:“可是爸爸当初说了老宅要留给昱翱。” 昱愔说:“那是爸爸不知道你有朝一日能这么懂事,再者说如今这个形式,老宅最后还不定留给谁呢?” 昱昇没想到赵姨娘会跟自己的表哥私通,如今已经是民国,男女有婚姻不美满者离婚也是可以的,况且父亲已经过世,赵姨娘也算不上什么过错,他考虑一下说:“这件事要从长计议,若是赵老六不肯卖呢?” 昱愔叹了口气:“其实赎不赎也没有什么要紧,一家人在一起才是最好的”末了又问他:“昇昇,这五年里,你成婚生子了没有?怎么不带给姐姐看看?” 昱昇顿了一下说:“还没有。” 昱愔说:“你都多大了?怎么还不成个家呢?多亏了当初你没有娶赵月朗,不然要被算计成什么样呢?” 她思考了一下,有些不情愿地问:“你这次回北京,见过黎漠没有?” 昱昇的心跟着这个名字一抽:“还没有见过。” 昱愔说:“没有见过最好,那就不要再见了。” 昱昇并不知道他跟黎漠相好早就被昱愔所知晓,只以为昱愔还责怪当初黎漠动手打他的事情,只是笑笑说:“都是些陈年往事了,过去就算了,我听沈姨娘说,这些年全靠着他补给……” 昱愔似乎动了气,打断他:“好了!总之你不许再去见黎漠。” 昱昇有点纳闷地问她:“为什么?” 昱愔直视着他,半晌才隐晦地说了一句:“你说为什么!” 昱昇到底有些气短,他又不知道姐姐到底知道些什么,也就不再说话了,昱愔也慢慢放缓口气:“昇昇,你之前是个什么样子,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我有时候真恨不得你死了算了,如今你终于有了出息,懂事了,千万别再干出辱没家门的事情,好不好?” 昱昇瞧着桌上摇曳着的微弱灯火,没有做声。 第58章 华尔兹很快就开业了,对于这座最晚褪去封建帝王气息的古城来说,舞厅还算是个稀罕的地方,柳如黛微微腆着肚子,负责教导招待、伙计们怎么招呼客人。阿杰负责带领保镖维护舞厅的秩序,北京人还是喜爱凑热闹,开门当日,昱昇因地适宜,找了舞龙舞狮和响器,几串鞭炮放出去之后,把附近的闲人全都吸引过来,将华尔兹团团围住看新鲜。 适民典当行的马车从街道上穿行,突然听到鞭炮声,马受了惊,扬起前蹄,叫了一声。赶马的马夫连忙拉紧缰绳,安抚毛躁的马,黎漠也坐在车前,顺着声响往前面看,只瞧见在琉璃厂附近,原本小二楼的一个落魄的饭馆妆点一新,已经换了招牌,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人。马夫抻长了脖子往里面看,也并看不到什么,他指着牌子问黎漠:“大爷,那上头写着华什么呢?” 黎漠说:“华尔兹。” 马夫说:“真是新鲜,不知道是卖什么的店铺,叫这么一个怪名字。” 黎漠笑笑,马渐渐平静下来,哒哒哒往前走,黎漠坐在车上又回头望了一眼,他不知道为什么心跳的有些厉害,大约是因为这些天置办货物有点累了,他对马夫说:“一会儿把我放在家门口,你去卸了货也回去好好休息两天。” 马夫“好嘞”了一声,扬起马鞭,马车渐渐走远了。 黎漠现在住的地方离当铺不远,他刚一进门,王二就迎出来:“大爷,您可回来了。” 从天津回来之后,黎漠买下一个独门独户的小院,在这里安顿下来。从天津到北京,路程不算远,这条路他也熟悉的很,只是今天不知道怎么,总是有点心神不定。大约是昨晚上熬的很了,他叫厨娘晚点开饭,自己躺到床上,又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苦笑自己果然是闲不下来的,若是清闲,难免又要胡思乱想了。 快到傍晚的时候,黎漠睡醒起来,厨娘做了几道他爱吃的菜,黎漠并不用别人伺候,黎家除了看门的王二和做饭的厨娘,没有任何下人,也无非是想回家能有人给开门,有口热饭。 黎漠雇佣的伙计都在典当行帮忙,有的保镖,有的收货卖货,他当年站柜台站久了,自己悟出做生意的门道,无非就是低价买高价出。 生不逢时,多事之秋,战乱的时候很多富户,尤其是王府、满人家族一类失去了进项,只得把家中值钱的东西拿出来贱卖,黎漠早就看好当铺的营生,只是当初昱思惑不同意,他从昱家出来之后,跑到天津的当铺帮了一年工,渐渐地熟悉了门路,开始从北京收购古董珠宝,跑去南京上海一类地方贩卖,他做生意诚信为本,货真价实,口碑非常好,渐渐有了主顾,他又节约勤勉,积蓄够了之后,干脆自己做起了店面,他劳碌奔波于各个地方,几乎没有时间喘息。他不能也不肯让自己闲暇,每日像陀螺一样旋转不停。 他吃着饭,厨娘不免要念叨几句:“大爷,不是我说,咱们家多少要有个女主人才像样,您这么辛苦,每天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多么不容易。” 黎漠笑笑:“这不是家里有你帮忙么,若是做的辛苦,我就给你涨涨月钱。” 他这样客气,待下人这样和善,越发让厨娘不忍心:“大爷,我不是抱怨,再来一个太太我也是伺候得了的。我是看您不容易。” 正说着,门一下被推开,李锦添跑进来:“大哥!” 黎漠冲他招手:“放学了?吃了没有,过来一起吃点东西。” 厨娘拿过来一条手巾:“洗洗手擦擦脸,像个猴精一样。” 李锦添擦了手,坐在黎漠旁边:“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黎漠说:“上午就到了,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车夫卸货的时候跟你说的?” 李锦添点点头,他下了学去当铺,听说黎漠回来了就跑过来:“要是琇小姐知道,一定比我来的还快。” 黎漠笑笑:“她们女子学校下学的要早一点。正好我带了些东西给沈姨娘和你妈妈她们,一会儿你去拿给她们。” 李锦添哦了一声,又神秘地凑过来:“大哥,你猜怎么地?” 黎漠吹吹碗里粥的热气:“嗯?” 李锦添说:“大少爷回来了!” 黎漠猝不及防,手抖了一下,碗扣在桌子上,热粥把他的手烫红一片。 李锦添连忙站起来:“怎么好端端的烫到手了?” 厨娘见了,赶忙拿着抹布过来:“哎呀,怎么弄的这是。快,大爷站起来,别弄一身。” 黎漠扶住椅子,站起来,盯着桌上的热气发呆,口气却没有什么波澜:“你说谁回来了?” 李锦添瞧他似乎有点不对劲,任谁知道大少爷回来,都是一副吃惊的样子,黎漠这样不冷不热倒是让人觉得奇怪:“大少爷回来了,就是昱少爷。” 黎漠没有再说话,厨娘擦了桌子,重新盛了粥,给端到桌上:“大爷,再吃点吧?” 黎漠坐在桌子面前,用勺子搅合了好几次粥,始终不往嘴里送。 大哥怕是最不愿意提起昱昇的,李锦添暗想这昱少爷果然不讨人喜欢,大哥只是听到他回来就气的摔了碗,他有点后悔自己嘴快,又想就算自己不说,昱琇也会跟大哥说的,也就不再自责。 黎漠搅合了一会粥,发现刚刚还空空的胃一下子满当起来,他放下勺子问李锦添:“你怎么知道的?” 李锦添说:“也是巧极了,我跟琇小姐去看戏,瞧见一个有身孕的太太被挤在人群里,我们就去帮忙,谁知道,那太太竟然是大少爷的,大少爷来咱们当铺道谢,我还带他去见了沈姨娘和琇小姐,沈姨娘说他跟以前不同了,到底是长大了,他还开了一家舞厅,就是今天开业的那家,我还没有去过舞厅,可是我妈妈让我上学去,不让我去看……” 黎漠沉默的听着,到最后李锦添还说了什么他也没有听到,等到李锦添全都说完,叫了他两声,他才反应过来,点点头:“我知道了。” 鼓楼的钟声响过,打更的人喊了几声小心火烛,夜深了,古老的城市却不似之前那样沉沉睡去,一个叫夜生活的词语被频频提上报纸。马路上的灯越来越亮,人越来越多,新的东西一旦冲破禁忌,就会雨后春笋一般拔地而起,转眼间就郁郁葱葱。 世间总是造化弄人,分别过后,什么好的坏的都会揉成一股子思念,勾成千丝万缕,动一动就要伤筋动骨。就像孩子们手中的风筝,风大线轴短,很快就到了头,手被绳子拽的生疼,却不肯放,小小年纪就知道,一旦松手,那风筝就再也不会回来,如今这样死死拽着,即使离得远,可能仰头能看一眼也是好的。 就是为了这看一眼,谁能割舍掉心里的线呢? 大约是因为上午睡久了,黎漠一点睡意都没有。这几年来他刻意用身体上的疲倦来掩盖心中的故人往事,被李锦添一席话折了个个儿。 记忆如洪水一般席卷了头脑,昱昇回来了,还带着一个有了身孕的太太。黎漠心中堵得要喘不过气,多年修炼出来的自制和冷静其实不堪一击。 这原本也很正常,这一路走来,那人从来就是朝三暮四,他有多薄情,自己早就领教过了。 如今带着妻儿回来,是收心了么? 很多纨绔子弟都是这样,年轻的时候肆意妄为,什么都乐于尝试。等到男欢女爱再也让提不起兴趣之后,才选择一位本分的小姐结婚生子。那人怕是也走到这一步了吧。 黎漠张望着天花板,眼睛瞪得生疼,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往事早就过去了,人总要成家立业,成熟起来,昱昇混出样子还能知道回家,还知道去找沈姨娘他们,想必也是懂事了,这不是件好事么? 只是,自己这边倒是显得单薄了一点,黎漠又觉得这也不是件坏事,这些年他孤身一人,也习惯了,枕边真的多一重呼吸,也许更要睡不着了。 第59章 昱昇自从知道黎漠是适民典当行的东家之后,每日必定要去当铺里面转悠闹事。华尔兹开业之后,他苦于要在舞厅应酬,分身无术,就叫了个伙计去替他守着,若是见了东家,第一个跟他汇报。伙计去了好几天也没见黎漠露面,倒让人当成小贼抓了要报官,只得灰溜溜地跑了,昱昇本来就是个急脾气,若不是这几年的长进,他早去砸店闹事,忍了这么多天,还是瞧不见人影,他干脆把舞厅扔给阿杰,亲自跑去当铺一探究竟。 红鼻子老头依然往里请人,昱昇进去之后直接问掌柜:“你们东家到底还回不回来了?” 掌柜的是个近视眼,眯缝了半天才看出又是昱昇,说来也奇怪,原本他们东家只要一回北京就要长在铺里,自从这个昱先生出现后,他们东家是一天都没来过柜上,弄得老掌柜以为东家欠了人家的钱,支支吾吾道:“东家回来是回来了,但是这几天一直没来当铺,说是又要出去。” 昱昇听到回来两个字,心就开始突突,又听说要出去,脸色一变,利眉一扬:“刚回来就要出去?” 掌柜说:“东家的事,我也说不好。” 昱昇说:“这样吧,你告诉我你们东家在哪儿住,我自己去找他。” 掌柜的说:“这我可不能乱说。” 昱昇这些年也学着长了些心眼,黎漠若是回来了,不可能没有听说他也回北京的事情,这样藏匿着,怕是在躲着他了,他心中有些委屈,但是很快就自我治愈,他这五年什么苦没有吃过,早就给锻炼得强大起来。 最坏的不过是黎漠已经结婚生子,他若是抢不过,远远的看着也是好的。 其实他要是成婚也好,自己头些年做过多少混账事情,黎漠若是成婚,他们倒是两不相欠了。 他这么想,明明心里觉得可以接受,鼻子却酸楚起来。这些年他挨刀子都没有掉过眼泪,若是因为黎漠的冷落就落泪,难免丢了一世英名,他于是掩饰着无助,蛮横起来,带上几分在洪帮收保护费时候的气势:“这些日子我天天往这里跑,敢情是你们戏谑我?那姓黎的到底在哪里?你叫他给我出来,要不然我就砸了这家店!” 掌柜见昱昇干脆翻了脸,也横下来:“老话说和气生财,您还是好走不送” 说罢,由打着柜台后面走出个彪形大汉,对着昱昇一抱拳道:“这位爷,我们开门为了是做个买卖,恁要是来买卖,里面请,要是来搅合,就哪儿来哪儿去!” 昱昇瞧瞧那大汉的块头,梗着脖子横道:“那我要是不走呢?” 大汉瞧出这个小白脸就是来捣乱的,伸手要抓他的衣服,昱昇动作却是快,往旁边一闪,给躲过去了。 周围的人见有热闹可看,立刻三五一群的围起来,昱昇也是做过打手的,并不惧怕着大汉,大汉也不敢贸然动手,俩人相互对峙这,掌柜的给唬的一愣,一般有捣乱的,瞧见这块头的保镖也就就坡下驴跑了去了,谁知道这位爷倒是硬骨头,到底是在店内,若是真的动起手砸坏了东西,想必要算在东家的账上,老掌柜连忙同小伙计说了一声去请黎漠过来。再叫上几个有气力长工,万万不能砸了自家的买卖。 小伙计一路从后门小跑,绕过小胡同儿口,离着院门老远就喊起来:“东家!大爷!不好了!”他嚷嚷了半天全无人答应,又把大门拍的碰碰直响:“大爷!大爷在不在?” 一会儿,一个络腮胡子的男人才不耐烦的打开门:“大中午的不在柜上呆着,叫唤个啥?奔丧哪?” 那伙计顾不得同他耍嘴:“王二!放你的狗屁!快叫大爷出来,不知打哪儿来了个地痞无赖,要在咱们当铺砸店!” 那汉子一听:“有这种事!” 平日黎漠待他们十分仁义,几个长工都受过他的恩惠,死心塌地的跟着他,如今听说有人闹事,王二连忙收了嬉皮笑脸,让小伙计进屋找黎漠。自己则拎着根棍子召集他人,往日黎漠运镖长期雇佣了一伙儿镖师,这会儿都在镖局吃饭,听了王二的话,一伙儿凑了十来个浩浩荡荡的往当铺里面去了。 黎漠连着几天夜不能寐,只是觉得心中憋闷,今日也没有去铺子,等他听完伙计的报告,出了门才知道王二已经去码人打架,哪里还拦得住? 他匆忙往铺子里赶,好在他家离得店铺进些,加上腿脚也快,反而比王二们先去了,一进门就看见一个西服革履的背影,即使看不见脸,那身形站姿无一不刻在脑海心里。 黎漠一时间有些恍惚,他站在原地,瞧着那个背影转过身来,昱昇看起来成熟了些,挺拔的身条已经在如今定了型,他的背脊更宽阔了,他依旧像少年时候那样秀气美丽,又平添几分潇洒俊朗。任由谁怕都要被这副皮相蛊惑一番,那双细长的眸子,和自己对视着,眼神里似乎闪过一簇花火,但是很快就在睫毛往下压的躲闪中看不清楚了。 四目相对,他们都不知道如何张嘴,昱昇刚刚撒泼时,拿出十成地痞无赖的嘴脸,突然看到黎漠,一时间还收不回来表情,他怔怔的瞧着黎漠,觉得连嘴都张不开,更别提说话了。 当铺的伙计瞧见黎漠,连忙出来跟他告状,躲在柜台里面的大掌柜也摸着花白的胡子松了口气:“东家,您可来了!” 黎漠渐渐回过神,从喉咙里发出声音:“大少爷。” 这一句大少爷,让昱昇也跟着回复了七分神智,他僵硬的扯了一下嘴角:“好久不见了。” 黎漠叫他大少爷,多少隔阂了两人,他也无法脱口而出叫哥哥,一时也不知道称呼什么好。伙计们瞧见果然是旧相识,也知道没有自己说话的余地,干脆都回到铺子里各做各的,这时候,王二带着十几个人举着棍子浩浩荡荡地来了,离着老远就嚷道:“是哪个要伤我家大爷?” 王二闹得动静太大,周遭围过来的人更多了,黎漠微微动了动眼皮,睫毛遮住贪婪的眼神,也掩饰了心慌。他还未说话,那伙长工便堵上了门口,把昱昇团团围住。那些看闲事热闹的,个顶个都伸长了脖子往里面瞧,颇像菜市场把脑袋探出筐外的鸭子,昱昇听着那叫骂的口气耳熟,他侧过头,抖了抖身上的衣服,嗤笑道:“这不是王二?怎么?有了新东家就不认得我了么?” 第60章 王二原本是昱家看门的门房,后来赵管家把持昱家宅子,将他也一起赶了出来,他没家没业没去去,黎漠就收留下来,这王二愣神了一会儿才认出这个衣冠楚楚的人,他大吃一惊,咣当一声扔下了棍子:“大少爷?” 昱昇这次回来,对谁的态度都温和了很多,他上下打量了王二一番:“你倒是硬朗。” 那王二局促的搓搓手:“托老爷的福!唉,挨一天是一天了。” 剩下几个人瞧着这个架势,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时间尴尬的不知道如何是好。倒是黎漠走过来对王二说:“胡闹!都散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吧!” 王二挠挠脑袋嘿嘿笑了两声,论起两家都是恩人,这恩人和恩人打起来,他顾哪边都难免落下个没有良心的罪名,黎漠这番话倒是正得他的心思:“就走,就走!” 昱家当初那个闹得天翻地覆的大少爷回来了,非但没有落魄,竟然还穿的光鲜亮丽,真是混出个模样了,他原本赶忙不及要跑去附近茶馆宣扬一番,谁知这厢还没有散,那边却又是来了人。 原来拉昱昇来的黄包车夫见昱昇跟人起了争执,跑回去找援兵,阿杰得知,连忙带着几个兄弟跑来支援,那柳如黛也是个好信儿的性子,阿杰不带她,她就自己叫了个车也跟过来,眼看昱昇被几个持着木棒的人围着,阿杰吓了一跳,连忙带人冲上去,两伙人各自僵持住,等着发话。 黎漠瞧着昱昇身后的打手,没有做声,昱昇拉住阿杰:“你怎么过来了?” 阿杰紧张地说:“昇爷,我听车夫说他们为难你?” 昱昇说:“没有的事,带人回去。” 阿杰盯着黎漠等人,戒备地没有动。 昱昇一脑门子的官司,对阿杰说:“听见没有?回去回去!” 黎漠瞧着他们小声交谈,心里一酸,昱昇如今已经有了新人驻守在侧。他不认得这个男人,却也知道这不是阿满。如今昱昇得势,肯跟着他的人怕是越来越多了,这样肯冲出来保护他的人,也不是自己了。 在门口对峙始终是不妥,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看客,黎漠转身往铺子里走,昱昇见他要走,连忙要跟上,他还没有迈出腿,柳如黛已经从人群中挤到前面:“昇爷?你没有事的吧?” 昱昇瞧见柳如黛,不自觉拔高了声音:“你怎么跑出来了?” 柳如黛扶着腰肢说:“人家担心好伐。还有人敢对昇爷动手,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不要以为我们初来乍到好欺负!”她声音宛如百灵鸟一样好听,若不是微微挺着个肚子,简直就是天仙下凡。 昱昇叹气洪爷扔给他的大麻烦:“别胡说,这是我在北京的一个朋友。”他见黎漠要走,连忙把他拦住,介绍到:“这是柳如黛,这是阿杰,都是跟我一齐从上海来的。” 黎漠只好回头,瞧见柳如黛站在昱昇旁边,倒是登对的金童玉女。那柳茹黛是怎么样的女人,眼神稍稍一打量,心中便对这位朋友的生活状态做了评估。她倒立的柳眉瞬间化作笑脸盈盈,不等昱昇介绍自己就先伸出纤纤玉手:“先生您好呀。” 如今京城里面三教九流繁多,才女佳人层出不穷。饶是如此黎漠也是头一遭见到这样的女子,头发烫出几个大弯,银盘子一般的圆脸,擦着胭脂,描眉画眼的。他很快联想到李锦添说的太太,心中蓦然一紧,嘴唇抖了几次才说:“太太好。” 柳茹黛愣了一下,捂嘴吃吃笑道:“啊呀,哪里有那么好地命呀,叫什么太太呀,就叫阿黛好了呀。”又看着昱昇说:“阿昇,光介绍我了,先生怎么称呼呀?” 就算是北京城里,她这样穿着旗袍,打扮摩登的女人也是少的,周围的人看的更是议论纷纷。 昱昇名声不干净不是一天两天了,他生怕黎漠误会,只是当着这么多的人他也无法说明他跟柳如黛的关系,只得硬着头皮说:“叫黎先生吧。” 柳茹黛点点头:“原来是黎先生撒,黎先生哪里发财呀?” 黎漠见的女子大多婉约少语,多言如昱琇,也是撒娇嗔痴全无心机。倒是头一次见识到这样善于交际的女子,他迟疑了一下说:“不才,开了个小当铺罢了。” 柳茹黛哎呀了一声,眼神瞧着后面的适民典当行:“当铺好的呀,就是后面这家吗?我晓得啦!前几天我还去看的,好买卖啊,做得那么大。” 柳茹黛聒噪的眉飞色舞,昱昇揉揉头忍不住打断:“好了,你先跟阿杰回去。” 柳茹黛冲着黎漠一笑:“嫌我碍事啦,好啦好啦,都是误会,不是打架就好伐,真是吓死我了,黎先生下次到我们家里去吃饭,尝尝我们上海的菜,黎先生有夫人没啦?一起接来吃饭,我一个人哦寂寞死伐。” 她边说边往跟阿杰一起上了车,似乎也不在意黎漠的回答,大约是旗袍过于合身,每步都扭腰摆跨,她走远了,空气中还若有似无地飘着一股雪花膏的香味。 王二带人驱散了周围看热闹的老百姓,没一会儿都走了个精光,只剩下终于得以相见的两人,在门口面对着面发怔。 黎漠默默垂下眼,不见面时千思百想,如今近在咫尺反倒是不知道要怎么样才好。就算是当初的情事是懵懂无知,青春年少,到底两人相好过一场,如今隔阂着时间和猜忌,谁也不知道要从何说起。 这样僵持一会,昱昇心一横,没头没脑地对黎漠说:“他们两个都只是我上海的朋友……” 黎漠的脸色似乎也没有多大变化。昱昇这些年磨砺的多了,也学会察言观色,瞧着黎漠毫无反应,心里咯噔一下:这要不就是他不在意,要不就是猜忌自己搞大了柳如黛的肚子还不认账。 天气本来就热,昱昇这会儿更是汗流浃背,无数个问题堵在嗓子里,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况且黎漠如今什么情况他还不知道,万一人家早就把他当成旧时旧人了呢? 昱昇正颠三倒四地想着,一边的黎漠微微抬起头问他:“几时回来的?” 昱昇连忙说:“刚刚回来,我之前一直在上海。” 黎漠说:“进屋来说吧。” 红鼻子老头给倒了杯茶水,又到门口去站着,黎漠本来话就少,这会儿端着茶杯占上嘴更不言语了。 昱昇心里七上八下,想要拿出往日在上海跟人调侃谈生意的派头来,结果也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什么,一张嘴秃噜出来他最关心的一个问题:“那个,你,你娶媳妇没有?” 第61章 黎漠瞧见柳如黛,心里正不好受,被昱昇这么冒失的一问,脑袋里一下懵了,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连一旁观看账本的老掌柜都忍不住眯缝起眼睛看昱昇。昱昇尴尬地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怎么什么话都外说,简直丢人丢到姥姥家。 正在两人面面相觑的时候,李锦添连跑带颠地冲进当铺,直眉楞眼地站在黎漠的前面:“大哥!大少爷!” 黎漠瞧见他,仿佛松了一口气:“下学了?怎么这么早?” 李锦添挠挠头发,支支吾吾地说:“今天先生讲了课一半就走了,我闲的没事,就回来站柜台了。” 他正是当初黎漠学习站柜台的年纪,这孩子长得还算周正,就是有点黑,也算是一幅忠厚老实的样子,昱昇瞧见两个人平平常常的对话,心里头冷哼几次。 这李锦添瞧见他连句完整话都说不利索,当着黎漠的面倒是跟黑鹩哥一样哇哇哇聒噪个不停。他又一想自己也算是有些阅历,怎么跟个孩子计较起来了,于是没有吱声,忍不住老想翻白眼。 李锦添上次跟黎漠说昱昇回北京的事之后,总觉得黎漠有点不对劲。今日正上着课,一个迟到的同窗告诉他,适民典当行怕是卖假货让人砸了,周边围着全是人,吓得他不顾上课就跑回来,谁知道,只是虚惊一场。 那李锦添向来是半点眼力价都没有的,全然没有不要打搅他们的自觉,他直挺挺地站在黎漠身边,跟黎漠说话,俩人你一句我一句,让昱昇没有插嘴的余地,昱昇心中气得恨不得把他堵上嘴打一顿,但是面上还没有动静,两杯茶水喝下肚子,站起来打算告辞的时候,李锦添这才觉出还有个旁人,傻愣愣地问昱昇:“大少爷,您不多坐坐了?” 昱昇皮笑肉不笑地说:“来瞧瞧故人,瞧着都挺好我就放心了!” 今天也就这样了,毕竟李锦添杵旁边,外带老掌柜和伙计都支棱着耳朵。自己待下去也是什么都说不成,他看着黎漠:“今天不早了,我先回去了,改日,我再来拜访黎先生!” 黎漠点了点头,也没有挽留的意思。昱昇带着一肚子的气,横着走出去,伸手拦了一辆黄包车,黎漠跟着送到门口,昱昇坐上车,又忍不住说:“我如今在琉璃厂那边开了一家舞厅,黎先生若是有空,记得来捧场。” 黄包车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中,黎漠瞧着车走的方向,许久才收回自己的目光,李锦添在旁边好奇地问:“大哥,大少爷如今倒是跟之前不一样了。他说了什么没有?他给了沈姨娘和我妈妈好多钱,也给你了没有?” 黎漠垂下眼睛,看不出喜怒:“打听这些做什么?既然回来了,就去学站柜罢。” 李锦添闻言连忙讨好道:“今日还早呢,让我出去玩玩吧,晚点再回来站柜。” 黎漠皱起眉头:“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是逃了学,还敢撒谎说先生有事情,好的不学,坏的学,你本来上学就晚,再这样下去,也不要学站柜台了,去乡下帮姑奶奶种地吧!” 黎漠平日很少这么严厉,李锦添被他说得低下了头,他两只手连连相互握住,讪讪地说:“大哥,你别生气,我不是逃学,我是听说咱们家当铺出了事情,着急才跑回来的,你不要生气了,我不去玩就是了。” 黎漠心中叹了口气,觉得自己不该把怒火发在他身上:“算了,你整天站柜台也是辛苦,既然今天回来的早,就出去玩玩吧。下次不许再说谎,不然我饶不了你。” 李锦添眼神都跟着一亮,连连点头:“我知道了,我去找琇小姐玩,她们下课早,现在应该已经到家了。上次她还说想吃菱角呢。” 黎漠瞧着他那副兴冲冲的样子,轻笑一声,从兜里掏出两块钱和几个铜子:“去吧,小心点,把琇小姐送回家去再回柜上。” 李锦添接过钱,爽快地答应了,一溜烟儿就跑没影了。 黎漠瞧着他,嘴角的笑意慢慢模糊了,他不动声色地看看那车子远去的方向,微微叹息。 谁人没有年少时,谁的初爱不纯真。 黎漠本来不是个纠结的性子,他经历过太多的喜悲,看什么事情都很风轻云淡,可是昱昇没有头脑的那么一句话,却折腾他一晚上。当时云山雾里不觉得,冷静下来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昱昇好端端地问起他有没有成家做什么,他不是偏要别扭,而是之前吃昱昇的亏太多,不敢抱有太大的希望。 黎漠自幼没有母亲,受尽了父亲和继母的虐待,整个心思都放在昱昇身上,昱昇却接二连三的辜负他,如今好不容易心如止水,这混小子偏偏又要来搅合,他叹了口气,闭上眼睛,他如今身无长物,无牵无挂,还有什么是经受不起的呢? 该来的总是要来,得不到的永远得不到,就好比当初谁能想到皇帝也有给人赶下台的一天,这不也就发生了么。下台了的皇帝不是照样吃饭睡觉过生活么?多想无用,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第62章 第二天一早,黎漠去了柜上,掌柜的一般需要睡在店里,以防夜里有急茬儿的救命典当,黎漠平时若不跟着押镖、办货,都会去柜上跟老掌柜轮换。 他之前推脱自己押镖跑生意疲倦,休息在家,其实多少是在躲昱昇,如今见也见到了,再躲起来也显得刻意,况且思念这种东西,无法控制。不见面时候一切还好,一旦相见,之前无论想得多明白的道理都白费,全然比不上心口的渴望。 他一夜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又怕去的太早扰人清梦,在屋里生生挨到太阳露头才去当铺,谁知道刚一走撩开门帘,就瞧见一位爷早已经在店里坐着摆谱,那老掌柜困得脑袋都抬不起来,半睁着眼睛说:“这位爷,我们东家不是见天来铺子里头,那不定等什么时候呢,您把东西拿过来我给您估估价得了,指定不会打眼的,放心吧您!” 黎漠撩开棉帘子进来,那位爷瞧了他一眼,不紧不慢的拿着个扳指儿放在光下看成色,进门都是客,东家亲自走上前问:“你怎么来了?” 昱昇比起昨天显然已经有了准备,说话也不颠三倒四了:“怎么?你这不是开门做生意的么?我来当个东西,怕你们掌柜的不识货,这不听说黎先生见多识广,拿来请您给过过眼。” 黎漠瞧着他那副熟悉的纨绔样子,堵在嗓子眼的心也跟着放一放:“既然如此,想当点什么物件儿?” 昱昇拉过黎漠的手,将那小玩意儿放在黎漠手心里,神情还算自然,就是拉着人家手的指头有点麻。 扳指儿上还带着昱昇身上的热度,黎漠觉得手心灼了一下,他不动声色地看了看成色——自然什么都看不出来,他如今别说看扳指儿,就算看块板砖也瞧不出好坏。 他拿着这跟烙铁似的东西,不自然地走到柜台交给掌柜:“还是您给瞧瞧吧。” 掌柜一时间也摸不准东家这是怎么个意思,他拿着扳指儿翻来覆去的看,越看越啧啧称奇,还真是块难得的好材料。 要说起来东家应该比自己识货,拿在手里就知道价格了,怎么却让他给看呢,掌柜也不知道这里面的猫腻儿,只得试探着报了个低价。 黎漠还没说话,昱昇在旁边就笑出声:“都说你们这是个不宰客的地方,我看也就那么回事。” 黎漠抿了抿嘴说:“典当救命钱的,自然不能克扣。” 那意思是昱昇这种闲来无事典当着玩的财主,坑一个是一个。 昱昇又笑了两声,都说生意场是大染缸,几年不见,他那沉稳忠厚的哥哥也巧舌如簧起来。他对着黎漠伸手:“说的有理,还是等我山穷水尽的时候再典吧。” 黎漠拿回玉扳指,放到昱昇手里。 昱昇摩挲了两下,又带回手指上。 掌柜的让这俩人一唱一和弄得觉也醒了,后面的小伙计都起了床,擦桌子的擦桌子,收拾台面的收拾台面,红鼻子老头整理了一下衣服,走到门口,冲着外头吆喝一声:“人生有起有落,钱财有赚有赔,今天典当明天赎,留得青山在,就有柴做饭。” 北京的早晨开始了。 四方的早点铺都支起了棚子,包子炒肝、卤煮火烧,豆汁油条,烧饼灌肠豆腐脑儿,早起的妇女们两三个一群挑选着最新鲜的蔬菜,各门买卖都开始吆喝,热闹非凡,昱昇站起身子,深深呼吸了一口老北京的味道,似乎增添了些力量,他回过头对着黎漠轻轻一笑:“你现在住在哪里?” 他想了一夜,既然黎漠不肯说自己近况,他就要亲自去看看,虽然这结果好坏参半,但是总好过这样悬着心吊着命,昱昇说完,不等黎漠说话,又补上一句:“不知道离这里远不远?” 太阳出来了,昱家大少爷整个沐浴在阳光下头,看得人眼睛刺痛,却怎么都移不开,黎漠站起身说:“那就请大少爷移步舍下吧。” 出了门,昱昇伸手叫了一辆黄包车,黎漠的房子离店铺没有几步路程,本用不着坐车,昱昇却做足了派头,他坐好后,车夫问行程。黎漠淡淡的开口:“送到我家去。” 车夫歪歪脑袋:“黎爷逗我呢?这才几步路?拐个弯就到了。” 昱昇懒洋洋的坐在车上,翘着二郎腿道:“哪儿来的这么多废话,让你送便送去!又不少给你钱。” 那车夫连忙嚷了一句:“好嘞!”然后拱起屁股,一路小跑起来。 黎漠在后面慢条斯理的跟着。 人嘛,总要迎着光,追着太阳走。 车夫一路小跑,黎漠在车后步伐稳健,竟也没有落下太远。果然,没走一会儿,车夫便在一处院子门口住了脚,昱昇瞥了一眼院门,倒是瞧不出有多华丽,如今黎漠做着好几处的买卖,又帮了这个管那个,想必也算是有些个身价的,却不知道盘下个好的宅门高楼,倒住在这么个小院子里面。 王二正在门口扫院子,看见昱昇晃晃悠悠地找上门来,请安也不是驱赶也不是,当下尴尬的想躲到里屋。好在黎漠已经赶上,走到门口对昱昇道:“大少爷请。” 昱昇跟着他走了进去,才知道这院子外面看着寻常,里面倒是还算讲究,院子很大,也不似一般宅门修建的九转十八弯,通通透透一目了然,院子当中没有青花瓷缸,反而直接掘地出一方水池,里面荷花斗艳,锦鲤翻腾,几间屋子也宽敞明亮,只是大约因为家里人少,厢房几间无人居住,全都落了锁。 黎漠一路把昱昇领到门厅里,昱昇却偏偏跟人不一样,他瞧着厢房上了锁,偏偏要凑过去看个究竟。黎漠无奈,给他打开门,他一下子愣住了,原来里面摆放的竟然多是当初昱府的东西,他恍惚看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黎漠看出他的茫然,解释了一句:“这几年,要是典当行收了昱家的东西,我就摆在这里了。” 昱昇没有做声,老老实实地跟着黎漠进了门厅,没一会家里做饭的厨娘,端着两杯茶水走来。见人也不知道有个笑模样,昱昇见惯了八面玲珑的交际花们,猛地瞧见这么个木愣愣的老妈子,一下子从回忆里醒过来,端起茶喝了一大口。 第63章 厨娘下去了,屋里安静的倒是让人不自在。家里这样冷清,想必一定是没有太太的了,这本来是件欢欣鼓舞的好事,但昱昇又想到这些年黎漠一个人苦苦支撑过来,还有心帮助昱家收罗旧物,心里又十分难受。 黎漠瞧着昱昇的侧影,少年时候的竹马情谊最是难能可贵,纵然这一路走的辛苦,却也是最难忘,这些年来再也没有人能像昱昇一般让他挂心,儿时觉得那是俩人相依为命的难得,而立之年才惊觉自己的情爱早就被他占得满满,再也无暇其他人了。 他微微出了口气,转开目光。昱昇却还不自知的沉浸在回忆中,这五年,他身处异乡吃尽苦头,家中每一处摆设每一个物件都被他仔细回忆过,每每想到就算再回去,已经是父母双亡,无牵无挂,家中变了主人,想必没有一个人欢迎他,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大抵是旧物给昱昇冲击的厉害,他反而不知该说什么了。 昱昇喝了一口茶,茉莉花的味道充斥着口腔,带着其他茶水弥补不出的微微涩味,他沉默许久才说:“我去见过沈姨娘和姐姐了。” 黎漠说:“爸爸妈妈的牌位都放在沈姨娘那里,你如今出息了,该去上柱香。” 自打昱昇回北京,已经是第二次见面了,况且又是没有旁人在的情景,两个人心里皆是有些异样,昱昇点点头:“我去祭拜过了,华尔兹这边刚刚开业忙不脱,等一切都打理妥当,我就把牌位去请回去。” 昱昇长大了,脸上褪去那份稚气和青涩,再不是那个狂妄自大无法无天的混不吝了,好似块璞玉,精雕细琢,洗涤浮皮,拿出清水的一刹那,美不可方物。大约是情人眼中的缘故,只觉得他越发变得夺人目光。 说到了家里,话倒是密起来,昱昇坐在黎漠旁边:“姐姐一家怎么去了昌平?当着姐夫我没好意思问,宅子也卖了么?” 黎漠说:“嗯,姐夫家里也是满人,顾忌脸面,前两年把宅门给卖了,朱家老爷怕住在杂院里被人看笑话。干脆就举家去了昌平,开荒种地自给自足了。” 昱昇感慨道:“真是死心眼,躲起来就没人笑话了?那地方什么都没有,姐姐又是在家里锦衣玉食惯了的,这几年也是委屈她了。” 黎漠说:“朱家七八口人都要张嘴吃饭,好在乡下地方有收成,总是饿不到的。也是我能力有限,没有照顾好他们。” 昱昇明白,姐姐总归已经嫁人了,就算黎漠想照拂她,也总是不方便,况且那是一大家子人,即便姐姐肯,姐夫家那般迂腐,好颜面恐怕也是不愿意的。 茉莉香气在空中婷婷袅袅,温柔娴静,沁人心脾,昱昇在店里那副找茬惹事的派头全然不见,他低头又喝了一口茶,大抵是到了茶根出味道苦涩了些,他微微吐了一下舌头,黎漠默不作声的拿了水壶给他重新满上。 昱昇想了想,旁敲侧击地问:“说起来你也是有生意的了,怎么不找几个机灵的丫头伺候?” 黎漠说:“自己做还顺手些。” 昱昇想知道的并不是这些,他是个直脾气的人,从来有话直说,历练了这么久本来有些长进,如今在黎漠面前倒是修为全无,颇有点西游记中成精的坐骑瞧见旧主的窘迫,老老实实就现了原形:“那么,也没有娶房太太照顾么?” 他不是第一次问这个问题了,这一次黎漠干脆地告诉他:“没有。” 那声没有,像是一滴水在人心中荡漾出圈圈波纹,很快就呼啸成海浪,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洗涤了一切阴霾,刹那就晴空万里,甚至还要生出条彩虹来。昱昇手里攥着茶杯,指头发白,后背上冒了一层薄汗,无论黎漠心里还有没有他,他没有娶妻就是好的,只要他没有娶妻,那就还来得及,一切都来得及。 他抓起杯子往嘴里送,大约是动作凶猛了些,茶水灌了一鼻子,呛的满脸通红,咳嗽起来,黎漠微红着耳朵坐在旁边,见他呛得实在难受,只得站起来替他拍背,昱昇喘不过气来,眼眶里都蓄了点泪水。他不顾难受,拉着黎漠的胳膊,没头没脑地说:“咳咳,我、我也没,咳咳,没有的。” 昱昇不敢直视黎漠的反应,他垂着头,忍着鼻腔里面的酸痛又补上一句:“我也一直一个人,这五年都是。” 他说完这句,别说咳嗽了,连大气都不敢出,屋里一时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黎漠猝不及防听到他这样的话,心也跟着一哆嗦。他让昱昇骗过几次,如今也不知道这话可信的程度。 他正想说话,门突然被推开,俩人都被这突兀的动静吓了一跳,一齐往门口看去,原来是昱琇跑来玩,她兴奋地满脸通红,手里还抱着一把莲蓬和装着菱角的编制网袋,人还没进来,声音已经传过来:“大哥哥,北海那边有鲜莲蓬啦!” 她跑进屋子,冷不丁看见昱昇,吓了一跳,连忙退了两步,躲在门框后面。 黎漠冲她招招手:“琇儿,进来。” 昱琇怯怯的走进来,瞧着昱昇,犹犹豫豫的叫了一声:“哥哥。” 昱昇终于喘上气来,挤出一丝笑意:“拿了什么好吃的?” 昱琇举着那一把碧绿的莲蓬给他看:“是从凭天转那买的,北海现在正是打莲蓬的时候。” 昱昇瞧着妹妹三分似自己的脸蛋,逗她说:“怎么只想着给大哥,不想着给哥哥拿?” 昱琇有点不好意思:“我不知道哥哥住在哪儿。” 昱昇今日该说的、想知道的都有了眉目,也不好把黎漠逼得太紧,他站起身,对昱琇说:“好吧,饶你这次,走,跟哥哥去看看哥哥现在住的地方。” 昱琇不太敢去,她悄悄的拉着黎漠的袖子问:“大哥哥也去么?” 昱昇求之不得,他眼神微微转向黎漠,询问道:“那一起去吗?” 黎漠脑子还一团乱,千丝万缕需要整理,他轻声说:“铺子里还有事,我先不去了,琇儿跟你哥哥去玩吧,晚上叫他送你回家。” 昱昇心里略微有点失望,不过堵在心中的石头被一击而碎的喜悦还是占了上风,也没有强求,拉着昱琇便走,昱琇求助的看了黎漠一眼,黎漠只是抿嘴笑笑,送他们兄妹上了黄包车。 昱昇摸摸妹妹翘起来的头发,昱琇也不再认生,还剥了个莲蓬给他。 黄包车渐渐走远了,黎漠收回目光,又抬头看了看太阳。 有血缘倒真是件好事,无论经历过多少是非,那份与生俱来的亲切感都抹杀不掉。 第64章 黎漠院子里种着好几棵葡萄藤,晚饭过后,李锦添和昱琇两个来黎漠的院子里玩耍乘凉,昱琇还是小孩子性情,又从哥哥那里见识了好些新奇的玩应,难免要炫耀一番,一张小嘴叭叭叭的讲个不停,别说锦添听的发愣,连来找王二聊天的几个镖师伙计都围过来一起听热闹,感慨大少爷真是出息了,讲到柳如黛,昱琇更是起劲儿:“我跟李锦添上次去看戏,还帮助过她一次,想不到还是一家人,她可真好看,像是从戏文里面走出来的,浑身香极了,她原来也是唱小曲的,可是跟咱们这唱戏的不一样,”她比一比大腿的位置:“她还穿旗袍,那个开襟啊到这!” 一个长工听的口水都快流下来,连声啧道:“昱少爷好有艳福啊!上次我在咱们店铺门口瞧见一回,那就是上画片的女人啊!我要是大少爷我天天都不出门!” 那做菜烧饭的厨娘呛声道:“你连炕都别下!” 几个镖师哈哈大笑起来,倒是把昱琇听的面红耳赤,那锦添见心上人羞了,连忙呵斥几个长工:“胡咧咧啥呢!” 黎漠从他们身边过去,也没有引起注意。他平时为人随和,和下人们也相处也没有规矩,大家在他面前也且笑且谈从不顾忌。 倒是昱琇看见他,站起来牵着他的袖子说:“大哥哥,我哥哥说也让大哥哥一起去玩。” 黎漠吩咐厨娘去给大家切西瓜,他没有接昱琇的话,只是叮嘱说:“你是小姑娘,别贪凉,西瓜是井里刚拿出来的,你要放一会再吃。” 等他走开,一个镖师说:“说起来这个昱家大少爷跟咱们东家也有点交情吧?这上次怎么说昱家的大少爷去咱们当铺闹事了?他们到底是和是不和,怎么个关系呢?” 一个长工压低声音:“听人说当初咱们家大爷跟昱家那个少爷是不和的,大爷是昱家领养的,给他们当牛做马这么多年,谁知道那个昱少爷得势之后,把大爷撵出去了”他推了推王二:“王二,你是昱家门里出来的,你给咱们讲讲!” 王二还没张嘴,跟着厨娘端西瓜出来的昱琇已经是不高兴了,她跺脚道:“是大哥太纵容你们了!还嚼起东家的舌头来了!做什么呢!无法无天了?” 平日调笑归调笑,众人还得仰仗着黎漠过生活,连连说起好话来,那个长工打了自己两个嘴巴哄她道:“你看我这臭嘴!该打该打!小姐别气,要不小姐打罢!”说罢把一张老脸伸过去。 昱琇呸了一下:“打你还脏了我的手呢!”说罢扭头就走,李锦添连忙跟上去。 俩人走远了,那长工又央求起王二来。 王二叹了几下:“造化弄人啊,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也记不得了。” 那长工道:“怎么记不得呢!那时候外面都传说是昱家那个不争气的大少爷把老头子活活气死的,不然能让个偏房的儿子当家,把他给轰出去?如今看来这大少爷哪里不争气了?我看他争气的很!连画片上的娘们儿都能睡了!上次你们注意没有,人家是大着肚子回来的,这不昱家香火又续上了?” 又一个圆脸汉子接口说:“你这消息不灵,我跟你们说吧,其实是昱家后院起火了。昱家那个姨太太跟管家不清楚,趁着老头子睡觉在旁边成就好事,那才把老头气死的!人家赵老六多大的本事,睡了人家媳妇,还夺了人的宅门,不过你们看着吧,现下正主回来了,这大少爷那天那个派头你们都瞧见了吧?原本就是个混不吝的主儿,如今又有钱有势的,非把赵老六肠子拽出来不可!” 厨娘啃了口西瓜说:“放狗屁吧你!赵家那俩不是表兄妹么。” 圆脸笑:“你可拉倒吧!乡下地方拐八个弯子也叫表兄妹,我嫂子认识他们家原先的老妈子,说是抓着过俩人睡一个被窝。” 长工问:“那为啥把咱们东家给撵出来?就这个黎漠,年纪不大可真有两下子,这么几年做起这么大的买卖,那就是个财神爷啊,要是我非得给供起来不可。” 那圆脸笑了笑,压低声音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要说起来还真不怪人昱家,我听说是那个赵老六的姑娘原本是要嫁给昱家少爷的,结果愣是看上咱们家大爷了,结果昱家少爷洞房还没入呢,先是当了一回王八……” 几个男人哈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透着一股子下流劲儿。 长工说:“啧啧啧,怨不得人家回来先去咱们家铺子闹事呢,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故事……那娘们儿也是不开眼,你们上次也瞧见了,那个昱家的少爷,长得可真是俊,一等一的美男子,我瞧着那眉毛眼睛的比戏院的名角还好看呐。” 圆脸说:“那娘们才是知道什么好什么坏,长得那样的小少爷能有什么用,咱们家老爷这种大个子硬身子板的男人,晚上一吹灯,在床上才有真能耐!” 他们正说得欢,只见王二猛地站起来,叫了一声:“大爷!” 其他人也瞧见了黎漠,吓得也脸色苍白,一个一个大气也不敢出。 黎漠手里拿着前几日出门回来要送给沈姨娘的东西,结果没看见昱琇的影子,倒是听见乘凉的下人们的议论,他面无表情问王二:“琇小姐呢?” 王二战战兢兢地说:“小姐回去了。” 黎漠点点头,转眼瞧着那几个臊眉搭眼的下人,冷声道:“若是闲便去找些活计。” 厨娘收拾瓜皮瓜子,王二扫了几下地,谁都没敢再说话,黎漠走了几步,又转过头,说:“以后不许胡乱嚼舌头根子,再有这种事情,就不要在这里做了,去天桥说书去吧。” 众人连忙答知道了,各自散去了。 第65章 尽管黎漠做了警告,但是似乎并没有什么用。这天下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经过几个下人的嘴,胡同里外的街坊们,几乎都知道昱昇回来了。连住在昱府的几个租户都知道了,他们七嘴八舌又想看昱家的笑话,又害怕自己被牵连要换住处。 如此以讹传讹,昱家在他们口中比戏文里还要传奇,那昱昇简直成了衣锦还乡的金科状元。 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昱家宅门里,赵老六自从把持了大权,把牟取钱财的兴趣改成了挥霍享受,他把下人住的前院连带着走廊、厢房全给租出去,得了钱吃喝玩乐放印子,本来日子还算阔绰。谁知道,他放印子的时候又认识了一个交际女子,喜爱的很,为了她竟然吃起了大烟,要知道这大烟虽是毒,却是那事时助兴的好帮手,赵老六抽了鸦片,感觉自己年轻了二十岁,在床上跟这女人夜夜笙歌,快活得很。 只是,如今住的地方越来越小,赵姨娘对他们的意见越来越大,大家又低头不见抬头见,摩擦争执也与日俱增起来。 赵姨娘本指望着把旁人都轰出去后,靠老宅的租金保障她和儿子往后的生活,至于留着赵老六,一则是为了家里有个男人能撑着门面,二则是让自己个儿的夜间有个消遣,谁知道养虎为患,搭帮过日子没几年,家里别的指望不上他,钱倒是被他把持在手。 赵老六如今小人得志,要把自己当年的亏欠都找补回来。整日吃大烟,跟傍家玩乐,惹得赵姨娘几乎恨到皮肉里面,却又是赶不得,生怕他破罐子破摔将和自己的丑事抖落出去,她又悔又气,只怨自己当初没有一并把赵老六撵走。 外面四处都传战乱的消息,房子价格低贱的厉害,靠着租金只维持他们娘俩,日子也还算光鲜,若是养着这么一大家子的闲人,只能勉强过个普通人的生活,赵姨娘一想到这一家的吃穿都是在用昱翱的资产,就愤恨的很。 昱家在昱思惑未过世前就已经衰败下来,昱翱继承的本来也就是个空壳子,现在赵老六吃大烟,又弄了个相好的在身边养着,只要拮据,就开始打家中摆设古董的主意,简直要活活恶心死赵姨娘。那赵月朗在她眼中更是可恶,不仅不肯出阁,还在招赘了一个女婿住在府里白吃白喝,赵老六有外心,赵月朗跟她不睦已久,赵月朗的丈夫虽说还算老实,却也没有什么长处,每日只是在家做些卖力气事情,跟个长工也差不多。 这昱府如今哪里还有个家样,人心不古,个顶个都欺负他们孤儿寡母。如今又听说昱昇回来了,赵姨娘更是心惊胆战,唯恐他要找她秋后算账。 赵姨娘这厢不好过,赵月朗那边也是悔恨不已。她是个有主意的女子,当初黎漠被赶走,她下了决心,一路偷偷跟着去了天津,黎漠却不为所动,赵老六派人来天津找她,黎漠不肯回去,只劝她一句不要误了自己。 至于昱昇,她不敢接近一步,唯恐他要把当日被逐的仇恨报在自己身上。 如今这两人,一个是京城中最大当铺的老板,一个开了达官贵人争相消遣的舞厅,都长了本事,有了出息。倒是自己,爱慕这个又贪心那个,落得个这样下场,当真是一步错步步错,若是当初她一心一意跟着黎漠,今日该是多么快活?或者她肯跟着昱昇一起去上海,那么如今也要算是个荣归故里的太太了。 她正怜惜着自己,正赶上她那三岁的儿子去拿赵姨娘放在桌上的水果吃,小孩子贪吃本是正常,谁知道那赵姨娘一股邪火无处散发,竟然伸手在孩子头上拍打一下道:“一点规矩都没有!这是你能吃的?这是留给少爷吃的!” 如今,家中的佣人只剩下小梅子一个,只管负责伺候赵姨娘母子的起居,剩下的粗活累活都交给赵月朗入赘的女婿。赵月朗的儿子全靠着她自己看管,整日只能在空荡荡的宅子里跑着玩,已经是可怜,今日为吃了个东西竟然挨了打,孩子哇哇大哭起来。赵月朗也算是个泼辣女子,她走过去抱起孩子,怒呵道:“不过吃你一个烂葡萄,你撒什么邪火!少爷?如今哪里还有什么少爷?” 那赵姨娘本就愤恨赵月朗一家子在家里白吃白喝,瞧见赵月朗接话,她掐着腰尖酸道:“翱儿就是少爷!是昱家名正言顺的少爷!是这房子的主人,你们娘俩住在这,连个下人都算不上!下人还知道干活呢,我供你们白吃白喝就够可以的了,不要蹬鼻子上脸!” 赵月朗心中也正火气旺,她冷笑道:“下人?我当下人也比当个你强,老爷尸骨未寒你就把人全家都给撵出去,如今又扒着我爸爸不放,你不是下人,那你怎么跟着跟一屋子下人纠缠不清呢!” 赵姨娘和赵月朗交恶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又被她戳了痛处,扑上去就抓赵月朗的头发:“好你个不要脸的小娼妇!敢在我家里大放厥词,今天我非要撕烂你的嘴!” 她这一抓,不偏不正打到了孩子的胳膊,那孩子哇哇哭的更厉害,赵月朗也急红了眼,把孩子往地上一放,对着赵姨娘也抓过去:“你骂谁是娼妇?你这不要脸的破鞋!昱老爷若是泉下有知,想必都要从棺材里面蹦出来呢!” 赵姨娘和赵老六的事情大家都心照不宣,谁也不敢提在明面上,如今赵月朗开了这个口,让那赵姨娘恼羞成怒,如同街头泼妇一样,扑上去又抓又咬:“我今日非撕烂你这张贱嘴!” 那赵月朗岂是好欺负的主儿?两个女人在屋里撕扯起来,吓得孩子哇哇大哭。 小梅子听到动静慌忙从厨房跑出来,开始只是拦着劝着,赵月朗毕竟年轻,渐渐占了上风,将个赵姨娘摁在身下,抓着头发打了几个耳光,小梅子见主子挨了打连忙伸手去拉偏架,两个女人又将赵月朗摁住,对着面门抓了几把。 正打到不可开交之时,赵老六从外面回来,见此情景,连忙扯开两个女人,只见她们打的已经是衣冠不整,赵月朗脸上胳膊上全是血道子,赵姨娘头发散了,脸颊肿了一块。 小梅子去打水来给赵姨娘擦脸,赵月朗抱着儿子转身上了楼。 赵老六把赵姨娘从地上扶起来,赵姨娘闻着他身上带着一股子陌生的雪花膏味,冷笑了几声,对赵老六说:“你现在出去找房子,带着你那姑娘姑爷一起给我搬走!滚得远远地!” 赵管家微微斜眼瞧着赵姨娘:“你说什么胡话?” 赵姨娘拿着小梅子递过来的湿手巾擦脸:“我说胡话!今天我还跟你说个明白!宅子是老头子留给我和我儿子的!如今我儿子还没长大,房子却要你们败没了!都给我滚蛋!我一天都不想看到你们了!” 赵老六笑了两声,安抚道:“好了,你是不是疯魔了!不要胡说八道了,一会我去说月朗,让她不许在这样了,我还有事,先出去一趟,小梅子,扶太太去休息吧!” 赵姨娘满腹心酸,自作孽果然不可活,她定了定心思,拦住赵老六说:“你不要跟我插科打诨,我同你讲真的!今日之后我们各走各的路吧!我也不再是大户人家的姨太太,用不到管家丫头伺候了!” 原本赵老六和表妹在这深宅中傍在一处,也生出几分感情,只是感情再深于他而言也抵不过不劳而获的吃喝享乐,加上如今床边有了新人伺候,活计又有个木讷的女婿操劳,他还乐于撇下帮人家养儿子的名声:“你若是定下主意,这么办也成。” 赵姨娘虽然打定了主意,却也没有想到那负心表哥真如此绝情,竟一口答应下了,当即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她哭了两声,用手抚着心口道:“你把宅门的租金拿出来,从此之后咱们桥归桥路归路!” 赵老六说:“哪里还有钱了,家中这么多人要吃饭,昱翱又要念书,当初又是征税,我这手头也就是几十块。” 他还没有说完,那赵姨娘立刻火点炮竹一般炸起来:“你说甚么!那房租一收就是三年的,怎么可能就剩几十块?家里一点现钱都没有,你让我们娘俩怎么生活?” 赵老六说:“这我也没有办法,姨奶奶,您这是好命,天天只管睁开眼吃闭上眼睡,家里的操持可都是我,说实话,我还往里面填补呢。” 赵姨娘吼道:“你少糊弄我!你当我是老头子呢?我告诉你,今天打开天窗说亮话,钱咱们对半分了,从此不再来往。” 赵老六冷笑两声:“成啊,但是这个对半分,得算上这宅门,把宅子一卖,一人一半。” 赵姨娘说:“放你娘的狗屁!宅门是我儿子的,你算个狗屎你也想分?” 赵老六说:“表妹,这就是你的不对的,一日夫妻百日恩,我怎么地也算是昱小少爷的干爸爸,总不能你们娘俩吃肉,我在旁边喝粥,再者说,如今这昱家大少爷可是从上海回来了,听说混的还风生水起,他是个什么东西咱们都心知肚明,你不卖这房子,当心到时候鸡飞蛋打。” 赵姨娘怕的就是这个,她嘴硬了一句:“这是他爸爸留给他弟弟的,他才不稀罕。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他回来这么多天了,也没有说过要把老宅要回去……” 赵老六冷笑:“那是因为大少爷以为姨太太立着贞节牌坊呢,要是大少爷知道姨太太把他父母的灵位都扔了出去,跟管家不干净,别说把您轰出去了,把您游街示众都不好说。我是个下人,贱命一条,大不了回乡下老家去让闺女女婿给养老,您呢?您还要不要脸面?要是昱翱少爷知道了,他呢?他还能不能活呢?” 第66章 华尔兹很快进入正轨,成为官老爷们夜生活的新去处,偏偏身为大东家的昇爷不爱坐镇压场,有事没事总要去典当行溜达溜达。 没几天,这适民典当行中,连掌柜带伙计全都知道了昇爷这一号人,黎漠本来打算要去一趟南京,民国成立之后,北京已经失去政治中心地位,很多有头有脸的富户都搬去了南京,他打算把收到的东西从南京放出去一批。 但是昱昇一回来,他又迟迟下不去决定,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始终不想离开北京。他本来就是个隐忍被动的性子,加上这一辈子,亏都吃在昱昇身上了,如今就有点畏手畏脚。 昇爷来典当行从不客气,指手画脚颇有点半个老板的意思,如今这人也学会拉拢人心,时不时就要指使阿杰们搬些瓜果梨桃慰劳镖师伙计,自然也不是白送的,典当行的东家向来是投之以李,报之以桃,他的渠道又多,没多久华尔兹的进酒价格都跟着减了三分。旁人不知情,还要称赞俩人倒是一对金石之交。 黎漠回来之后一直忙着应付昇爷和店里的生意,从天津给沈姨娘们带来的东西也一直扔着没空去送,昱琇来了几次说妈妈叫他去家里吃饭。 这日正好闲来无事,黎漠干脆叫了黄包车,拎着礼物去了沈姨娘住的院子。沈姨娘很喜欢黎漠来,经过这么多事情,她对黎漠的信任多过昱昇。 黎漠年过三十还没有娶妻,沈姨娘总觉得跟昱家有关,颇想把女儿嫁给他。之前是觉得高攀不上,如今昱昇回来了,连带着昱琇的身价也水涨船高了不少,倒是门当户对起来。她这样想着,越发看黎漠顺眼起来,连忙把他让到屋里。 两人闲聊两句,不免要说到昱昇,沈姨娘感慨道:“啊呀,真是长大了,他刚回来的时候,我还担心呢!如今一看,这还真是应了那句话,淘小子出好的,这孩子小时候那么不省心,如今最出息的也是他。他开的那家舞厅你去看过没有?我听琇儿说,里面漂亮的很,连门窗都是金光闪闪的。” 黎漠笑笑:“是长大了。” 他抿了一口酸梅汤,冰得心里跟着一激灵,憋了半天才问一句:“他跟您说过了没有?恩,他这次回来,是不是就不走了?” 沈姨娘说:“当然不走了,还走什么呀,家就安在这里了。多了的我也不好问,毕竟我不是他亲妈,说起来总是隔着一层,哎……我倒是听说,他这次还带着个女人回来的。” 黎漠最计较的就是这个,他嗯了一声。 沈姨娘笑道:“哎,男人到了这个年纪也差不多该收心了,这是好事,只是我听琇儿说这个女子能说敢笑,头发烫的像个鸡窝,大着肚子还在那舞厅里面抛头露面,若是太太在世一定是不肯让他娶这样的女子的,不过现在年轻人都讲究自由婚,随他也成。他也没有带来给我看,我也不好过问,你们两个如今走得近,你也问问他到底娶人家过门了没有……” 黎漠忍不住说:“他说那不是他太太。” 沈姨娘说:“哎呀,我就怕是这样,还是找个好日子,把人家姑娘明媒正娶了,总不好人家孩子都生了,还没有个名分,那才是真的罪过。这人啊,活着不就是为了延续香火,生儿育女嘛,黎漠,不是沈姨娘要说你,你也要抓点紧了。” 黎漠抿了抿嘴,喝干了碗里的酸梅汤。 一路上黎漠心里起起伏伏,他办事一向稳妥,看似被动,实则心中有数,面上不动声色而已。如今这招对付昱昇,对方还不知怎样,自己就先扛不住。他感情隐藏的深,一路全靠着昱昇生拉硬拽,如今昱昇学会了后退半步,他倒是坐立不安起来。 如今沈姨娘的一番话让他又有点清醒,就算昱昇这些年身边真的没有人又怎么样?他们难道就能顺理成章的搭伙生活么?且不说俩人过去的一笔烂账算不清楚,就算推倒重来且两厢情愿,世风日下,容得下他们俩正大光明的在一起么? 黎漠绝不是能做出恩将仇报这种事的人,就算如今昱昇父母都仙逝,家里还有昱愔管着他的,当年她撵他出门,不也是一心要他们俩断了念想么。 思前想后,也没有什么结果,又觉得恍若隔世,昱昇不在的时候,他无时无刻不期盼他能回来,如今他真的回来了,仿佛把时间都拉长了,搅合其中的喜怒哀乐都跟着放大了无数倍,能在北京重逢,也并不全是缘分使然,而是他们两个在外兜转之后都选择回到这里来。 久别重逢,黎漠感觉得到昱昇的小心翼翼,他又何尝不是。年少相处时横冲直撞无所顾忌,就算错过感情,辜负信任,满身伤口也跌跌撞撞地活了下来。如今看着多铜墙铁壁,实则早就不是旺盛的生长期,若是再挨一刀,怕是就要倒地阵亡,再也爬不起来了。 黎漠心思百转千回地到了家,还没进门,王二就表情纠结地迎出来:“大爷,您可回来了,快进屋看看吧。” 黎漠一边走一边问:“怎么了?” 王二说:“大少爷来了,他……哎,您自己看看吧。” 黎漠从听见大少爷三个字的时候,心就跟着一紧,他青年时代给昱昇擦屁股擦多了,听到王二熟悉的传话声就不由自主的紧张。 他走进堂屋,刚一掀开帘子。就瞧见门口站着两个水灵灵的大姑娘,他还来不及反应,两个姑娘已经对他行了个万福:“见过大爷。” 李厨娘在一边傻乎乎的站着,很明显也有点手足无措。王二咳嗽一声对黎漠说:“这是大少爷一早给送过来的,看您不在,放下人就走了。” 黎漠好悬让昱昇给气的吐血,他就说这几日昱昇没有给铺子里送吃送喝有点蹊跷,想不到憋着大招,他瞧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转过脸对王二说:“胡闹!你不会跟他说不要!” 其中一个姑娘挺机灵,对黎漠说:“大爷,我们是昇爷买来专门侍奉大爷的,昇爷是一片好心,您别见怪。” 王二抹着脑门上的汗珠子说:“我的爷,我说了,我说这事得等大爷回来决定,可是他不听啊。咱们大少爷的脾气您还不知道,那倔的八匹马都拉不过来,扔下人就走了。我又撵不上他。这俩大姑娘也不走,就跟这等着您回来。” 李厨娘倒是乐意府上多几个丫头:“大爷,我看挺好的,这俩丫头多俊那,正好给我帮帮手,这昱家少爷还真是个仗义的人。”她拿着两张纸给黎漠:“这是俩丫头的卖身契。留下她们吧?” 黎漠眉头都要拧成一个死疙瘩了:“胡闹!王二,把她们俩送回去,我这不用人伺候。” 王二点了点头,心里也有点发毛,他太知道昱昇是什么脾气了,这要是武逆了他,还不得把天掀了。如今昱昇身后又是带着保镖的,他一个半老头子还不给揍个半死? 王二战战兢兢,又不敢不听黎漠的,他正两边为难的时候,一个丫头噗嗤一声笑了:“大爷,昇爷说了,您要是不要我们,就去华尔兹亲自跟他说。要不我俩死都不能离开这家。” 黎漠闻言,也不知怎么,心里倒是消气了些,只是多少还是维持着一家之主的威严问:“他还说什么了?” 丫头眨眨眼说:“让我看看是不是真没有大奶奶。” 王二以为丫头说的是个笑话,没心没肺的笑起来,厨娘也跟着笑了两声,只有黎漠知道昱昇打得什么主意,他的脸腾地红了起来,又碍于别人在场,干脆转身就走了,见他走了,王二挠挠头问:“这是让送回去还是给留下了?” 厨娘没理他,反倒拉着两个姑娘说:“我们家大爷人是一顶一的好,从不打骂人欺负人,就是话少些,你们好好在这里做,只要手头勤快点,工钱是绝不拖欠的,时间久了就知道好处了。” 黎漠回到屋里,想了一会到从枕头下面拿出个木头盒子,正是当初昱昇放印子给他买的那一个,他手指在上头摸了几次,终于把它打开,里面安静地趴着那只玉蝉。 他从上海赎回来这小东西后,一直放在盒子里,很少碰触,如今再握到手中,只觉得先是一凉,慢慢地又吸取了人的体温,甚至比手心还要热上几分。 他叹了口气,一块石头都能给焐热,何况是人心呢。 第67章 天色还早,黎漠打定主意要把丫头退回去,昱昇回来也有些日子,只要无事便跑到当铺来,自己却连华尔兹的门都没登过,的确有些说不过去,他很少去这样灯红酒绿的地方,也不知道穿什么衣服合适,正在考虑着,王二扯着嗓子喊他:“大爷,家里来客人了。” 黎漠以为是昱昇来了,心跳的有点紧,赶忙把玉蝉装盒放好,推门出去,结果来的却是许久不见的赵月朗。 赵月朗是抱着孩子来找他的,她面容微微有点憔悴,但是努力地修饰过,因此看起来依然俊美无双。 自从嫁人后,赵月朗从来没有登过黎漠的门,除了王二,家里也没有人认识她,只是瞧见竟然有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来找大爷,不免有点好奇。不知道是怎么了,自从那昱家少爷回来,连带着他们家都跟着热闹起来。李厨娘见来了女眷,连忙又去端茶倒水,还罕见地摆了张笑脸。比对昱昇不知道要热情多少倍。 那两个新来的丫头,虽然是被昱昇安插进来的眼线,却不知道昱昇的目的,还当是昇爷关心自己兄弟的终身大事,让她们帮忙撮合。对赵月朗也是亲亲热热,客客气气。 赵月朗的孩子长得像她,白白净净的挺好看,却是不怎么老实,不愿意安分的在妈妈身上坐着,一会儿就跑到院子里面去了,厨娘几个逗着他玩,还掩上门方便主客谈话。 黎漠没想到她会登门拜访,又看见赵月朗愁云惨淡。猜她可能是遇到了什么困难,等了一刻她不开口,便主动问候一句:“许久不见,赵太太近来可好?” 赵月朗的夫家姓杜,但是倒插门进来,所以赵月朗并没有冠夫姓,她喝了一口茶水,还没说话先红了眼圈:“黎大哥,我过得一点都不好。” 黎漠劝她说:“各家都有各家的不易,总有风调雨顺的时候。” 赵月朗听他说的客套,心里不免凄凉,但是又觉得凄凉的没有道理,物是人非事事休,如今剩下的也许只是年少时候的那点情谊了,若不是到了没有办法的时候,她是不愿意用那点情谊做筹码的,只是她如今能求能靠着的人都没有了,不同人说一说,总觉得心中难过,况且黎漠本就是个善良忠厚的好人,连当初把他赶出宅门的姑奶奶都愿意帮一把,何况是自己这个愿意跟他一起去天津的青梅竹马呢? 她把家中的情况对黎漠略微说了一说,赵姨娘如今撕破脸皮,死活要赶他们出去,他爸爸又是吃咸不管甜的人,他们一家三口连个生计都没有,如今她孩子都能下地了,早就不做别的打算,就是想拜托黎漠给想想办法,她说到委屈地方,眼泪不由自主的落下:“黎大哥,我们也不是外人,很多事想必你们也都听说过,实不相瞒,我爸爸他的确对不起昱家,做出这样的事情,我们赵家是罪有应得。可是如今他已经离不开大烟了,他吃鸦片就快吃的连房子也抵出去了,我孩子的爸爸又是个没有本事的,我爸爸想要我们搬到乡下去。让我男人卖力气养他,养他也就罢了,还要供他吃大烟,养着他弄来的那个害人的女人,我们哪里养得起,他说我们要是不同意,就要赶我们出去,黎大哥,我是走投无路了才来求求你,你帮帮我。” 黎漠微微叹了口气:“都这样了,怎么还吃起鸦片来了,那东西最害人。” 赵月朗用手帕擦了擦眼睛:“都一把年纪了,一点不知道要脸皮,他吃鸦片,还不是为了跟那个暗门子勾搭,他一把年纪,不靠着鸦片拿什么跟那女人快活?如今赵姨娘也后了大悔,她也是哑巴吃黄连,她跟谁说去呢?有时候我觉得她可怜又可恨,若是当初她不伙同我爸爸把大少爷撵出去,说不定还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 说到昱昇,黎漠有些不自在的咳嗽了一下:“那么你要我帮你什么呢?” 赵月朗说:“黎大哥,你能不能帮我在附近找个地方住呢?不要多大,够我们一家三口容身就成了,我听说你如今开着大买卖,还有就是能不能给我男人随便安排一个事情做,他有的是力气,人也老实,一定会好好报答你的!” 黎漠想了想:“在当铺里头做,要么就要靠着眼睛能辨别真假,要么就要靠着嘴要价吆喝,若是个老实人,那就只能去干保镖一类的工作,押运货品,虽然辛苦一些,但是月钱按时结算,年底分红也高,你要是愿意,回头把他领来给我看看。若是能做,我先给他支几个月的工钱,你们先交了房租再说。” 赵月朗一张脸上满是感激之情:“谢谢黎大哥,谢谢黎大哥!”她心中想了许久的事情终于尘埃落地,也放下心来,擦擦眼泪,跟黎漠聊起天来:“黎大哥。你听说了没有,大少爷回来了。” 黎漠点点头:“回来有些日子了。” 赵月朗叹息一声:“个人有个人的命,他当初那么落魄地离开北京,如今却光鲜亮丽的回来,别人说他如今和那时候不同了,还说他赚了大钱长了大出息。我爸爸担惊受怕了好几天,也没有看见他找上门来。总是说大少爷当初混不吝,其实现在想想那时候有几个人是懂事的呢?我若是跟着他一起去了上海,说不定我也能扬眉吐气的回来,”她顿了顿:“若是按照我的心意,当初坚持不肯嫁给他,而是……而是跟我喜爱的人在一起,现在过得不知道要好多少倍呢。” 黎漠猝不及防赵月朗竟然说起了这个,一时也不知道回应什么好,只是沉默着没说话。 赵月朗如今人在屋檐下,反倒敞开心扉说:“罢了,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说什么也晚了,谁有后眼呢,谁知道以后会有什么事儿呢?当初谁又能想到大少爷会这么出息?他那时候是什么样子呢?他若是但凡争气一点,或者我们全都不会是现在的样子,都是命,我也认下了,如今我孩子都有了,还挣什么呢?” 黎漠用茶杯刮去浮沫:“做什么选择,其实活着也差不了多少,过去的事就别想了,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第68章 昱昇料想他送去两个丫头,黎漠一定不会要,谁知道一直等到下午也没看见黎漠送人到华尔兹来,这俩丫头受了柳如黛的调教,对付男人那也是有点手段的,他心里暗想要坏,担心黎漠会错意,把这两个丫头真当成自己送去的礼物一并收了,他又不是耐得住性子的人,抓起外衣打算去黎漠家看看究竟。 还没走到门口,柳如黛就微微挺着肚子堵住他:“昇爷,一会儿是买卖最好的时候,您这又要干什么去呀?” 柳如黛原本是个唱曲儿的姑娘,说起话嗲声嗲气,平常还爱翘着兰花指,实则性格倒是直爽大方,如今怀了孩子还算有几分收敛,昱昇心不在焉地应付她:“我有重要的事要出去,晚上人太多,你不要下去了,有阿杰盯着就够了。” 柳如黛扶着腰肢,透着窗子瞧昱昇匆忙下楼叫了黄包车走远,微微了叹了口气。 她这些年看人看得太多了,男人一举一动表达的心思都逃不过她的眼睛。洪爷把她送到北京起就下了打算不要她,说是让她安心保胎,其实就是把她当成一个包袱甩给昱昇,昱昇虽然答应照顾她们母子,却不带一点个人的情感,充其量拿她做个红颜知己罢了,她看得出来昱昇的心在谁身上,回北京不过一个月的时间,他眼里有了光芒,嘴巴带了笑容,远远地就能感受到他的喜悦。 柳如黛有点不服气,也有点悲哀,想当年走在街上多少男人都对她露出爱慕的眼光,可是一说到爱,怎么她就不如别人了呢? 输给洪爷的那位胖太太已经挺窝囊,如今竟然干脆输给了个男人,她长叹一声,摸摸自己的肚子,罢了,好歹她还有这么一个小念想,也算是个安慰吧。 昱昇坐着黄包车,一路上动动头发,一会拉拉衣服,一颗心也跟着车一颠一颠的。一直到黎漠家门口,才摆出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敲了半天门,那王二才连跑带颠的过来给他开,他瞧着王二神色有点不对劲,昱昇扬着眉毛问:“干什么这是?等这么半天,你家大爷在家没有?” 要说起来这赵月朗曾经还算是昱昇没过门的太太,当初她私自跑去天津找黎漠的事儿已经是好说不好听,如今抱着个孩子跑来找黎漠更是有点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王二知道里头的缘故,因此支支吾吾没敢多说。 昱昇也懒得跟他浪费时间,自顾自地往里走,院子里,今日送来的两个丫头正逗个小孩玩,那小孩瞧着两三岁的光景,正往嘴里塞葡萄吃,酸得直叽眼睛,昱昇瞧着新鲜,走过去问:“这儿哪儿来的小孩儿啊?” 两个丫头一个叫入画一个叫思雨,取如花似玉的意思,这会儿瞧见他,连忙迎上来请安:“昇爷来了?” 边说还边偷偷憋着笑,这位昇爷早上还叮嘱她们说,必须黎漠亲自去华尔兹才行,结果还不到傍晚自己却先绷不住劲儿了。 昱昇恩了一声,伸手逗逗那小孩,颇有一家之主的意思:“家里来客人了?” 丫头点点头说:“像是一位太太,抱着孩子来的。和大爷在堂屋说话呢。” 昱昇有点纳闷,谁家的太太会自己抱着孩子跑到没有女主人人家做客,他心里咯噔一下,不由分说就往屋里走,赵月朗正在跟黎漠正说到兴头上,门突然就给推开了,俩人一齐往门口看去,正看见昱昇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杵在门口。 自从昱昇回来,赵月朗还是头一次看见,她啊呀的一声,不由自主的站起来,惊讶的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昱昇看看黎漠看看赵月朗,心里嗖地就拱起火来,顺着胸口往上烧,就快要从嘴里喷出来,他往上头浇了半桶老陈醋,勉强压制火气,酸不溜丢地说:“我还当是谁来了,原来是赵姑娘啊,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五年不见,赵姑娘却一点没变啊。” 赵月朗听出他话里的奚落,也不知道怎么接口,想当初昱昇在宅门里头作威作福,见谁欺负谁,霸权太久,如今虽然桥归桥路归路,瞧见他却还都有三分惧怕。况且如今是他们赵家对不住昱昇,赵月朗低下头,勉强叫了一声:“大少爷好。” 黎漠瞧见他满脸戾气就知道他要闹事,他叹口气解释道:“赵姑娘已经嫁人了,如今要叫赵太太了。” 昱昇从沈姨娘那处知道赵月朗已经嫁人了,但是就算嫁了人,也没有抱着孩子跑到个单身男子家里闲聊的道理,这臭不要脸的,竟然还把丫头孩子都支开。 当初他就看得出赵月朗对黎漠情意绵绵,如今嫁了人还这么不检点,总不能那孩子是黎漠的野种吧! 昱昇醋火攻心,乱想一通,真不愧是赵老六的女儿,爹勾引别人的姨太太、自己的亲表妹,闺女嫁了人还勾引别人的男人,若是在从前他非要骂出声来,如今一忍再忍,只在脸上不阴不阳地笑了一下:“哦,赵太太了,那么赵太太是自己来的?怎么不见赵先生呢?” 赵月朗脸上略略有一点尴尬,她微微低下头:“黎大哥,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黎漠起身要送她,也被她谢绝,赵月朗的苦楚愿意跟黎漠哭诉,却一点也不想让昱昇看笑话,她自顾自走到门外,从丫头手里抱过孩子,飞快的离开了。 外人走了,昱昇的火终于不用压着了,他走过去一把甩上门,转过头的时候脸色刷的就变了,狠狠的瞧着黎漠,恶声恶气道:“她来找你干什么?还抱着个孩子,那孩子跟你有关系没有?” 黎漠瞧着他那副熟悉的无理取闹样子,倒是唤回几分旧时记忆,他抿了抿嘴,没有接昱昇的问题,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你来的正好,我这里不用丫头,你领回去吧。” 昱昇在外人面前还能保持冷静自制,如今单独跟黎漠在一起,又瞧见旧情敌抱着个孩子耀武扬威,简直气的要吐血,他不依不饶的追问:“那赵月朗抱着孩子来干嘛?她不是嫁人了吗?都嫁人了还抱着个孩子来干嘛?是来认干爹还是亲爹?” 第69章 黎漠走到哪里,昱昇就要跟到哪里,咄咄逼人地围着这个问题纠缠不休,黎漠眼看躲不过,只能叹息:“别胡说八道,她就是来坐坐。来串个门罢了。” 昱昇才不信:“串门?她串门不会去找个女人?从昱家到你这,坐车都要半个小时,她放着一胡同的娘们儿不串,来找你串哪门子的门?她男人呢?串门怎么不带他男人啊?” 黎漠瞧着他这副张牙舞爪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无理取闹。” 昱昇这几天围着黎漠来回转圈,频频示好,偏偏又得不到回应。 他哪里是有耐心的人,这样如履薄冰,早就按耐不住,如今赵月朗又偏偏来煽风点火,逼得他把这几年层层裹在外头唬人的表象全都给烧没了,此人多年没有吃过醋,如今比起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唯一长进的就是分得清里外,当着情敌还能有个人样,情敌一走,立马呲牙咧嘴现了形,没心没肺地胡乱嚷嚷:“你心虚了是吧!我说你这么多年一直一个人,原来早就有人给你生孩子,不光有人生,还有王八情愿给你养着!你本事可真大,如今当了财主了是吧?我说家里连丫头都没有,原来是方便偷情约会,我耽误你好事了吧?要不是我来了,你们是不是就串门串到床上了?是她来串你的门?还是你要去她那个‘门’!” 一席话把黎漠气的面红耳赤,昱昇堵着门口,他出不去,干脆就转身往屋里走,着实不想理他,昱昇怒气冲冲的偏偏还在后面跟着,边走边骂:“我说当初你好好的为什么要离开昱家,是不是去帮赵老六倒腾家里的东西?不然昱家的东西怎么会在这?你们狼狈为奸霸占了昱家,赵老六都没有你英明,他以为昱家是他的,谁知道他闺女生的你的孩子!以后……” 黎漠猛地一回头,把昱昇吓了一跳,他太熟悉黎漠的那个夹杂着失望的眼神了,一瞬间有点后悔,好不容易他才下了决心回来,好不容易他才慢慢的重新接近黎漠,他怎么就又呈一时口舌之快胡说八道呢,黎漠是什么样的人,他还不知道么? 只是黎漠如今对他这样冷漠,还跟别的女人纠缠不清,昱昇有点委屈,又害怕黎漠真的对他耐心用尽从此不再理睬,他紧张的左顾右盼,突然瞧见当初爸爸用来收拾他的家法竟然好巧不巧地摆在里屋。 当初种种跟着这根红木拐杖一齐涌上心口,昱昇无意识地摸摸屁股,不知为什么脸竟然一下子红透了,黎漠顺着他的眼神也瞧见了那拐杖,他心口涌上一丝愧疚,慢慢转开眼睛,昱昇瞧见他还想走,当下心慌意乱,只想缓和一下气氛,情急之下竟然傻不愣登地说了一句:“怎么了?你还想打我是不是?” 黎漠眼神复杂的看着他,似乎没想到昱昇能这么傻,他不说话,昱昇心里就更加没底,说出去的话又收不回来,只能硬着头皮嚷道:“如今爸爸也不在了,哪里还有家法了,你还凭什么打我?” 自俩人重逢以来,说话多是小心翼翼的客气,若不是今天赵月朗来搅局,昱昇怕是还要披着成熟懂事的表皮招摇撞骗,如今情急之下又恢复了胡搅蛮缠,倒是让黎漠消了气,昱昇就是这么个傻不愣登虚张声势的混不吝,自己跟他计较个什么劲儿。 昱昇瞧着他阴晴不定的脸,心里的耐性给磨得精光,憋屈的难受,他就讨厌黎漠这什么都不肯明说的性格,气急败坏,抬手就要打人,嘴里还恶狠狠的找了个借口:“你以为当初是白打我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今天跟你算总账!” 说话间,一拳已经挥过来,他在上海做了五年的地痞流氓,身手倒是比之前强了不少,只是黎漠年少时候为了要保护他,一直跟着武师学功夫,也不比他弱。 一语不合就大打出手,连青少时代都没有这样过。可是昱昇心口火星子烧的厉害,非要打一架才痛快。他跟着上海那些小瘪三倒是学了不少下流的招数,黎漠正统武师出师,自然防备不及他的阴招,俩人倒是也半斤八两。 昱昇撕了黎漠半个袖子,又狠狠的一脚踢在他小腿上,正是得意,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后腰衣摆落到黎漠手里,转身想挣扎,却已经是晚了,被黎漠一把摁在桌子上,竟是个撅着屁股的怂姿态。昱昇还在挣扎,只听到黎漠冷声道:“爸爸不在了,我就是家法!” 黎漠心里本来就放不下他,如今又被他三番五次的上门找茬,像是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再三碰触,又痒又痛,引得他再也无法克制。 昱昇还没有反应,只觉得衣摆被撩起,裤子被褪下,那结实的两半肉丘一凉,大半个屁股给晾到外面。他顿时红了脸,手舞足蹈,只把那桌上的砚台和账本全都扑腾到地上:“你、你、你要做什么!” 黎漠让昱昇给折腾的神智全无,眼睛在那滚圆的两瓣屁股上扫了一眼,一双沉静的眸子深处像是燃起了一簇火焰,手起掌落,啪的一声,那雪白的肉臀上泛出五指山红,昱昇不由得啊叫了一声,从耳朵开始唰的红了脸色,倒是和屁股相映生辉。 “你放开我!反了你了!啊!” 又是清脆的一声,黎漠用一只胳膊制住那伏在桌子上不安分的身子,另一只手高高扬起,毫不迟疑的快速落下,黎漠的手掌极硬,狠狠地拍在屁股上,倒是把那块厚实的白肉,打出层层波纹,连大腿根都要跟着荡漾起来,昱昇浑身的血液几乎全涌在脸上,要从头顶喷出来,他手在桌子边缘扣抓,脑袋里面一片空白,啪啪啪的声音在空旷的屋里尤其明显。 昱昇自小闯祸无数,挨打的次数也不少,昱思惑在世的时候,那根红木拐杖大有作为,黎漠舍不得用拐杖打他,手掌的力度也不算太大,饶是这样,那屁股还是像成熟的桃子一样,滚烫起来,昱昇又臊又怒,他已经快到三十岁,竟然被人摁在桌子上打屁股,那清脆的声音听到耳朵里面竟然又是一种刺激。 想到后面黎漠的眼睛落在他赤裸的地方,昱昇不由得心跳加速,也不知道犯了什么毛病,身下那物竟然有了感觉。没人捋它,也不知羞耻颤颤巍巍的硬起来,随着屁股上面一下一下的巴掌,竟然拔苗助长一样完全站起来。 昱昇羞愧不已,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被黎漠的胳膊制的死死的,他想踹开黎漠,却被黎漠一早发觉,在两腿间强势插入自己的腿,将昱昇卡在自己和桌子中间。 第70章 又是一巴掌,黎漠眼睛瞧着那变了颜色的屁股蛋,脑袋里头来来回回过这些年的旧事。 有了七情六欲的人生才算开始,黎漠的人生从认识昱昇开始,他记得那娇气狡黠的美丽少年,记得那惹是生非、无恶不作的混账青年,他记得他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记得他们抵死缠绵,记得他们劳燕分飞,这些年黎漠压抑的太久,像是一口枯井,时间久了,被枯叶掩埋住,维持了表面的风轻云淡波澜不惊。 那始作俑者偏偏又回来,围着枯井转来转去,今天踢踢树叶,明天踹踹井口。如今一个炮仗扔下去,炸开所有是是非非,压抑的泉水终于爆发出来,几乎冲上云霄,将这多年的感情,一并宣泄出来。 那屁股被掴的红肿,又是疼又是麻还带着痒,昱昇挣脱几次都失败,前面后面都疼,干脆破罐子破摔破口大骂起来,把他早年流连花柳巷里学的脏话拿出来轮番晾晒,从爹到娘恨不得饶上黎家的祖宗八辈都挨个慰问。 黎漠面不改色地扣着昱昇的腰,点点头:“我让你骂!” 再下来的巴掌比先前不知道重了多少倍,连声音也从清脆变得沉闷厚重,昱昇只觉得屁股麻到不是自己的了,骂人的腔调从京骂变成了上海话,叽里呱啦的听得黎漠越发火大,打的更狠。 昱昇那原本精神奕奕孽根也随着屁股上的疼痛,慢慢软下去,昱昇用手死死抓着桌子,,咬着嘴唇不做声,腿也终于撑重不住,软塌塌的趴在桌子上。原本还来回扭着躲闪,如今也被揍老实了,一动不动地挨着。 黎漠的呼吸慢慢重了,他瞧着已经肿起来的屁股,有点心疼。忍不住在那红紫的肉丘上面揉了揉,这一揉,昱昇的眼泪唰地从眼角流出来,慌得他连忙低头,把脸埋在胳膊里,心也突突的跳起来。屁股除了烫已经没什么感觉了,他忍不住扭了几下,滑溜溜的软肉在黎漠手心里撒着娇。 黎漠嗓子一紧,慌忙撤开手,那肉球如熟透了的蜜桃一般红润诱人,大抵是因为肿了,中间那屁股缝倒是密不透风,黎漠不用看也知道里面有什么样的风景,他呼吸急促,嗓子干渴的厉害,克制不住想分开那两球肉,看看那里面的模样。 昱昇晾着屁股,突然埋在胳膊里面叫骂一句:“你这个王八蛋!” 他虽然还是骂,但是却带了哭腔,声音又哽咽得厉害,倒是像在撒娇了,黎漠本是个极隐忍的性子,几乎没有脾气,这老实人被逼着发了狂也有几分气性。 好在这噼里啪啦的一顿巴掌后,黎漠渐渐清醒过来,看着被他钳制在桌子上挨打的昱昇,只觉得浑身发热,心口七七八八的不对劲,再开口嗓音都是沙哑的:“说你错了!” 昱昇本指望黎漠动情上来跟他就势亲热一番,谁知道他却还是教训人。 那昱昇哪里是那么好驯服的?他在下面一个鲤鱼打挺,带着哭腔叫骂道:“我错就错在要把你捡回来!白白养了你,还要打我。你打死我好了!” 黎漠如今反正已经是动了手,也豁出去了,见他不服管教,抬手又是打:“今天非把你教老实了!说你错了!” 过去的事情一件件一桩桩都在噼啪的声音中被唤醒,那些被他们丢在记忆最深处,刻意上锁封闭的过往,一下子涌上心头,尽管动了手,他们却都敏锐的感受到,刚回来的隔阂和陌生,都随着巴掌声一齐被打碎了。 昱昇依旧叫骂,却偷偷摸了摸自己下身,那屁股蛋子好容易给揉了揉,想不到接下来又是打,黎漠平日里话不算多,为人又和善,从不仗势欺人,对待下人最多也是责骂几句,更不要说对他那心头的肉尖儿,今日算是破了戒:“到底你养我还是我养你?今天我就好好教你怎么做人!” 昱昇扭着屁股躲闪,如今已经是这样,还要脸面做什么,他叫痛的途中断断续续的说:“你还敢提爸爸,爸爸要你照顾我,你照顾了?你不顾我的死活,自己跑去天津,倒是把别人都照顾的好。那赵月朗生了孩子还不忘来找你,什么李锦添,什么沈姨娘,八竿子打不着的你都要管,何曾管过我?” 黎漠被他气着了,话也比平时多:“混账东西,都是我惯的你!从小到大你整日惹是生非欺男霸女,若不是你听赵老六挑唆,能把家都让给人家?说跑就跑,扔下你一双几岁的弟妹不闻不问。”他边说巴掌边落:“都说你如今懂事了长大了,我看半点长进都没有!三十岁的人了,说话办事还是没有脑子!” 昱昇左摆右摇的来回躲着骂道:“我长着眼睛看的清楚,如今你成了东家,那些个什么赵月朗,什么李锦添都要围着你转圈,男男女女想必伺候得你舒服,还顾得上管我?我看你就是想打我!” 他说得委屈,黎漠听出话里面的示弱,他放软了口气,又问:“你错了没有?昱昇我问你,这些年你错了没有?” 十几年如一日,如今往前想想,也没有什么要死要活的爱恨情仇,过日子总要搀和进去世俗,只是心口总有一人,兜兜转转,总是还存着一份希望,遮遮掩掩,过去的是非,说是刻骨铭心,若是想翻页,不过是须臾之间。人言轻贱,不过是信口开河,诅咒发誓,更是沧海桑田,人生不过几十年,谁也看不透明天,更不要说抓着过去不放,情愿活在对故人的依恋里。 说真的,他们还能重逢,还没有换掉心里的人,就比什么都值得原谅。 黎漠明明看的明白,知道两厢情愿最是难得,却不知为何认下死理,偏要这么一句话。这些年来,他让昱昇折腾的团团转,昱昇不在的时候,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委屈,如今俩人的隔阂被一顿巴掌打散,他心里偏偏焦虑不安起来。黎漠向来只能依靠自己,从未从他人身上获得安全感,如今却在昱昇身上破了戒,不惜动用武力也要那一句服软。只是那昱昇脾气倔强,让他认错倒是比登天还难。当初落魄时候都不肯,如今想必更是无望。 黎漠叹了口气,松开手,伸手想帮他把裤子提上,昱昇冷不丁被放开,心里一慌,吓得连眼泪都不敢再掉了,黎漠今日反常的厉害,昱昇自从跑回来遇到他,心情总是大起大落,十分经受不起猜忌,他慌忙低下头,声音几近不可闻:“错了……” 这样一声过后,昱昇又觉得道歉原是件很简单的事情,他深吸一口气,又稍稍提高了声音:“哥哥,我错了。” 第71章 一声哥哥把人的神智全都唤回来,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恨嗔痴,满满的发酵在胸口,几乎堵的人喘不上气来,黎漠内心的渴望压抑太久,爆发的毫无头绪,如今恢复正常,才觉出心慌气短,昱昇撅着个红屁股,可怜兮兮地趴在他的书桌上,黎漠从恍若隔世中醒过来,才知道自己盛怒之下做了什么,心疼和后悔一齐涌上心口,被压制的欲望竟然也跟着抬起头。他慌忙的深吸一口气,竟然后退几步,转身跑出去了。 昱大爷可怜兮兮地趴在桌子上,本指望黎漠恢复神智好好哄自己,谁知道,那人竟然跑了。 他慌忙地想站起来去追,腿却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软了一下,顺势坐在地上,那滚烫的屁股蛋子摔在地上被凉的一个激灵,疼的昱昇差点跳起来,眼看黎漠走得头也不回,昱昇又羞又气,连挂在脸上的眼泪都顾不得抹了。 这个畜生乌龟王八蛋!刚刚那巴掌打得跟不要钱似的噼里啪啦的痛快,打完之后连句体己话都没有走跑得无影无踪,你上衙门敲鼓也得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吧! 昱昇摸摸火辣辣的屁股,呲牙咧嘴的抽凉气,若不是这两瓣儿肉又烫又疼,他都以为刚刚是南柯一梦。 黎漠出去后也没打算回来,昱昇臊眉耷眼地自己穿好裤子,在屋里走来走去,他自小就挨揍,这回算是轻的,但依然站着难过,坐着痛苦,唯有撅着屁股趴着还好受些。加上挨打的时候他还动了情无处散发,憋得慌,更是怒火攻心,干脆胡乱摔了些茶杯茶碗,又对着桌子板凳一顿乱踹,最后愤愤然边揉着屁股边踹开门。 院子里几下人先是听到厅堂有打斗声,又见自己主子摔门而去,最后屋里又是一顿打砸抢,也不敢进去看究竟,各个面面相觑。这会儿瞧见昱昇踹门而出,也不知道说点什么好。主人和客人一个个都铁青着脸,他们做下人的更是不敢找不自在,全都散去了。 昱昇做贼心虚,生怕给别人瞧见自己被打了屁股的样子,憋着一肚子的气没出撒,他转了一圈,见没人敢来惹他,便硬着口气对两个丫头说:“就在这里伺候着!没有我的话,谁赶你们都不要走!” 两个丫头连连点头,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洪帮的昇爷送上门来挨揍,还是被摁在桌上打了屁股,恨得浑身都较着劲,眉毛拧着,嘴撇着,脖子梗着跟着炮筒子一样,腾腾腾地往家走,还不忘把自己个儿的屁股缩进去几分,做出昂首挺胸的样子,生怕人家看出异端。 到了门口,那王二迎上出来,小心翼翼地问:“我给大少爷叫一辆黄包车吧” 昱昇连忙回绝:“不必了,我走回去就成了!” 说罢也不逗留,疾步走远了,那王二在门口挠挠脑袋,疑惑的盯着他的背影瞧,总觉得大少爷走路的姿势倒是有点奇怪。 昱昇屁股火烧火燎,做不了车,只能一路走着回去,他白天上赶着送了两个佣人,下午又上赶着去见黎漠,生一肚子气不说,还白白让人打了一顿屁股,更可气的是,裤子都脱了,还真就只是挨打,那黎漠竟然也不顺势欢好一番,白白让他扭了那么半天。 难道黎漠真是不喜欢他了?昱昇边走边东一头西一头的乱想。 一会儿委屈得要回上海去,一会儿又想干脆收拾东西搬到黎漠家里,恨黎漠真舍得动手,又觉得他到底不舍得下狠手,只是用手打了几巴掌,明天就好了,哪像是爸爸那样,要用拐杖打折了才算数。 不过虽然挨了打,他们似乎比刚回来的时候更自然的三分,过去是个涩柿子,重逢后,他们俩谁也不敢轻易去提,如今把各自心中的不平愤恨都说出来,倒像是挖去了陈年旧创,虽然疼,虽然见血,但是离治愈又进了一步。 这么一想,昱昇心里又安慰了一点,连屁股疼都不觉得了,这次虽然吃了个亏,但是似乎跟之前有点不一样了,昱昇刚刚路过适民典当行时候还气鼓鼓地走,这会儿倒是频频回头望那边看。 昱昇这样不肯吃亏,一路上都在想着要怎么报复黎漠。东想西想也没有个所以然,不过往后还有几十年,想到再报复也不迟。 华灯初上,夜幕降临,饥肠辘辘的昱少爷在胡同口买了两个门钉肉饼,每口都跟咬在那人肩膀上那么苦大仇深,他沿着后海一路往华尔兹走,屁股已经不疼了,反倒是心痒痒起来,他决定再等等,也给黎漠点缓冲的时间,到底分开五年了,也不好一回来就把人逼得太紧,这次逼得黎漠发疯揍了他也就罢了,下次若是把人逼跑了可就糟糕了,反正都是未娶未嫁,有的是时间,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还在意这么几天么。 之前几天一直缠着黎漠,他也没空闲想别的事情,如今挨了一顿打倒是神清气爽起来,也该为别的事情做好打算了。 华尔兹尘埃落定,昱昇在北京站住了脚,除了黎漠,他最重要的就是家人的问题了。 姐姐自然要接回来的,暂时先放在沈姨娘那边,至于老宅…… 昱昇下了决心,如果街头巷尾传的赵姨娘和赵老六的事情是真的,那么他也就不用客气了,昱府留给昱翱,他无话可说,但是姓赵要是想占他的宅门,没有那么便宜的事。 秋高气爽,也要摩拳擦掌的开始收网了。 黎漠一直在铺子里待到掌灯。因为离家近,当铺没准备黎漠的床,东家在这里待着,别人也不好睡,黎漠又是个忠厚仁义的人,哪怕是自己的长工,也不想麻烦人家,于是只粗略交代几句,就出去了。 他从后海走过,两旁的小商贩吆喝着,早立秋凉飕飕,今年秋天倒是爽快,只是树叶黄的快了些,寒蝉一类的鸣虫叫声特别大,大约是为自己即将逝去的生命做最后的高歌,黎漠很少闲逛,他看着乘凉的老人,爬在树躲猫猫的孩子,不由得有点羡慕,真是个热闹的晚上。 他一口气走到鼓楼,让凉风吹去心口的炙热,只是手掌里还是酥麻着。他这样的人,若不是别人先动手,是绝不会动用武力,他看看自己的手掌,似乎也有点后悔,昱昇那一对圆润的屁股蛋子总是要在他眼前晃悠,若是不打,怕就要做别的了。 他不由得唾弃自己,明明让那个小畜生气的七窍生烟,竟然还能垂涎于他的美色,真是越来越没有出息了。 他仰起头,闭着眼睛享受秋风,虽然后悔,隐约觉得心疼,可是更多的痛快,枯井一旦冒了水,四周就再也不是一片荒芜,总有花草滋润生长,拔苗抽枝顶开层层枯叶,盘桓生长。 黎漠自知不是什么心怀宽广的人,昱昇虽然脾气大又混不吝,但从不记仇,过去的事情说忘就忘,自己虽然寡言少语,不计较得失,可是若是触及底线,便要记个一生一世,他长情,也长恨。 这一顿打,倒是把这些年的怒气也一并打没了,黎漠在鼓楼附近来回转悠,初秋的夜晚乘凉的人大多拿着蒲扇或者点着艾叶,只有他什么也没有带,白白喂了长老了的蚊子。他边往回走边想,昱昇今天会说话那么难听,多少是因为太在意赵月朗跟自己的关系。 那是不是,也是件好事呢。 第72章 昱昇回到华尔兹,正是人多的时候,他这副模样,应酬是应酬不了了,只悄悄从后门回到了住所,招呼个招待问:“阿杰呢?” 那男招待说:“杰哥好像在后台。” 昱昇揉了揉额头:“把他叫来。” 男招待唯唯诺诺的去了,不一会看见阿杰低着头走过来:“昇爷,您找我?” 昱昇说:“你去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闲差没有,如今这边也安定下来,我想把我姐姐姐夫从乡下接过来。给他安排个事情做吧。” 阿杰说:“我晓得了” 昱昇点点头,有点想趴到沙发上,谁知道那阿杰站在旁边,似乎还没有走的意思,昱昇于是看向他:“怎么了,阿杰?” 阿杰沉默了一会,也不敢看他,似乎鼓足了勇气说:“昇爷,我就是想问问,您打算怎么安置柳小姐呢?” 昱昇纳闷的瞧了阿杰几眼,看见他几乎红了脸,才惊觉自己迟钝,他轻笑了一声:“阿黛是洪爷的人,安置也不是我安置。” 阿杰急急忙忙地反驳:“可是、可是洪爷一次都没有问过……” 昱昇从未跟任何人说过洪爷的打算,但是连阿杰都能看出洪爷是舍车保帅,柳如黛那样聪慧的女人怕是早就察觉了。 昱昇说:“既然洪爷已经把她托付给我,那我就会好好照顾她们娘俩。” 阿杰点点头,转身要离去的时候,昱昇又轻描淡写地补了一句:“我只是保证她们娘俩衣食无忧,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了。” 他看似说的无心,却从阿杰眼中瞧见丝火光,他轻笑一声,扬手让他离开。想不到阿杰看着沉默寡言,却偷偷有了这样的打算,只是不知道柳如黛心中怎么计较。 他舒了一口气,算起来,阿杰和柳如黛都不大,也正是该春心萌动的年纪。柳如黛早前错付真心,现下倒需要个知冷知热的人疼着,阿杰也算是可靠忠实,俩人倒是有几分般配。 没过几天,昱昇把姐姐姐夫两口子从昌平接回来,朱家小儿子留下来照顾父亲,昱愔两口子暂时先搬去沈姨娘的院子,一家人也好互相照顾,柳如黛肚子一日一日大起来,人也变得懒散,华尔兹夜夜笙歌,对孩子的生长怕是不利,昱昇把她也送到沈姨娘那里养胎。 柳如黛貌美嘴甜又懂得做人,十分讨家人的喜欢。昱愔最初瞧见柳如黛,以为是昱昇的妻子,又见她微微挺着肚子,简直不知道欢喜的要怎么样才好。 昱昇没遇到黎漠之前,也不在意自己背着个现成爹的名声,如今生怕又以讹传讹传到黎漠耳朵里,干脆告诉姐姐,柳如黛是阿杰的太太。昱愔虽然略微失望,倒也热情,她自己生养过两胎,总有些过来人的经验,和柳如黛倒是成了朋友。白日里,朱辰去华尔兹帮忙做工,沈姨娘和李妈妈帮助照顾孕妇和两个孩子,一家子倒也算是和气。 只是,昱愔暗地里说过昱昇多次,要他也快些找个太太。昱昇每次都是不哼不哈不接茬,他四处打探,坐实了赵姨娘跟赵老六的事情,有了新的打算。又有些羞于去找黎漠,也就一直没有去适民典当行报道。 其实黎漠这一段也并不在北京,他自那日打了昱昇之后,浑身都觉得不对劲儿,一闭眼就是那两块肉在眼前晃,活像是个思春的少年。做什么都心不在焉,他早前做好打算要去南京办货,一拖再拖,那边已经催促了好几次,他想出去转转也好,让自己好好冷静几天。 谁知道到了南京才觉出这决定的愚蠢,但凡害了相思的人,总要身在曹营心在汉,别说谈生意,他连价格都顾不上讨还,一心就想赶紧回北京去。 等回到了北京,又知道昱愔回来了,不免想到当初被轰出门去的种种,他不记恨昱愔,只觉得无颜面对,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能整日对着那赎回来的玉蝉发呆。 一阵秋雨一阵寒,天很快就冷下来,城里多是白杨树,一到这个时候就干燥飘落,地上一层层厚厚的树叶,踩在上头沙沙作响,几场雨水下来,枯叶迅速融入到泥土之中,为来年的抽枝拔穗做好储备。 如今华尔兹已经在城里打了头响,将那些城里的达官贵人喂养的好不自在,柳如黛一手调教出来的女招待们,对付这些人倒是得心应手。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适民典当行的生意依旧蒸蒸日上,只是不知为何,那总是东奔西跑的东家这些日子似乎特别慵懒,把跑买卖的事情都交代出去,整日坐在柜上,亲自收货典钱。 很快,中秋到了,中国人讲究个团圆,这样的节日,多是要一家子一齐过的。昱愔一早就跟沈姨娘开始准备饭菜,让朱辰传话叫昱昇回家吃个团圆饭。 傍晚时候,昱昇带着阿杰回到沈姨娘的小院子里,两个孩子瞧见他倒是不认生,舅舅、舅舅地叫个不停,他给孩子们买了些小玩意,又拿了两个糖人,比当初对待一双弟妹还要有心,倒是在昱家小辈中得了个好名声,对他喜欢的很。 昱琇和李锦添两个下了学,孩子们一下子就对舅舅没有了兴趣,小姑娘拿着书要小姨念书给她听,小小子抱着李锦添的大腿,要他举高高。 院子里开春抱窝的几只小鸡仔,如今已经长成,昂首阔步在院子里刨食,看见昱昇瞪圆了眼睛,大约是瞧不惯这穿着西服的模样,一路追着轰到了门口,才咕咕咕的叫着走开。 昱昇刚喝了碗冰镇奶酪,觉得肚子里有点凉,但是很敞快,他瞧着院子里的热闹,嘴角噙着些笑意,许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仿佛还是十四岁那年失而复得的回了家,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在宅门里谈天说地。 他原先不觉得有什么稀奇,摸爬滚打了这些年,才知道家人团聚的难能可贵。想来爸爸妈妈也是高兴看到这样的画面,昱昇瞧瞧屋里屋外,沈姨娘和李妈妈正在和面,昱愔一边教柳如黛包饺子一边跟她聊天,前一阵子下了大雨,把门口的篱笆冲坏了两个,阿杰和朱辰两个正蹲在门口修葺。 就连李锦添和昱琇也一人哄着一个孩子,四个人笑的声音在秋日的晚上格外清楚。 谁身边都带着个伴儿,倒是显得他有点孤影单只,他抬头瞧着慢慢落山的斜阳,若有所思,干脆伸了一下懒腰,走到门口,叫上辆黄包车,刚坐上去,后头李妈妈已经追出来:“大少爷,就要吃饭了,你干什么去?” 昱昇冲她摆摆手:“你们先吃吧,我去去就过来。” 第73章 黎漠正在铺子里算账,掌柜的回家去了,今儿是十五,太阳还没有下去,月亮倒是若隐若现的爬上来。日月同天,相互辉映着的倒是喜庆,做生意三百六十五天没有休息,难得团圆佳节,他把伙计都放假回去了,其实他在铺子也没有什么用,这样的日子谁也不会跑出来当东西,即便急用,也觉得晦气。 不过家中更没有什么意思,厨娘、丫头和镖师们都有去处,连王二今年都要回乡下给父母扫墓,空荡荡的院门更显得凄凉,他喝了一口凉透了的茉莉花茶,放下算了好几遍的账目,又把新收的几块成色上等的玉石对着煤油灯看了看,估算起价格。 铺门被推开,带着一连串的铃铛响,黎漠被这声突兀的动静吓了一跳,他从柜台里抬起头,正瞧见个黑影站在门口,外头的太阳光逆着照进屋子,一时看不清来人的容貌。但是有些东西记挂在心里太久,就算不用眼睛,也能认得出来。 黎漠还在犹自发怔的时候,那周身带着金光的人已经走进屋来,四目相对,仿佛磁铁一般牢牢吸附着彼此,那次动手之后,俩人一面都没有见过,昱昇心中没底,黎漠心中更没底,之前是较劲客套,一顿巴掌打碎各自的画地为牢,却不知接下来要怎么办才好。 这会儿昱昇找上门来,黎漠不由自主地攥紧手里的石头。 昱昇瞧着黎漠,突然从嘴边漾出个笑容,他这一笑,连那半挂在天边的斜阳都失了颜色,羞愧地顺着山头钻到地底下,昱昇自然是个美男子,此刻的出现在有心人的眼里更是熠熠生辉,他似乎有点紧张,站在柜台前面伸手扣扣这儿动动那儿,末了才低着头说:“我去了你家里,门上着锁。就猜你还在这里……” 黎漠心口狂跳,抿着嘴唇 昱昇顿了顿,终于抬起头:“今儿个是中秋,不要守着铺子了,跟我去沈姨娘那边吃个团圆饭吧。” 饺子已经全都包好了,一个一个圆滚滚鼓溜溜的摆放在盖帘上,十分喜庆可爱,孩子们对饺子的感情并不深,吵着要吃月饼,沈姨娘怕他们一会儿吃不下饭,故而把月饼都先藏起来,柳如黛因为是南方人,本来就嗜甜如命,如今又怀着孩子,特许藏在小屋里先吃两块。 酒菜都摆上桌,饺子却要现煮现吃。 昱愔见昱昇临近吃饭又不见了踪影,皱眉说:“转眼都三十岁了,还是这样不着调,要一大家子等着他。沈姨娘,我们不要管他,把饺子下锅吧。” 朱辰在一边搭话说:“还是等等内弟吧,他说不定是有急事,一会儿就回来了。” 沈姨娘连忙打圆场说:“我先煮一点,让阿黛姑娘和孩子们先吃吧。” 说话间,听见昱琇在院子里欢快地喊着:“大哥哥,你终于来了,你好久都没有来了,快点进来。” 当年昱愔赶黎漠出门,大家都不知道事情的原委,平日里碰不到头,也没有多做想法,今日昱昇这样大大咧咧把人领回来,空气里多少有点尴尬,沈姨娘赶忙瞧了一眼昱愔,昱愔脸色微微沉了一下,但是到底没有说话。 李妈妈迎了出去,笑脸盈盈地说:“还是大少爷想的最周到,这下可是真是人齐了,快到屋子里去吧,咱们这就煮饺子开饭。” 黎漠方才被昱昇的笑容恍惚了神智,直愣愣的跟着来,到了地方才觉出不妥,他微微颔首,还没有说话,胳膊已经让昱琇和李锦添一左一右的拉住,往屋里走去了,昱昇跟在后头,他瞧着黎漠欣长的背影,苦笑了两声。转眼看见还在门口玩泥的两个小外甥,干脆走上前去,一只手夹住一个跟上去,惹得两个孩子咯咯笑出声来。 沈姨娘和李妈妈去煮饺子,黎漠走到屋里,看见昱愔夫妇都在,他低下头:“姐姐,姐夫。” 昱愔脸上阴晴不定,她也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若不是有昱昇那一段,她想必比谁都感激黎漠为昱家的付出。 她知晓刚刚昱昇没头没脑的跑出去是为了找黎漠,又想起过往的种种,心里一阵叹息,实在不知道该对黎漠摆出什么态度才合适,她还没吱声,朱辰已经上前一步,抓住黎漠的手客气道:“是黎内弟吧,好久不见了,你好你好,家弟跟我说过,受了您不少的照顾。” 黎漠客气地回礼:“姐夫哪里话,都是应该的。” 一阵笑声传过来,正是昱昇夹着两个孩子打着晃进来,两个孩子各自挂在他的胳膊上打着提溜,昱愔见状,站起身对孩子们说:“你们两个叫舅舅了没有?” 她这个舅舅自然指的是黎漠,大抵是因为难得团圆,昱愔也不忍破坏此刻的安逸美好,她虽然依然对黎漠心有芥蒂,却也不想让他难堪,两个孩子听了母亲的话,从昱昇的胳膊上爬下来,对黎漠小声地叫了一声:“舅舅。” 黎漠冲着孩子们笑了一笑,昱愔转过头说:“瞧你们两个脏的,叫小姨带你们去洗一洗。” 昱琇闻言拉过两个小孩,嘻嘻哈哈地带着他们去洗手,饺子煮好了,昱愔起身去端饺子,昱昇在弟弟妹妹中向来称王称霸,如今倒是被外甥外甥女吃得死死的,两个孩子缠着他玩闹,朱辰苦笑着说了孩子两句,拉着黎漠入座。 那李锦添洗干净了手,拉着抻着脖子喊:“妈妈,我要一碟醋。” 不一会,柳如黛扶着腰肢走出来,瞧见黎漠,对他微微点了一下头:“黎先生,好久不见呀。” 黎漠没料到柳如黛也在这,昱昇既然找他来,自然和柳如黛是问心无愧的,黎漠悬了许久的心终于落下一半。 他冲柳如黛微笑一下:“柳小姐好。” 那柳如黛也是聪明的女人,昱昇的心思不在她身上,她太知道爱对女人的重要,既然昱昇无心,她也不强求,反而落落大方地愿意跟昱昇成为个红颜知己。她瞧着昱昇的眼睛总是追随着黎漠,心中也是明白了七八分,落座的时候她也只坐在女眷一边,摆明了和昱昇的清白。 第74章 昱昇虽然辈分不是最大,却是如今这一大家子的主人,沈姨娘拉他坐在正位,正是多年以前昱家老爷才能坐的地方。 旁边按照男女分别坐好排开,昱昇左边按理应当坐着姐夫,但是朱辰为人谦和,再者对面是沈姨娘,他不好对坐,便拉了黎漠跟他换了座位。 沈姨娘这里八仙桌不算大,今天来的人又多,昱昇腿往旁边一偏。难免就跟黎漠的挨在一起。黎漠腿上一热,心里跟着颤了一下,只是他们谁也没有动,都静静地感受着从旁边人身上传来的体温。 饺子包了三四种馅,荤素搭配有饭有菜,昱昇在南方待了五年,对饺子想念的厉害。若不是顾忌着旁边有人挨着,怕是要把脸埋在盆里。 虽然不是过年,但是为了图个吉利,也是哄孩子们玩,沈姨娘和李妈妈特意包了几个带铜板的。 桌上两个大孩子,两个小孩子,四个人找的不亦乐乎,昱昇偏偏要讨人嫌,偶尔咬到一个带铜板的,在孩子们面前炫耀起来。 今日过节,老爷和太太的牌位前头,也摆了一碗饺子,热气和檀香的烟火一起袅袅攀起。这对家长在烟火中瞧着当年这四分五裂的家庭又破镜重圆。 他们一边吃,一边听昱琇和李锦添说外面的新鲜事,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这些年中,这样快乐的日子,真是屈指可数。孩子们是最没有耐性的,等他们终于找到铜钱儿后,就失去了吃饭的耐性,举着块月饼跑出去玩耍。柳如黛很快也疲倦了,自己先去楼上休息。 昱昇清了清嗓子,对大家说:“我这两天想了想,决定把昱家的老宅赎回来。” 他这决定来的仓促,之前跟谁都没有商量过,大家一时都愣住了,全都看着他。黎漠一转头,动作大了一点,贴着昱昇的腿也稍稍分开了一下,引得昱昇不自在的动了动,又重新贴上,黎漠不动声色,沈姨娘和李妈妈面面相觑,昱愔却一下子激动起来:“好啊,好啊昇昇。” 昱昇正色道:“这件事我想了好久,当初我不懂事,败德败家。爸爸把宅子留给昱翱,应该应分,我无话可说,可是如今赵老六跟赵姨娘两个勾搭成奸,把家里的东西全数典当,之前把前院租出去也就罢了,现在还想把房子卖了。与其落在别人手里,还不如我给买下来,横竖现在这个地方是租的,再者说如今家里人口多了,住着也不方便。” 昱愔眼神亮了亮,点头说:“弟弟说得对,赵老六那对兄妹连爸爸妈妈的牌位都不容,简直丧尽天良。名义上说是为了昱翱,实则是鸠占鹊巢,若是在前朝就应该把他们沉了塘,如今他们两个怎么样由他们去,但是不能在昱家老祖宗的眼皮底下!昇昇,你要是能把老宅赎回来,爸爸妈妈在天上也能安息。” 沈姨娘说:“能买回来自然是好的,可是你赵姨娘肯卖么?再怎么说那都是她留给昱翱的念想。” 昱昇说:“赵家现在负债累累,赵老六让人骗着抽鸦片,除了房子,怕是也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了。” 他瞧着黎漠:“你的意思呢?” 尽管俩人前几天还大打出手,如今又腿紧贴着腿,但是昱昇瞧黎漠的样子,就像是主人瞧着自己可靠的管家,一本正经的很,黎漠思索一下说:“赵老六的确想卖了宅子,但是如果你出面买,他怕是会坐地起价。” 昱昇说:“如今他一个半残废的人,还敢跟我坐地起价?” 黎漠说:“赵老六这个人不得不防,他为了钱什么都做得出来,毕竟……” 昱昇接口:“毕竟老奸巨猾,比咱们多吃了几年的饭,是不是?” 他边说边对着黎漠笑,黎漠心给笑的晃悠了一下,一下子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昱愔正在情绪高涨的时候,忍不住数落起赵老六和赵姨娘的种种不是来,没有注意到昱昇的动作,朱辰作为一个外姓人,本来没有讨论昱家事情的权利,但是他看着妻子的兴奋,忍不住也劝一句:“你别激动,好好听听内弟的打算。” 昱昇咳嗽了一下:“阿杰,赵老六不认得你,你过两天去大烟馆套套他的话,大概问个价钱,咱们心里头也有个数,他有本事把宅门忽悠到赵姨娘名下,也就有本事把宅门偷偷卖出去。” 散了饭,李妈妈收拾了碗筷,在桌上重新摆上了月饼水果,正是品茶赏月的时候,沈姨娘几个女眷坐在门口闲聊,孩子们拿着零嘴儿连蹦带跳。 昱昇不爱吃月饼,他站到院子中央,这会儿看月亮正好,天高气爽,又是个晴天,月光倒是皎洁明亮。他听到身后的动静,并不回头,只静静的等着熟悉的味道若有似无的灌进飘着桂花味的鼻腔。 黎漠站在他旁边,跟他一齐仰头看月亮:“头一年,闹革命的时候,我在国外银行存了六根金条,除此之外,北平的票号,山西的票号都有现成的存款,你要是用钱,只管跟我说。” 明明那月光很亮,昱昇却瞧不清楚黎漠的表情,他想抓住黎漠的手,又不是太敢,当年就是因为他随心所欲,不顾别人想法才跟黎漠分道扬镳,如今能不能失而复得还要看造化,难免有些小心谨慎,生怕发生变故,他一肚子的话涌到嘴边,舌头一滚却只回答了一句:“我知道了。” 秋天的虫子在夜间叫的特别的响,大约是快到了生命的尽头,有点不甘心。空气里带着点香甜的气味,正是桂花开了,沈姨娘依然喜爱桂花树,搬来小院后很快就栽了一棵,如今的住处不比昱府地方阔绰,那花的香味不再若隐若现,直冲冲地往人鼻腔里面钻。 他们两个站着桂花树下,瞧着孩子们围着桌子拿葡萄扔来扔去的玩耍,好似这么站着也不错,恍惚中还是年少时候在昱家大院里,他跟黎漠也是这样围绕着小亭子跑来跑去,发自真心的非常快乐。 若是问喜欢到底是什么,那大约就是,我想跟你在一起吧。 只是跟你在一起,就什么都不奢求了。 一边的昱琇跑过来,拉着黎漠说:“大哥哥,我写了一篇文章,连先生都说好,你跟我去看看好不好?” 黎漠谦虚了一声:“我哪里懂这些?” 昱琇说:“你看看嘛!” 黎漠不忍心拂了她的兴趣,只得被她拉着一直走到书房,在一边跟孩子们扔葡萄的李锦添瞧见,也赶忙跟去。 那两个小的失去了李锦添这个小舅舅,又来闹昱昇这个亲舅舅,他叹了口气,弟妹们始终跟黎漠最亲,他也只好从小培养,继续跟姐姐的两个孩子建立感情。 坐在屋里的昱愔瞧见这一幕,微微抿了抿嘴,问道:“姨娘,琇儿转过年就十八了吧?” 沈姨娘点点头,昱愔若有所思:“倒是到了说亲的年纪。” 第75章 阿杰去了大烟馆几次,很快就取得了赵老六的信任,他装成个外地商贾,要跟赵老六借一大笔银子,并讲定了三分利。 这可是一笔大买卖。赵老六早就有卖房子的打算,昱昇大张旗鼓的回来,他难免会担惊受怕,只是赵姨娘那边一直不同意,她一心要把房子留给儿子。 两个人各怀鬼胎,早就生出间隙,昱昇又买通了赵老六身边的那个傍家儿,那女子本就是个心术不正的,一心想要从赵老六身上挣钱,跟昱昇一拍即合,开始施展枕头风大法,说北京城里要打仗,钱在兜里才是真的,又骗赵老六说自己愿意跟他一起卖了房子去乡下,伺候他一辈子云云。 赵老六色迷心窍,打定主意把房子卖出去,筹钱放印子给阿杰,大赚一笔后就带着小情人去乡下过活,他只管吃大烟玩女人,反正有赵月朗的男人出力气,他连个壮劳力都能省了,他越想越高兴,觉得找到了一条新出路,乡下怎么了,乡下的土财主活得更自在。 他为了拿房契,哄骗赵姨娘说只是暂时典一下,既不让他们搬出去,也还能继续收租子,但是却能翻一倍得了钱,还赌咒发誓,这次得了钱,二一添作五,从此之后他带着赵月朗几个自立门户,再也不打大宅的主意。 赵姨娘也是人精儿,哪里肯相信他的鬼话,执意不肯交出房契,赵老六那么没有德行的东西,干脆想了个下贱的法子,自己拖住她,让他的那个相好去偷,等赵姨娘回到自己屋里,房契早就已经交到了当铺。 只要交了当铺,后面一切就顺当起来,黎漠半路就给截了票,把房子的价格往上翻了三翻,扣在手里。 赵老六浑然不知,兴冲冲地拿着钱去找阿杰,阿杰哪里还肯认账,推说自己已经筹到了银子,不用再管赵老六借印子,赵老六偷鸡不成蚀把米,再想赎房子已经是不成了,行当里流传着规矩,进一家嫌价低当不掉的东西在哪家都当不掉,截了票的东西再也赎不出来,除非甘愿当冤大头。 他拿着钱,唯恐典当行的人来收房子,只能运筹帷幄打算跑到乡下去,只是舍不得家中的家具摆设,打算卖掉后再走。 赵姨娘这几日都是以泪洗面,懒懒的总也没有精神。她也算是个有主意的女人,想不到接二连三被赵老六设计,如今连儿子的财产都让人一起骗了去。 昱翱还在念书,她又是个妇道人家,本来就没有生计,再没有了住处,这往后的日子,要怎么才能过下去呢? 逼到了这个份上,赵姨娘才想到昱老爷活着时候的光景,她虽然矮人一头,却也没有受过什么苦楚,那时候一心盼着老爷太太死,盼着宅门能让昱翱当家,最后大少爷是给轰出去了,结果呢?家里也败了。 原本还能靠着房租吃饭,如今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被赵老六铲走,前院的租户已经相继搬走,大约过不了多久典当行就要来收房子,房没有了,钱却被那老东西死死地攥着。 昱翱一年一年长大,总也要听到些风言风语,这孩子心事重,渐渐地也不肯回家,赵姨娘为儿子精打细算一辈子,如今儿子都不肯跟她亲近,想到日后难免老无所依,她边一阵阵地心如刀绞。 她病了三天,小梅子一直跟着掉眼泪,瞧着她不吃不喝的样子,着急道:“您这样怎么得了?你还有少爷呢,太太,您听我一句,没有什么坎儿过不去的,人好了,别的才能好起来呢。” 赵姨娘靠在床边,当初那狼狈出走的忤逆浪子如今混的风生水起,自己却落得这样的光景。她气无力地说:“风水轮流转,都是命,我怕是再也好不起来了。” 小梅子劝道:“您想想大少爷,当年是多么不肖,几乎将家里都败光了,如今又是怎么样的呢?听说如今把姑奶奶都从乡下接回来了,姑爷一家都得济了。” 赵姨娘说:“人家得济人家的,我又有什么用呢?” 那丫头道:“太太,咱们少爷也是大少爷的亲弟弟,他就这么一个亲兄弟,难道忍心看着流落街头么?我听人家说,大少爷这次回来像变了个人,对待谁都特别好,您说黎少爷,当初跟大少爷闹成什么样子呢,如今也讲和了,大少爷时不时就要往黎少爷的当铺里头跑,两个人亲热的很。” 赵姨娘说:“那黎漠如今开了当铺了?” 小梅子说:“大奶奶您可不知道,黎少爷看着不显山不露水的,其实本事可大了,当初咱们家的沈姨娘,大姑奶奶一家子都是他想办法安排的住处,这几年要是没有他,保不齐昱家要多么落魄呢。” 赵姨娘感慨:“说起来,他还真是个好人,当年他叫昱愔给撵出去,还能不计前嫌。如今也算是好人有好报。哎,自己个儿的日子都朝不保夕了,我还操心他们做什么呢?左不过是要看我笑话的。” 小梅子说:“大奶奶,您就听我一句吧,黎少爷是个好人,这两年但凡咱们昱家的丫头伙计去求他,他就没有不帮忙的,我听人说,赵月朗的那个傻姑爷都是他给找的工作,他也一定会帮衬咱们一把的。” 赵姨娘苦笑两声,到是跟着挤出几滴眼泪:“罢了罢了,说来说去也就是要我豁出这张脸面出去,这也是命,谁让我当初自己作呢。”她想了想又说:“既然是求人,还不如去求昱昇,你说的对,他毕竟是翱儿的亲哥哥,不能看着弟弟饿死在外头,小梅子,你去给我收拾收拾,我去找二姨太说道说道。” 小梅子点点头:“太太,如今姑奶奶也是住在沈姨娘那边的,要不我再去跟李妈妈打听打听,等个她不在的日子,您亲自上门去问问?” 赵姨娘点点头:“这昱愔和昱昇小时候也是我看着长起来的,待他们也算厚道。想来他也不会为难我。我死了也就死了,可是昱翱没有什么错,我这一辈子就熬下来这个一个孩子,为了他脸面又算的了什么呢。” 小梅子又说:“太太,我再多一句嘴,您可千万想好,咱们若是投奔了大少爷,日后可万万不能跟赵爷再有联系了。” 赵姨娘说:“哼,那老东西这么算计我,我跟他还能有几分余地?若是昱家接纳了我们娘俩,我还要从他身上咬下块肉来呢。”她躺在床上,对着结了蜘蛛网的墙角留下一滴清泪:“早知今日,我何必当初呢?” 第76章 这日天气倒是好,沈姨娘在院子里面剥核桃,昱愔的长子到了念书的年纪,两口子带着他去先生家拜访,昱琇和李锦添去上学了,大姑奶奶如今搬回京城住,之前在昌平的地便盘给别人种,乡下人实在,每月收获新鲜的瓜果。都念着给她们送上一份来。 那青皮核桃还是刚刚打下来的,一个一个去了青皮子,壳子还是湿漉漉的就送到这里。沈姨娘拿了个钳子,不甚用力便给夹开了,剥去外面褐色的夹衣,露出白嫩嫩的核桃肉,放在嘴里又脆又甜,倒是比干果好吃不知道多少倍。 沈姨娘把果肉都收集在小瓶子里,惦记着昱琇念书要多补补脑子。 她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模样也俊俏。圆圆的脸庞,剪着齐耳的女学生短发。两道弯弯的新月眉毛,下面是水汪汪的杏核大眼,她的嘴不算小,平时有事没事都爱笑,似乎有点外向,但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就是应该这样大气。 姑娘大了,渐渐有了心事。沈姨娘是过来人,心里有数,原先她总想着自己孤儿寡母的怕是给昱琇找不到什么好人家。谁承想也该是这丫头命好,正在好年华的时候,哥哥回来了。若是真能把宅子赎回来,这不又成了宅门小姐了? 中秋的时候,姑奶奶跟她聊了很久,她给昱琇提了黎漠,这真真是说到沈姨娘的心坎里去了。 这些年,她也算是看明白了,黎漠是个难得的有情义的人,非亲非故的这么帮他们娘俩,若是没有他,她们早就成了叫花子,怕是挨不到昱昇回来,就要饿死在路边。 她早就看出来她丫头的心思都在黎漠身上。甭说姑娘心里喜爱他,自己看着也是一百个好的。如今书本网有什么用?姑奶奶倒是嫁了个书本网,那不也是跑到乡下去种地了么? 只是原先她们娘俩都要靠着黎漠接济,上赶着把姑娘给人,怎么有点讨好卖女儿的意思。如今却是不一样的了,昱昇一回家,他们家还是宅门大院,姑娘再嫁给黎漠,那就是知恩图报,就是门当户对。 之前,昱昇和黎漠的恩怨太多,最近两个人却好的同一个人一样,又有几分小时候的样子,昱昇做哥哥的,想必也是高兴把昱琇嫁过去的。 况且这么些年,那黎漠一直没有娶妻,心里头保不齐就是等着昱琇长大成人,她越想越高兴,正准备低头再夹,李妈妈疾步走过来,小声说:“不得了了。” 沈姨娘纳闷道:“怎么了就说不得了?” 李妈妈说:“赵姨娘来了!” 这倒是件稀罕事,沈姨娘连忙往外走,还没有走几步,就看见赵姨娘已经走进院子,看见沈姨娘,捂着脸叫了一声姐姐,便呜呜呜的哭出来。 赵姨娘哭得梨花带雨,倒不尽然全是装的,在昱家时候虽然两个姨太太偶尔争宠斗气,但毕竟多年住在一个屋檐下,倒是确实有些感情在,沈姨娘连忙迎上前去,拿了手绢给她擦眼泪:“你怎么来了?快别哭了。这是怎么了?” 赵姨娘面容憔悴,脸上也没有擦粉摸胭脂,一双丹凤眼红赤赤的,嘴唇也没有血色,让人看着有些不忍,她哽咽了几声:“姐姐,我真给你认错来了。” 说罢又是一阵痛哭。 沈姨娘把她扶到屋里,给她倒了杯凉茶,瞧见她这副落魄样子,心中依稀猜到了七八分,劝慰道:“你这是干什么?有话咱们好好说,能帮你的我一定帮。不要哭了吧。” 赵姨娘抽抽噎噎地说:“过去得事,我也没脸再说了,千错万错都是我,好好的日子不过,听那赵老六蹿怂,害了老爷,害了大少爷,也害了姐姐。本来我也没脸再来求您,可是我不得不求了,我还有翱儿,他是咱们昱家的孩子,我死了都不要紧,要是这孩子有了闪失,我到下边儿去也不安心啊,姐姐,您帮帮我,呜呜呜” 沈姨娘只好明知故问:“到底怎么了?” 赵姨娘说:“赵老六把宅门给抵出去了,我们娘俩就要流落街头了。” 沈姨娘瞧着她的可怜劲儿,忍不住抱怨:“你说你怪谁?当初要不是大少爷要典了宅子,老爷能把他轰出去吗?可是大少爷为什么要典宅子?谁怂恿大少爷的?你难道不知情么?” 赵姨娘捂住脸哭道:“要说我当初一点不知道,那是胡说。但是我那时候想的就是大少爷败家,昱家穷的就剩下这么一栋宅子,我总也得给我儿子剩下点什么。这才动了糊涂心思,由着赵六那狗东西作恶。” 沈姨娘说:“那如今你又哭什么?宅子典了,少说也能换个七八百块,够你们吃一阵的了。等翱儿长大,找个活计不又都好起来了吗?” 赵姨娘掩面道:“是我一时糊涂,瞎了眼睛,把赵老六当成了个好人,谁知道他算计完大房,又算计我,我们昱家算是栽到他手里,幸亏大少爷争气。姐姐,我求求您给大少爷带个话,帮帮我,就算不帮我,也帮帮他弟弟。他就这么一个弟弟,姐姐您帮帮我。” 说罢,赵姨娘扶着桌子站起来,竟然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沈姨娘知道这赵姨娘向来心高气傲,喜欢争个高低,如今竟然全然不顾脸面,跪在自己面前,想必真是遇到了难处。 她连忙伸手去扶住:“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咱们合计合计。” 赵姨娘低头哭道:“如今我这世上除了翱儿就是姐姐最亲了,若是姐姐这里也没法子,我们娘俩就只能跳了河了,呜呜呜呜。” 沈姨娘哎呀了一声:“这怎么话说的,活的好好的哪有去跳河的?当初我们娘俩从大宅出来,没依没靠的这不也活下来了?快别哭了。咱们好好说会话。” 赵姨娘这才站起了身子,被沈姨娘扶着坐下,哽咽道:“姐姐,我知道我没脸,当初鬼迷心窍要分家,可是我实在没法子了,昱翱今年刚十六,怎么也得再学个三五年才能成器,孩子长大了,知道我……如今对我也爱理不理,我当初跟赵老六那也是迫不得已,你说老爷死了,大少爷当初又是那么混不吝,我怎么不怕呢?我都是为了昱翱,可是这孩子如今连家也不愿意回。难道不是我的报应?我知道我当初干的那些事不仁义,胳膊肘往外拐,可是姐姐,咱们姐俩说句知心话,老爷子心里就只有他的嫡长子,那会儿大少爷又不争气,我要是不从中作梗,咱们现下还不定过什么生活呢。我也不求昱昇能收留我,我就算是死在外面也是我自找的,可是翱儿他当初什么都不知道,他是昱家的亲骨肉,您也是瞧着他长大的,怎么忍心让他也跟着我过苦日子?” 沈姨娘叹了口气,赵姨娘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昱昇当初是个什么浪荡样子,要是算起来,当初若没有赵老六从中作梗,昱昇保不齐还没有今天的出息。 她又想到昱翱,倒是心里也软了一软,昱家到他们这支人丁不旺。老爷子娶了三房就落下两儿两女,几个兄弟姐妹理应互相照应,就算大少爷对赵姨娘有心结,总也不会看着他亲弟弟受苦,想到这里她缓了缓口气说:“既然是这样,我就去同大少爷说说,看看能不能帮帮你们娘俩,他这回回北京你还没有瞧见过吧,真是长大了,是个大人了。” 赵姨娘说:“哎,我哪里配去他跟前呢。说起来也是我瞧着长大的孩子,知道他如今出息了,我这心里头也为他高兴。” 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话, 恍惚中双双回忆起过去的岁月,昱昇少年时在家向来横行霸道,她们两个唯有处处讨好溺爱大少爷,有时候自己年岁小的儿女同哥哥争什么,也绝不敢由着他们,只把最好的给大少爷。沈姨娘是个女儿,拿昱昇当依靠也不觉得什么,而赵姨娘眼看着自己的儿子什么都得不到,一时糊涂走了弯路,同为人母倒也能体会一二。 沈姨娘犹豫了一会又说:“妹妹,如今你到了我这里,也是咱们顾念旧情,有句话我就直说了,你跟赵老六不管以前是怎么样的,若是想投靠大少爷,必定要断了干净,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说,大少爷有心把咱们宅门赎回来,,你若是还有牵扯,那别说是大少爷,就是姑奶奶那边都是容不下你的。” 沈姨娘羞愧的低头说:“没姐姐不圣明,跟姐姐面前我不敢编瞎话,我跟赵老六那都是逢场作戏各取所需。赵六那狗东西,当初他为了讨好东家我把我从老家接来给老爷子做小,这些年又蹿怂着我给老爷吹枕头风让他步步高升,算计家里的财产。大少爷当年不学好一半是他教的,抵宅子也是他做的扣,如今利用完我们母子就变了脸,我真是恨不得一刀杀了他。” 沈姨娘点点头:“你想明白了就好,话我一定带到了,咱们家少爷虽然脾气大,爱惹祸,却是个有情义的有担当的男人。也是咱们昱家祖上积德,大少爷有出息,那黎少爷也仁义,这俩孩子撑着昱家,咱们家就不会倒。” 第77章 眼看到了中午,李妈妈敲门说备好饭了,沈姨娘拉着赵姨娘留她吃饭,赵姨娘摇头说:“就不劳烦姐姐了,我还是回去吧。房子眼看就要收走了,我也早作打算,先找个地方勉强住下了,姐姐也帮我留意些。” 沈姨娘点头说:“正是的,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千万不要再想不开了。” 两个人相携往出走,昱琇下了学正在院子里面洗手,瞧见了赵姨娘愣愣的站在那处,沈姨娘连忙招呼她:“琇儿,叫姨娘啊。” 昱琇叫了一声,赵姨娘红了眼圈伸手拉她:“都成大姑娘了,真是俊,和姐姐年轻时候一模一样。” 送走了她,昱琇拉着妈妈问:“这是赵姨娘?” 沈姨娘说:“可不是。” 昱琇说:“怎么变了模样?” 沈姨娘说:“已经是多少年过去了,当然变了模样。” 昱琇好奇的问:“她怎么来咱们家了?” 沈姨娘说:“你哥哥收了老宅子,他们没地方住了。来求我跟你哥哥垫句话,帮衬他们一下。” 昱琇绷着脸说:“妈妈可真是的,她们当初把咱们往外轰可是没有一点情分,如今落难了还厚着脸皮找上门来?你竟然还同她说好一阵子话。要是让哥哥知道了,岂不是要生气了?” 沈姨娘说:“小丫头家家的,嘴怎么这样厉害?不为了她也得看着你弟弟的面子,咱们家里人丁这么稀薄,你们兄弟姐妹要一条心才成。” 昱琇哼了一声:“哼,真是不要脸,当初霸占家产的是她,如今被哥哥收回来了,竟然还厚着脸皮要人收留,以为有了昱翱就有了本钱?人丁稀薄怎么了?难道哥哥还不娶妻生子了?再说宅子赎回来,大姐一家子都要搬过来,那还不够热闹?” 沈姨娘忍不住逗女儿:“那你要是嫁出去了呢?家里岂不是又冷清了?” 昱琇噘着嘴说:“我才不嫁人呢!我一辈子陪着妈妈。” 沈姨娘摸摸女儿的头发:“你现在是这样说,再过个几年,怕是我不让你嫁,你都不愿意了。你的那点小心思啊,妈妈明白,就是现在你哥哥那里不知道什么意思,赶明儿我跟你哥哥商量一下,连带着昱翱和你的事儿都跟他说说,看看他怎么说。” 昱琇知道妈妈说的便是自己喜爱大哥哥的事情了,顿时羞红了脸:“哎呀,你别去跟旁人说。” 沈姨娘说:“哪是旁人啊,那是你亲哥哥。除了妈妈和你大哥哥,你哥哥是对你最好的人了。” 昱琇撒娇道:“那也别说,谁都别说。” 沈姨娘笑了笑:“好,妈妈不说。等着你大哥哥忍不住了自己来下聘礼。” 昱琇推开沈姨娘,说了声真是讨厌,就红着脸跑回自己的房间了,任由沈姨娘在后面唤她:“还没吃饭呢!干什么去啊?这个小丫头啊。” 等到昱昇再回家吃饭的时候,沈姨娘把赵姨娘的意思说了一下,昱昇没有说话,昱愔倒是皱起眉头:“她想的倒是便宜,当初做下这么没脸的事情,如今落魄了倒想起咱们,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赵姨娘为难道:“她也就罢了,但是昱翱毕竟也是咱家的骨血,这要是在外面流落着,外人要怎么看我们昱家?” 昱愔冷笑:“管外人怎么看,当初昱昇被撵出去外人也没有怎么看,再者她跟赵老六不清楚,就算我们让她回来,算是什么名分呢?” 昱琇跟姐姐倒是一条心,快人快语道:“如今我们一家子过的多好,她要是回来,不一定要搅合成什么样子。”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昱昇从始至终都没有吱声。 这天,昱昇刚到华尔兹,阿杰迎出来:“昇爷,那位适民典当行的黎先生来了。” 昱昇眼睛跟着一亮,赶紧嘱咐阿杰把人带去后场屋里,自己一溜烟的跑进去换衣服摆弄头发。 黎漠还是第一次来华尔兹,这样摩登的舞厅他还是头一次见,里面的先生多西服革履,他这样穿着长衫,似乎有些另类,好在他身材容貌皆上品,一路走进来,非但没有被嘲笑,反而收获了不少惊艳的目光。 柳如黛也在华尔兹帮忙,她瞧见阿杰带着黎漠走进后场,腆着肚子对他笑了笑:“黎先生来啦?” 黎漠点头:“柳小姐。” 柳如黛摸着自己的肚子,笑的意味深长:“黎先生,喜欢小孩子不拉?” 黎漠脑袋卡了一下壳:“还、还可以。” 说话间,昱昇从屋里冲出来,拉住黎漠往自己屋里走,对柳如黛说:“时间不早了,让阿杰送你回去睡觉,别一天到晚在这里晃,当心孩子都要学坏了。” 柳如黛笑了几声,跟着阿杰一齐走了。 昱昇带他进屋,又张罗服务生送了两杯咖啡进来,咖啡不仅有股糊味,兑了牛奶口感还偏粘腻。其实昱昇并不喜欢喝,只是做做样子,黎漠坐在他软皮面的沙发中,觉得的确比红木的椅子要软许多,只是坐在上面难免塌着腰佝偻着背,舒服是舒服,但是很没有样子。 昱昇忙里忙外,端了咖啡,又切了蛋糕,似乎有点兴奋过了头,黎漠抿着嘴,忍不住说:“你不要忙了,我就是来告诉你,赵老六开始典卖老宅的东西了。” 老宅虽然被典当行收了,但是里面装饰摆设,古董家具却不在处理范围,赵老六大约是想要最后挣扎一番,竟然打起东西的主意,起先他只是偷着卖,如今快要撕破脸皮,便明目张胆起来,昱昇恨得牙痒痒,把咖啡杯往桌子上一扔:“真想打丫老棒槌一顿!” 黎漠说:“他如今也是着急出手,价格倒是便宜。我能收一部分,只是他不见得都在我这里典。” 昱昇说:“一样都不收,我家的东西,让他拿去卖钱养小。没有这个道理。” 黎漠说:“如今房契虽然在当铺,却没有不许他卖东西。家里的东西加起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这么大一块肥肉,赵老六绝不会罢手,除非……” 昱昇说:“除非赵姨娘不肯。” 他们俩话说到一起去了,昱昇轻扬嘴角,他突然不着急说这些事,就是想把黎漠留的再久一点,他切了块蛋糕,放在嘴里咀嚼,故意用舌尖在上头舔着奶油,这华尔兹的甜点师傅的手艺真是越来越精湛,今日的蛋糕怎么这样好吃,看来该给他涨一涨工钱。 黎漠没看出他那些个小九九,自顾自地说:“赵姨娘跟他如今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怎么会不肯呢?” 昱昇恨他没有情趣,冷哼了两声,把蛋糕一扔:“我听说,赵老六抽鸦片又弄了个窑姐在身边,赵姨娘跟他离心离德很久,如今老宅典出去,赵老六一个大子儿没给她,她不得不做新打算了。” 昱昇刚刚舔蛋糕太卖力气,这会儿嘴角挂着一点雪白的奶油,他浑然不知,喋喋不休的说起事情,黎漠不自然的盯着那嘴唇边上的白色痕迹,半天才接了一句说:“你、你怎么知道?” 昱昇说:“她找了沈姨娘,说是让我帮忙照顾昱翱。” 黎漠说:“她还想继续住在老宅里?” 昱昇说:“她还不知道我要赎老宅的打算,大约只是求我给他们娘俩找个住处。” 黎漠沉默了一下问:“那你是怎么打算的呢?宅门赎回来之后,让不让昱翱进门呢?” 昱昇说:“怎么不让,难道真让他到外面去要饭吃?再者说,当年的事,我也有不对,被撵出去也是我活该,总怪不到昱翱的头上。另外人家是娘俩,也不好骨肉分离,我要是接回来昱翱,不让赵姨娘登门,那孩子长大之后不见得会承我的情。小时候,赵姨娘对我也算是不错,到底跟了我爸爸一场,总不能真看她当叫花子吧,只要长了记性,也就算了。” 黎漠没想到昱昇竟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倒是觉得稀奇,他瞧着昱昇如今的样子,依然是眉目俊美,眼神却变得深邃,嘴角不再是年少轻狂的傲气,反而带了一丝从容。 他如今真的是个可靠的男人了,没有了之前不可一世的骄傲,却更加让人不敢小觑,昱昇长大了,他又想到不久前还把人按在身下打屁股,不由得有点尴尬,好在昱昇没有重提过一次,仿佛已经不记得了。咄咄逼人如昱昇,也学会留余地的做人办事了。 前一段他总觉得昱昇还是那样胡闹,如今看来,昱昇只是还跟自己胡闹罢了。黎漠心里一软,瞧着昱昇嘴角的奶油,手指不自在的握着咖啡杯,心里总想伸手给他抹去。 空气中依然带着点咖啡的糊味,混合着蛋糕的香甜,倒让昱昇觉得也没有那么讨厌了。他伸个懒腰,软趴趴地窝在沙发上,似乎真的不纠结是不是接回赵姨娘的事情。 黎漠想了想又说:“也不能不防着是赵老六想的办法,他心术不正,什么歪门邪道都肯尝试的。” 昱昇把头后仰在沙发上:“那是自然,我不跟个妇道人家一般见识,但是不能饶了赵老六,赵姨娘母子想搬回来,就得跟我联手对付赵老六。” 黎漠微微扬眉:“你是说,让赵姨娘出面这件事?” 昱昇说:“没错,宅门是留给昱翱的,卖宅门的钱轮不到赵老六,还敢惦记卖爷爷家里的东西,非让他给我倒干净不可!只要赵姨娘出面告赵老六,他一准儿把东西都给我乖乖吐出来。” 黎漠想了想说:“她未必肯。”这么一告就坐实了她跟赵老六的不清白,赵姨娘的名声就没有了。 昱昇说:“那是之前,如今她们娘俩就要给轰到大马路上,还有面子里子有什么用?再者说,可着这北京城里打听,谁不知道她跟赵老六那点丑事?她要是真精明,就应该明白,她在宅门里,旁人还能背着她议论,要是真落魄到杂院里,人家可就直接用吐沫淹她了。” 昱昇当年背井离乡,落魄过,吃不上饭过,被李广德羞辱过,从四楼跳下来过,太知道人在底层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妥协,要么去死。 赵姨娘自己做孽自己收拾,绝不会到去死的地步,况且若是她说的都是真的,想必对赵老六也恨之入骨,不会甘心他卷钱逃走。 黎漠点点头:“要是这样,典当东西的事情也算是解决了,只是现在家里人多,赵姨娘母子这么突兀的搬回来,家里少不得要有些风波磨合,不然我先给他们找个地方落脚?” 昱昇说:“不用,早晚都要住在一起,我们昱家就指望着昱翱传宗接代了。” 黎漠被这句话惊的心脏漏跳了一拍,昱昇似乎也有点不自在,他说过这句,飞快地从桌子上拿起一碟蛋糕,送到黎漠跟前:“那个,别光顾着说话,来尝尝这个,是西式的点心……” 黎漠定定的看着他,手指跟不受控制一样摸上他的嘴角,那一点点奶油粘在黎漠的手上,他突然真的很想尝尝这西式的点心,昱昇被他摸的微微闭上眼,感觉手指抽离的时候,本能的一把抓住。 手指相握的一刻,仿佛有什么顺着接触的指尖一直传递到心口,昱昇从四楼往下跳的时候都没有这样紧张过。 黎漠抿了抿嘴,低低的叫了一句:“昇昇。” 昱昇觉得自己尾巴骨都跟着麻了,他就要从沙发上窜起来的时候,阿杰来敲门:“昇爷,我把柳姑娘送回去了,沈姨娘蒸了几个包子让我给您带来。” 第78章 赵老六的土财主梦到底没有做成,他乡下的房子的事还没有落实,就先被警察抓了起来。 赵姨娘一张状纸把他告到警察局,豁出去要跟赵老六恩断义绝。昱昇跟她谈过一次,答应既往不咎,但是必须要把赵老六收拾利索。 赵老六没想到赵姨娘会翻脸,更想不到她后头的靠山是昱昇,昱昇回北京小半年按耐不动,原来是为了一招制敌,房子典卖已经是事实,但是卖房子的钱却断给赵姨娘,赵老六一辈子的处心积虑全都白费,一夜之间两手空空。他吃大烟,又靠着女人骗钱,在大狱里头也让人看不起。等他关了一个月再出来,外头早就变了天。 那他住了多年的昱家老宅重新装潢了一番,推开的前院重新垒上砖,破旧的门匾重新润了色,当年被他一个一个想办法轰出去的旧主人,重新回到了家。 赵姨娘跟不共戴天,他那姘头更是不辞而别,还顺走了他仅剩的银元,好在赵月朗是亲生骨肉,愿意供他一碗饭吃,但是一早跟他声明,她供不起大烟。 昱昇在上海受苦的时候,多少次都幻想着有朝一日衣锦还乡,把赵老六等人狠狠羞辱一番,踩在脚下。如今真到了这一天,他却没有这个兴趣了,倒不是他人格得到了升华,而是注意力全都让别的事情占据了,人生在世浮浮沉沉,他如今在意的,都是当初失去的,失而复得,他总得惜福知足。 再说,这世间事物本就没有什么是非对错,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昱昇想想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也挺不齿,他当初被赶出去,十之八九是自己咎由自取,他人顶多算是推波助澜。赵老六失了钱财已经要了亲命,暂且不要追打落水狗,放他一条生路算了。 尽管昱昇没有乘胜追击,但是赵老六依然晚景凄凉,他算计一生,最后落得人财两失,干脆破罐子破摔起来,把他跟赵姨娘的丑事四处宣扬,闹得人尽皆知,昱昇让阿杰带着手下人吓唬了一次,再也不敢乱说,城里房租又贵,黎漠帮助赵月朗在乡下找了个住处,一家子搬过去,除了没有吃不完的大烟,用不完的美人,还要下地干活外,赵老六也算是合辙了他的打算。 起初昱愔等人并不爱搭理赵姨娘,好在昱翱懂事乖巧,昱愔心疼这个被迫认贼作父了五年的弟弟,渐渐的也不再重提旧事,赵姨娘也收了心,跟沈姨娘作伴一起吃斋念佛,除了帮昱愔带带孩子,再也不问别的是非。 房子收回来后,里面的东西只剩下十分之一,昱昇又四处找当年被典卖在别处的物件,自然是不能都找回来,但是好在黎漠早前一直帮他收罗,七七八八的凑了一半回来,其余的也好置办。 昱昇性子急做事全靠着一股冲劲儿,黎漠心思缜密万事想的周全,黎漠在各个当铺票号都还说得上话,他做了引荐带着昱昇东奔西跑,昱昇同钱庄东家几次交锋,很快敲定了价格。黎漠眼看着昱昇再不是当初那个不可一世的狂妄小子,眉眼中已经变得成熟老练,终于对他放下了心。 俩人跑遍了几个钱庄当铺,倒是真的凑成一对焦不离孟。 昱家宅门修修补补,妆点一新的重新屹立在胡同里头,周围街坊茶余饭后再说起昱家大爷已经是由着嘲笑的语气转为羡慕不已。当初对他那些“混不吝”、“败家子”的评论全都一窝蜂随风倒成了“淘小子出好的”、“会花钱才能挣钱”、“你看人家昱家那大小子混,但是人家本事大!” 不少老家甚至动了心思,也把家中那不肖子赶出去,若是也能学个本领混个模样出来也算是祖上积德了。 赶在年前,宅门一切收拾妥当,昱家从小院子里搬回宅门,昱家大爷打头走进大门,看着熟悉的雕梁画栋,一草一木,只觉得恍若隔世。宅门的红漆原本已经脱落大半,他年幼的时候总是要用手去掰,如今毛病依然不改,不过门重新粉刷过,倒是不好下手他只好站在院里拿梧桐树皮做代替,扣了一块又一块,似乎跟自己较着劲,黎漠远远地看见他,没有打搅。他认识昱昇已经是第十五个年头,眼看着他心爱的人从不可一世长成如今的稳重可靠,知道他内里依然桀骜不驯,那份骄傲,始终存在骨血里。 昱昇请回父母灵位,带着全家老小给父母叩首,昱愔的孩子们压根没赶上在宅门里头当少爷小姐,对这里新鲜的很,没一会就在院子里疯跑起来。 柳如黛如今大腹便便,动作已经不灵便了,她也给昱家父母磕了头,认下昱愔做姐姐,也算是半个昱家的人了。 洪爷那边对她几乎不闻不问了,她又是个有主意的女人,如今她瞧着昱愔的一对儿女,难免想到自己拿还没出生就没有父亲的孩子。干脆趁着认亲的日子对昱昇说:“昇爷,我柳如黛这辈子只欠了您的人情,等这个孩子生下来,你给他做干爹。往后他就是您的孩子,托付给您我也放得下心。” 昱昇忍不住瞟了一眼黎漠,黎漠瞧着外面,没有做声。 昱昇拍拍柳如黛的肩膀:“阿黛,你还年轻,生了孩子也算是对得起洪爷,往后他就是我的孩子,你只管往前走。” 昱愔听到这里,脸色微微有了点变化,她看了看父母的牌位,又看了看失而复得的家,几次张开嘴,都没有说出话来。 第79章 宅门的事告一段落,昱昇忙活了多日,终于能喘口气,忍不住又要往适民典当行里钻,如今铺子里人人都知道昱大老板跟东家的割头兄弟,把他当成二东家看,也不理他,由着他在里面左顾右盼。 昱家如今故人团圆,昱昇不负众望当了家,只是高墙朱门,始终应该有个管家。 黎漠如今屈尊给他去当管家的确说不过去,昱昇惦记着至少让他搬回去住,不过不管他怎么试探,黎漠就是不接茬,他连怂恿王二带厨娘丫头一起回去的阴招都使出来,黎漠也没有动静。 昱昇脾气急,可是磨到了这个时候,反而能耐下心,反正黎漠跑不了,他就在身边绕,他还不信了,凭他死缠烂打的本事还啃不下一个吃一半后,埋心里多年的大骨棒子。 结果大骨棒子还没有啃下来,家里先是当头给他一棒子。 昱昇回家吃过饭,让沈姨娘和昱愔叫到里屋,昱昇瞧着她们的模样就知道要坏,八成是要给自己说媒,真是让她们过好日子闲的她们,拒绝的话还没吐口。沈姨娘就说了打算:“大爷,我跟姑奶奶商量过了,黎爷对咱们家不薄,如今你回来了,日子也好过了,咱们该报答他了。” 昱昇还没反应过来,昱愔就简单明了的告诉弟弟:“昇昇,琇儿也大了,该找个好人家了,我打算把琇儿嫁给黎漠。” 昱昇防来防去,好容易把大骨头棒子拦在自己怀里,冷不防又亲姐妹们被捅了一刀,当下就拉了脸,想都不想一口回绝:“不成。” 沈姨娘一愣,她是半点都没想到昱昇会不同意,这如今他跟黎漠两个明明融洽至极,关系比小时候还要近一些,怎么会反对亲上加亲呢? 她不由得问:“为什么不成呢?大爷,这是一件好事啊。” 昱昇忍住了没有呲牙:“黎漠配不上琇儿,他都多大了,琇儿刚满十八岁,不成。” 沈姨娘听闻是这样原由,松了口气笑着说:“大爷疼妹妹,是琇儿又福气,不过咱们自家人说,她心里是愿意的,她自小就仰慕她大哥哥。再说大女婿知冷暖,黎漠对琇儿也是好的。若是说不般配,我还觉得是我们琇儿高攀了黎漠。黎漠那孩子对咱们昱家有恩不说,又一表人才,忠厚踏实,百里挑一的。” 昱昇打定主意不松口:“他不愿意。” 沈姨娘说:“大爷,这黎爷他这么多年没有娶妻,保不准也有这个意思,琇儿从小就喜爱他,总是黏在他身边,我是怕万一他也是这个意思,又不好开口,反正咱们本就是一家人,这样亲上加亲不是更好么?” 昱昇说:“不成。他、他这么多年没娶老婆,保不齐哪里有点毛病,反正不能把妹妹嫁给他!” 沈姨娘求助一般看了昱愔一眼,她实在想不通为何昱昇会不同意,当初她们孤儿寡母无依靠时不说了,若是黎漠依旧是个柜台伙计也就罢了,如今昱琇也算是个宅门小姐,黎漠是大商铺的东家,好不容易门当户对了,怎么到昱昇这里却卡了壳。 昱昇站起身子说:“好了,就这样吧,琇儿还念着书,成什么亲,就算要成亲,那么多年轻俊俏的小伙子不找,找黎漠干什么,我先回华尔兹去了。” 坐在一边的昱愔叹了口气,她冷眼旁观许久,终于站起身子,对弟弟说:“你跟我进来一下。” 昱愔领着昱昇去了祠堂,昱思惑和太太的牌位被重新请上供桌,两位老人都算不得长寿,过世的时候,昱昇偏偏还都不在身边,这世间怕是在没有他这样混账的儿子了,昱昇对着灵位看了许久,给父母上了一注香。 昱愔看了一会,渐渐红了眼圈,她叹了一口气,在旁边说:“弟弟,你如今有出息了,爸爸妈妈九泉下得知,一定也很欣慰,只是他们二老命不好,没有赶上好时候,没有看到你扬眉吐气。” 昱昇这些年阅历也是有的,不再是懵懂无知的傻小子,他早就从昱愔对黎漠的态度中渐渐看出问题,如今又拉他单独说话,心中多少有数,他没吱声,只安静的看着姐姐,等她往下说。 昱愔顿了顿:“小时候你不懂事,没少惹爸爸妈妈和姐姐生气,但总归咱们是骨肉至亲,过去也就过去了。如今你长大了,也明白事理了,姐姐希望你能好好生活,早日娶妻生子,咱们不求大富大贵,就太平安康就好。” 昱昇抬起头,认真的说:“姐姐,我不娶妻,我喜欢黎漠。” 饶着昱愔心中有数,还是被昱昇直白的话给噎的几乎站立不稳,她停顿了一下说:“昇昇,这世间不是你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早前你不听话,横行霸道,结果呢?吃亏了没有?不要说你,我也是一样,要是没有在昌平的那几年苦日子,我还总觉得我是要什么都能得的长房大小姐。昇昇,人活着就应该生儿育女传承香火,你不能事事由着性子,到最后到晚要摔跤的。” 昱昇心知昱愔是为了自己好,但是难免要辩解说:“姐姐,我都这样大了,我自己的事情心中有数。” 昱愔叹了口气:“昱昇,你也知道自己不小了,你应该明白,这种事情要是传出去,你们两个要怎么做人呢?我知道我如今管不了你,但是爸爸妈妈在天上看着我们,你这样百年之后怎么跟他们两老交代?有什么脸面去见昱家的列祖列宗?” 昱昇说:“姐姐,我尽力了,我忘不了黎漠,我就是喜欢黎漠。我对不起爸爸妈妈,但是我尽力弥补了,我把败掉了的大宅又赎回来了,我愿意供养咱们一大家子,可是别的,我真的不能,若是这次我回来,黎漠旁边已经有了别人,那我也认了,黎漠如今也是一个人,我们怎么就不能在一起了?” 昱愔怒其不争道:“混账东西!你是不是昏了头了?你们都是男人,怎么配呢?” 昱昇不乐意听了,犟嘴道:“男人怎么了!黎漠为了我,为了昱家付出的还少么?他怎么就不配跟我一起?” 昱愔呸声道:“谁说他不配?是你不配!昇昇,姐姐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你走的这几年,要是没有黎漠,沈姨娘和昱琇是死是活都难说。人心都是肉长的,黎漠自从来到咱们家之后,做过多少我都看在眼里,他的确不容易。可是我总不能看着他拐走我弟弟,做、做那断子绝孙的勾当。” 昱愔这话说得几分亏心,她深知自己弟弟是个什么东西,说不准俩人相好都是昱昇强迫人家的,黎漠本来是恩人,可是偏偏却跟她弟弟纠缠不清,她叹口气,找补了一句:“若是你找了个别人,我还能拉下脸把人再撵走一次,你实在喜欢,我也能劝你养着玩玩,该成家成家,但是黎漠他……我怎么张得开这个嘴。” 昱昇瞧着姐姐,知道她心里的纠结,他瞧着昱愔的眼睛,认真说:“姐姐,我跟黎漠会好好的,咱们家还有昱翱呢,怎么能断了香火?你就当是我去报恩了,好不好?” 昱愔没好气道:“就凭你?把你扔给黎漠那哪里是报恩,分明是报仇!还是恩将仇报!你这样的人,到哪里都是一个大麻烦。” 她说的认真,昱昇也不敢笑,他低着头固执重复着:“反正,我就是要跟他在一块。” 昱愔叹息道:“昇昇,当着爸爸妈妈你听姐姐一句,这辈子咱们昱家欠黎漠的,咱们养了他才几年,他对咱们又付出多少呢?尤其是你,若是没有黎漠,你如今还不知道给卖到哪里去了。真要报恩,也应该让咱们家琇儿去报,琇儿是个姑娘,能照顾他,能给他生儿育女,你呢?你除了能给他惹麻烦,还能做什么呢?” 昱昇张了张嘴,这次他似乎无法反驳了。 昱愔摸摸他的脸,苦口婆心劝道:“再者说,黎漠弟弟那么隐忍的性子,什么事都自己默默承受。你想过没有,他是不是愿意呢?” 第80章 黎漠是不是愿意呢……昱昇从家里出来,脑子里一直翻来覆去得想这句话,他跟黎漠纠缠多年,每一次都是他牵着黎漠走,儿时在小黑屋中的狎玩,带着黎漠回家,就连初次云雨也是他把黎漠堵在屋里,强行献身。 年少时候他从没有想过黎漠是否愿意,只觉得自己样样都好,笃定黎漠一定深爱自己,如今被姐姐这么直白的问出来,倒是觉得含糊了。 当初黎漠是愿意的么?会不会就是因为跟自己有了身子的牵连,不忍离开而已。若是当初堵他在小屋的是赵月朗,没准如今孩子都满地跑了。黎漠对他的确很好,但是他对别人也同样的好,不然怎么会连姐姐都不忍苛责他呢。 毕竟,青少时代的自己是那么混账,连爸爸都放弃他了,黎漠心里还有他吗? 昱昇顺着北海走,后海早就上冻了,不少小孩拉着爬犁在冰上打出溜儿,昱昇趴在汉白玉柱上蔫蔫的看着,颠三倒四地把他跟黎漠的种种往事都想了个遍,从他骗黎漠带回阿满,到强迫黎漠留在身边,从把黎漠的大掌柜免去到在他面前睡了阿满。一桩桩一件件,简直罄竹难书。将心比心,若是黎漠敢当着他的面同别人亲热,他怕早就气疯了。 就算是这样,黎漠还是愿意帮助他,若是黎漠心中爱上了别人,昱昇实在想不出自己有立场再锁着他。 五年前虽然是姐姐撵他走的,但是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他会不会正中下怀呢? 他为什么要带赵月朗一起走呢? 他们各奔东西这些年,黎漠有没有想过他? 他独自生活至今,到底是为了他还是别人呢? 若是自己不回来呢,黎漠会去找他么? 昱昇难受的心口发堵,但是很快又忍不住模棱两可地为自己辩护。 也许…… 黎漠当时离开不过是意气用事。 赵月朗八成是自己追去的,如今她不是照样嫁给了别人。 黎漠就算想过他,能去哪儿找他,外面这么大,找个地方都困难,何况是人呢。 这些个念头在昱昇心里来回掐架,搅合的他心烦气躁。恨不得要对着北海大吼一声才能痛快。 人生苦短,腊月一过就又是一年了,昱昇觉得自己剩下的岁月不能在猜忌和试探中虚度了,少年时候火气旺盛,时不时就要纵欲上脑,什么爱恨情仇,都成为欢好的借口,恨不得日日滚在床上才能安心,如今这个年纪,明白心意比什么都重要,身子再亲密,如果心中装的如果是别人,那有什么意思呢? 不能等了,他一刻都等不下去了。 昱昇一路往黎漠家去,像是被点了捻子的炮仗,极快地往天上一窜,迫不及待痛痛快快地炸上一场。 昱昇头脑一热跑到了黎家的院子,不过,黎漠这个时间还在当铺里。王二瞧着昱昇满脸官司,以为又是来找茬打架的,缩着脖子放他进去,没敢在旁边当炮灰。 昱昇自己在厅堂里坐了没一会,就又站起来,他一鼓作气来的,生怕问到的结果跟自己预想的不一样,心里忐忑得厉害,老毛病又犯了,愣是自己剥了一桌子的瓜子仁。 他压根没法想黎漠跟别人一起的生活的情景,到了这个份上,他再不问清楚,黎漠就要成他的妹夫了! 昱昇拿定主意,非要从黎漠嘴里问出个子丑寅卯来,相遇之后的那些惺惺作态、彬彬有礼根本就是多余,他就应该直接抓着黎漠的衣服问他,到底拿他当情人还是当弟弟看。 黎漠店里的生意好,昱昇把一笸箩的瓜子都剥完了,左等右等还是瞧不见人回来,这么干等着实在难受,他嚼了一把瓜子仁,左顾右盼,趁着黎漠家里人少,干脆鬼鬼祟祟的钻到黎漠的卧房去。 这还是他第一次进黎漠新宅的卧房,和在昱家时候的不同,这里干净宽敞,装潢的又简单,比起寻常人家只在门口竖着个多宝阁,遮挡住了大半个门脸,衬得屋里若隐若现,倒是有点害羞一样。 昱昇毛病上来,又开始摸摸这个动动那个,一路走一路祸祸,一直到最里面,假装不经意地直冲着床铺就过去了。 他十分没有样子的躺在床上,还左右滚了几下,昱家家教严,当初老爷子规定不到就寝的时间是不许坐在床上的,可是他偏偏最喜爱赖在床上。 他躺了一会,又把脸埋在被子上,嗅到了黎漠的味道,心里越发慌乱。黎漠越是不回来,他越是慌张,越是慌张难免越是要乱想,等待过程几乎像是钝刀子割肉,实在难受。 如今他对黎漠是白纸一张,阿满人在上海,跟他几乎断了联系,他也一早撇清跟阿黛的关系,但是黎漠身边全都是他的情敌,什么赵月朗,李锦添,如今连昱琇也来捣乱,这个是青梅竹马那个是闭月羞花,还有从小给养大的,尤其是他不在的这几年,万一别人趁机讨了黎漠的喜欢,就黎漠的性子,哪里还有他插足的余地?这么一想,昱昇几乎捶胸顿足起来,都怪自己,拖拖延延,怎么就不知道早点回来! 屋里空无一人,周遭都是黎漠的味道,昱大爷尽情发泄怒火,在床上乱砸乱滚一通,又把手从插到被子里面抱住,还没搂紧,突然从被褥下面碰触到个什么东西,他抓住掏出来看,到底被他发现了黎漠藏起来的沉香锦盒。 他拿着这个木质小盒,心口蓦然一疼,手指在精致的龙凤花纹上来回摸索。这是当初他用放印子的钱买来给黎漠装玉蝉的,时过境迁,这盒子早就变了深色,周身也光润无比,木制品唯有在手上多次摩挲盘玩,才会生出油腻感变色。 昱昇眯起眼睛,想起那只为了救阿满典出去的玉蝉,得势之后他跑遍了上海所有的典当行,都再也没有见过那只蝉,若是它还在…… 昱昇轻轻打开盒子,然后一下子愣住了。 那只玉蝉,正完好无损地安静躺在盒子中间。 昱昇一惊,只觉得浑身泛起一阵冷战,鸡皮疙瘩顺着胳膊爬满全身,他连忙把玉蝉拿出来,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玉石这类,尤其是手工作品,天下永远独一无二,仿制都难,别说去寻一块一模一样的来。 昱昇佩戴这块玉多年,熟悉它每一处刀工和色泽,他上手一摸就能确定,这就是他当初典出去的那只。 这只蝉怎么会在黎漠手里?昱昇傻愣愣地看着那玉坠,百感交集,他当初用这块玉换了阿满自由,这玉蝉应该是在上海某处,怎么会在黎漠手里?他突然想到什么,发疯一般翻遍了黎漠的桌抽和木头匣子,很快就在床头的抽屉里找出一摞保存完好的火车票根,每一张都是开往上海的,时间则遍布这五年的光阴。 昱昇拿着票,跌坐回床上,一时间只觉得精神恍惚,他多年不曾落泪,仿佛都是为了等到这一刻落得酣畅淋漓。他的眼泪大颗从眼角滑落,几乎透过那一层模糊的薄雾依稀看到黎漠不停往返上海去找他,看到黎漠躲在人群里,看着他换掉了他们曾经的信物。他紧紧地攥着那玉蝉,那份忐忑早就随着眼泪流的一滴不剩,他就那么坐着,等着黎漠回来,就像黎漠一直等他回来一样。 第81章 黎漠从当铺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如今昼长夜短,其实比起之前也并不太晚,昱昇送来的两个丫头被他又送回昱府,那边人口多,需要的下人也多。这边就又恢复了清静。李厨娘把饭菜放在桌子上,他端了碗,刚吃了没几口,王二从外面跑进来:“大爷,今儿个昱家大爷来了。” 昱府换了当家的人,昱昇的称呼也从大少爷也变成了大爷。黎漠筷子略微顿了一下:“说了什么没有?” 王二说:“也没说什么,只是略微坐了一会儿,横是等得不耐烦了,见您没回来他就走了,我也没见着。” 黎漠放下筷子:“那怎么也没有去铺子找我?不会有什么事吧?” 王二摇头,一旁的李厨娘端着汤上桌,笑嘻嘻地说:“有好事,大好事!” 黎漠也有了几分兴趣:“怎么?柳姑娘的孩子出生了?” 李厨娘说:“还不到日子呢!是大爷的好事,我早上买菜遇到了思雨,她说昱家想把他们家昱琇小姐嫁给大爷呢。” 王二也跟着咧开嘴笑:“哎呦,恭喜大爷!我说昱大爷火烧火燎的来,原来是给琇小姐提亲的。这可真是好事,我先给您道喜了,大爷!” 黎漠端起饭又吃了一口,似乎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淡淡的回了一句:“不要乱说。” 黎漠平日喜怒都不形于色,但是王二伺候他久了,知道他这模样必定是不称心了,他跟李厨娘两个也不知道哪句话说的不对,只得讪讪地闭了嘴。黎漠抿了一口汤,觉得没有什么胃口,干脆放下碗说:“收拾下去吧。” 李厨娘说:“大爷劳累了一天,就吃这么两口怎么成?要不我给您放锅里备着?” 黎漠摆摆手,站起身往自己屋里走去。 黎漠心中不痛快,走路也不如往日沉稳,王二的话还在耳边盘桓,他只觉得心中麻木疼痛,又自嘲活该,昱昇哪次不是这样把他捧高了之后狠狠摔在地上呢? 黎漠每一步都跟踩在刀尖上一般,觉得自己要喘不过气来,他等了这么久,忍得这样辛苦,却想不到是这么个结果。昱昇来这一手,怕是想跟他撇清关系了? 黎漠到底经历的事情多,他深呼吸了几次,勉强理出一条思路,这也许并不是昱昇的意思,说不准昱昇是要来跟他想个中和办法的。 他缓了缓,心慌意乱什么都想不出来,他实在等不下去,决心去找昱昇,如今事事都圆满了,多少也是要给他们之间一个说法。 他还没走到房门口就又往外走,走了几步又觉得这样冒失去找人似乎不太合礼数,转念一想他跟昱昇在一起本来就惊世骇俗,还要讲什么礼数。 正在他来来回回在门口踱步的时候,卧房的门竟然打开了,黎漠回过头,瞧见那朝思暮想的人正红着眼眶站在门口,他吃了一惊,走近了几步,还没说出话来,就被昱昇一把抱住。 剧烈的心跳声几乎要撞破胸口,黎漠僵持在原地,昱昇抱着他,把脸埋在他胸口,这个拥抱原本是在重逢最初就该做的,是他们太自以为是,在试探和猜忌中耽误了时间,黎漠被怀里的热气熏的几乎要掉下泪来,他深吸一口气,伸手紧紧地把他搂住。 怀抱中的身体已经长大,环抱自己的臂膀充满了力量,相拥的的一刻,什么都不必再说,身体传来的热量和强而有力的心跳足以明证。 昱昇抓着黎漠的胳膊把他拉进屋子,在漆黑的卧房里,不知是谁先去寻找对方的嘴唇,很快就黏合在一起分不开了。黎漠刚回来不久,嘴唇还有点冰凉,被昱昇滚烫的舌头一舔,脑子里轰地什么都不知道了,昱昇担惊受怕情绪大起大落,飞上天的窜天猴终于集中火力,对着黎漠炸开。 刚刚还在装模作样地觉得人心比身体的占有重要,亲个嘴之后,他完全乱了分寸,只知道胡乱地撕扯黎漠的衣服,这方面倒是毫无长进,仿佛又回到二十出头的年纪,只想用身子来缓解焦虑,黎漠脑子尚没有反应过来,就又被拖到床上。理智一时找不到,干脆也不再去找,两个人撕扯着褪去了衣服,搂在一起。 黎漠把昱昇压在身子底下,顺着昱昇的脖子往下吻,昱昇抱着他,一双结实的大腿很快夹住黎漠的腰,求欢意味明显,黎漠忍得太久,炸起来比昱昇更加辉煌灿烂,他完全丢了理智,把平日的冷静自制扔到一边,终于显露他压抑已久的兽性。 昱昇本就是个贪欢之人,平日不招惹也不觉得什么,如今子弹上膛,哪里还有什么顾忌,急忙忙伸手抓住黎漠胯下雄伟之处,来回来去的抚摸起来,嘴也一口啃到黎漠结实的胸膛之上,撒娇一般吃起奶来。 黎漠由着他玩了一会,实在忍受不住,抓着肩膀把他翻过身来,昱昇这些年风里雨里,晒黑不少,唯独这屁股蛋子还是雪白,上次挨了黎漠的打,如今却全然不长记性,还没动它,先是抑制不住骚浪地扭起来。 黎漠移不开眼睛,忍不住抓住揉到手掌里,只觉得绵软滑腻又弹性十足,昱昇下身迅速肿胀,按耐不住,自己个儿已经是拱起腰身,撅屁股摆胯存着心思勾引,恨不得要自己扒开那臀肉,把个淫荡的小骚洞献上。 黎漠看的血气上头,家中却是什么东西都没有,昱昇虽然心中浪荡,但是无奈后头紧涩,俩人弄了两次都进不去,昱昇急的抓耳挠腮,抱住黎漠的胳膊就咬,黎漠把手指头塞到昱昇嘴里,昱昇这类事上倒是开窍,他殷切地舔湿黎漠的手指,又拉着黎漠的手去摸自己的东西。 黎漠低下头,忍不住在那滚圆的屁股上亲了一口,昱昇多年没有承受过,虽然满心甘愿,后穴却依然不好应付,黎漠一手摸着他前头的物件,一手耐心地开拓后面,昱昇在下面却不甚老实,摆腰扭胯,哪里还有一点点白日里的干练大气,直骚浪的要逼得人狠狠教训。 第82章 那雪白的屁股摇曳个不停,看得黎漠忍不住拍了一下,他如今心中情爱满溢,舍不得下一点重手,然而这样轻轻一打,更是加了别的性质在里面,昱昇原本只喘息不住,这一打,倒是让他开了话匣子:“不要,哥哥不要打我……” 他看似说得楚楚可怜,实则是存着心眼要勾引黎漠发兽性,黎漠哪里抵得住这风月场老手的勾引,再也忍不住,把他死死摁住,一杵到底,大约是兴奋过度,昱昇连疼都没有觉得半分,他甘心情愿,黎漠情深难抑,俩人如今终于连在一处,只落得双双情动,不管不顾地酣战起来。 一床锦被遮住满床春光,爱恨嗔痴搅合在黑不见五指的小屋子里,昱昇搂着黎漠的脖子,一双长腿缠在黎漠的腰上,他微微眯着眼睛,一声一声叫在黎漠的耳边。 身体极度欢愉的同时,意识也迷迷糊糊在跑偏,仿佛又回到十四岁那一年,他青涩,黎漠懵懂,在瘦子家的小黑屋中,偷偷的相互磨蹭。 那一夜沧海桑田,几经变换,两个少年磕磕绊绊已经长大成人,如今还能肆意妄为,还能无所顾忌,全凭这一路尽管历尽艰辛,饱经风霜,却依然苦苦坚持下来的初心。 欢爱过后,本应该疲倦,但俩人如今都大喜大悲了一番,这会儿都被刺激的精神奕奕,搂在一处小声说话。 昱昇那憋了许久了委屈,如今在哥哥的怀抱里再也忍不住,他喋喋不休地告诉黎漠这几年的艰辛,他边撒着娇,边要把手摸在黎漠的胸口上,看似不正经,其实他是摁着黎漠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无时无刻不在告诉他,黎漠真的在他的身边。 黎漠安静的聆听着,他知道他的昇昇受了苦,却不想这么波折,他捧在心尖上的宝贝竟然也有落魄到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刻,让他心疼得厉害。 昱昇没看见黎漠自责的面孔,还在那里喋喋不休:“那个李广德人面兽心……不,是禽兽面牲口心的混账东西,我不过是一时落魄去暂住,他竟然把主意打在爷爷头上!当时我又不是他那几个老棍子的对手,没有办法,只能从楼上跳了下去,他才没有得逞……”” 黎漠沉默了一下,把昱昇搂在心口:“得逞也没有关系,可是如果你死了,我怎么办?” 他很少说这样的话,尽管他说的很慢,但是昱昇依然感受到他心跳加速,他埋在黎漠的怀里半晌说:“当时时间紧迫,我来不及细想,只是觉得跳下去要么死要么活,这一生跟你要么能重逢要么永别,若是上天庇护,活下来,又见到你了,我至少……我……” 黎漠低下头,轻柔地吻他,大约是心疼的厉害,只是嘴唇的轻轻碰触。他搂紧昱昇,心中感慨不已,他的昇昇,纵然年少轻狂,不讲道理,我行我素,做过错事,伤过人心,但是骨子里始终存着一分骄傲,那份傲气守护了当时命悬一线的感情,能有今日破镜重圆,昱昇付出的心血想必比自己还多些。 昱昇同他亲够了,又说:“后来发迹了,我倒是想去找李广德算账,谁知道他却不知道哪里去了,民国之后,上海也整治了一批这样的营生,大约是被人赶走了吧?” 黎漠平静地说:“他生了花柳病,听说下面长满了杨梅大疮,都烂透了。自作孽不可活,他祸害了多少人,到底要死在这个上了。” 昱昇哎呀了一声,吃惊地抬起头:“你怎么知道的?” 黎漠没有说话。 昱昇在他胸口上蹭蹭脸:“你是不是去找过我?” 黎漠抿了抿嘴,伸手摸摸他的头发。 昱昇继续说:“你去了吧,可是你找不到我,你又不甘心,怕我无德无能,脾气大又没有本事,饿死在外面。你去了找了我好久,你没找到我,但是找到玉蝉了,就是我给你的那一只,你知道我用它换了阿满的命,你生气了就走了……” 过了许久,黎漠才回了一句:“我不是生气,我就是……” 就是以为你不再需要我了。 昱昇混不吝的本性冒出一个角:“你不是生气是什么呢!那么个小东西,你都能大海捞针,我这样一个大活人,你怎么就不找呢!” 黎漠叹了口气:“我在天津听说你让赵姨娘赶走了,就猜想你去投奔了李广德,我找过他几次,他都不说你的下落,后来也是偶然,我去上海的一个同行那里做客,瞧见了那个玉蝉,他跟我说是个少爷为了赎个兔子典当的……后来我打听到你在洪帮,知道你过得很好,也就放心了……” 昱昇拉着哥哥的手,黎漠语气平稳,他却听出那时那刻的心酸和无奈,他急急的解释:“我是用蝉赎了阿满,但是就是可怜他,为了救他一命。当初我从李广德那里逃出来,跟阿满就断了联系,李广德那畜生要把他卖到山西煤矿上去,他若是去了,怕是要死在那边,我们也算相识一场,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去送死。我赎回了他,也……也没动过他,他如今也有个相好,就是介绍我去洪帮的一个兄弟。我真的再也没有找过别人……” 黎漠没有说话,昱昇紧张地说:“我那时知道错了。” 黎漠瞧了瞧他,忍不住又伸手摸他的头发,昱昇跟着闭了下眼睛,黎漠又是吻他,嘴唇今日撕扯过度,再亲吻有点麻酥酥的刺痛感,昱昇仰着头,随着黎漠断断续续的亲吻撒娇说:“哥哥,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不该跟别人相好的,我再也不敢了。” 他这样嘴甜,饶是黎漠都要忍耐不住,简直恨不得要将他吃下肚去,他揉揉昱昇的腰,又怕累坏他,只能克制着自己,哑着嗓子问他:“在洪帮里过得好吗?” 昱昇说:“最初也是跟着人去打群架,做的都是些以多欺少的勾当,后来洪帮的老大洪爷瞧我会讲洋文,又有点身手就要了在身边做陪衬。日子混的好一些了。苦的时候我想你,不苦的时候偏偏更想你,我一直想去找你,又有点害怕,你走之后,我去天津找过你一次,小时候住的那间草屋里头的人告诉我你带着赵月朗和阿杰一齐扫墓去了,我怕我找见你,你已经有了别人。” 黎漠心中像是被狠狠捏了一把,他过了一会才说:“你那时候身上还有伤,怎么能乱跑?我去天津没有带旁人,他们俩是从家里跑去找我的。后来赵老六去天津找女儿,我才知道你给家里撵了出去。”他顿了顿,似乎有点不好意思:“锦添是我看着长大的,那只是个小弟弟,赵太太,她待我不错,我很感激她罢了。” 昱昇身子里面的火药,早就跟着黎漠的缠绵一起炸的一丝不剩,他大度地拍拍黎漠的肩膀:“谁还没有个过去呢,别说没有什么,就算真有什么,我也不会计较的!” 黎漠微微挑眉,看着这个臭不要脸的花花公子。 第83章 尾声 昱昇也知道这话是在给自己开脱,臊么搭眼地转开了话题:“真是恶有恶报,想不到那李广德死在了花柳病上,多亏了当时我跳了楼,不然万一这病过给了我怎么得了?那下面不要烂成太监了?” 黎漠冷飕飕地说:“那我倒是省心了。” 昱昇把脸埋在黎漠的肩膀上,轻轻地咬了一口,“那我不是改了么,这些年都没有找过别人。跟我回来的柳如黛,她不是我的女人,也不是阿杰的,她那孩子是洪爷的,柳如黛有了孩子之后,大嫂不容她,又赶上洪爷的两个儿子在帮里内斗,我听他的劝,回来找你,他就托妻献子,把柳如黛托付给我了。” 他交代完自己这五年,又要拷问黎漠:“你去上海遇见过我没有?你怎么就能理都不理我呢?” 黎漠说:“见到过一次,你带着一群打手匆匆地去舞厅里,我想你可能有了自己的生活,知道你过得挺好。当时又听说你赎了阿满,我渐渐地也就死了心了。” 昱昇靠着他,全然没有一点刚刚说自己错了的可怜表情,仿佛一下子翻身做主人:“那么你怎么不肯娶妻生子呢?你的心死在哪里?分明是想等我回来!” 黎漠苦笑:“不是死心不同你厮守,而是心已经死了,对什么情爱旁人都没有兴致了。” 他从不是个会花言巧语的人,这句话却胜似一切,昱昇半晌才红着眼圈,故作无事地说:“你找我一次,我找你一次,你瞧见我带着阿满,我瞧见你带着赵月朗,如今你没有娶妻,我也没有找过旁人,我们是不是都扯平了?” 黎漠亲亲他的额头:“嗯。” 冬日夜长,他们搂着彼此,仿佛要把这些年的亏欠都补救回来。昱昇记得也是这样一个冬日,被黎漠抓住他跟阿满鬼混,要离开昱家,被他一时冲动献了身子,时光冉冉,如今能在同样的季节里,相互取暖,要多大的缘分和坚持。 昱昇说:“哥哥,当初姐姐把你撵出去,我知道为什么。” 黎漠沉默着没说话,似乎有点紧张的把昱昇搂得更紧。昱昇又说:“我来之前,跟她说过了,我什么都能顺着她,但是唯有这件事,我要按照自己的想法走。” 黎漠微微张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他。 昱昇仰着头认真地说:“我原先做事混账,想法也混账,我总想着跟你在一起并不妨碍我娶妻生子。如今我想明白了,我这一辈子就跟你一起,旁人我不再看了,什么妻子儿女都抵不上你一个,我通通不要。之前,我从不问你的意思,只摆了架子要你做这个做那个,左右你的生活,如今你自己做主,往后你打算怎么的?沈姨娘想把琇儿给你,我自然不同意,但是这次看你,你要她还是要我?” 这情场浪子做足了委屈的样子,说得楚楚可怜,被窝里却不住用那脚趾顺着黎漠的小腿摩挲,只引得别人把他摁在身下又要弄他。 黎漠向来话少,他微微低下头,堵住昱昇嘴之前说:“我爱你。” 过年了 北京城里,来来回回经历了几次浩劫,渐渐也跟着收敛起来,在这城中的人们,逐渐从天朝帝都,皇城根下的梦中清醒,开始低调生活,勤勉度日。 日子好坏也总有习惯的一天,老百姓平日也不讲究排场,唯有过年的这几天,北京才仿佛又回到了最鼎盛的时期,家家张灯结彩,喜庆起来了。 红彤彤的灯笼挂满了树枝,处处趁着喜庆。昱家宅门门户大敞,施粥布善,也为来年风调雨顺积德积福。年三十的晚上,一家团聚的时刻,姐姐姐夫免不了要带着两个孩子回昌平过年,本来应当少了些热闹。谁知道,大约是交子的鞭炮太响,柳如黛竟然在这喜庆的日子生了个白胖胖的孩子,家中一下子就又忙碌起来。 昱琇的婚事无果,唯一高兴的就是李锦添,昱昇瞧出他对妹妹的心思,乐得一下子少两个小年纪的情敌,急忙撮合起来,只是昱琇总是不愿意。少女总是仰慕那些成熟知性的男子,昱昇拔了妹妹的头筹,多少有点过意不去,他又巧舌如簧,哄骗妹妹,一会儿说那黎漠多年不娶怕是有隐疾,一会又是说黎漠看着好脾气实则不然,动不动就要家暴打人,妹妹跟了他怕是不会有好日子。 一盆一盆的脏水泼在黎漠头上,昱琇非但不信还要去告状,昱昇次日从黎家回来,坐也不敢坐,站着也歪歪扭扭,再不敢胡言乱语。 世间的感情,总要两厢情愿才能修成正果,黎漠虽然没有再回昱家宅门,但是不时也会小住两天,而黎漠的院子,已然成了那昱家大爷的外宅,成日长在里面,耀武扬威,祸害自己家还不够,还要把手伸去别处。 初一的时候,昱昇带着家人去白云观烧香,沈姨娘给家中适龄未婚的孩子都求了姻缘符,说来也是有意思,他跟黎漠那道签文竟然一模一样。 “此世之事,最是不求,唯有看遍滚滚红尘,愔酸甜百味,尽千般万件,方知难得。” 琉璃厂、北海公园处处都开了庙会,热闹的很。姐姐的孩子们惦记着北京的好处,只在家待了两天就闹着要跑回来,他们跟黎漠熟悉之后,很快投敌叛变,更加喜爱这个大舅舅。也不知黎漠到底有什么本事,自小就惹孩子们喜爱。 柳如黛在床榻上抱着孩子跟昱昇做了个干亲家,孩子往后也算是有爸爸的了。这还不算,昱愔年底也怀上了第三个孩子,她没有再表态昱昇和黎漠的事情,却在初二回娘家家吃团圆饭的时候,表示要把肚子里的过继给昱昇,也算是对父母的一个告慰吧。 昱昇稀里糊涂当了两次现成的爸爸,原先,昱思惑总是觉得家中人丁不旺,孩子稀少,如今可算是热闹起来,宅门再大也不显,走到哪儿处都是人,整日这个孩子哭,那个孩子叫,昱昇后悔得直跺脚,好在黎漠对小孩子还算有耐心,他若是来了,孩子们就都冲着他去闹。 开始昇爷还松了口气,谁知没有两天又不愿意了,严令禁止黎漠再来,非得自己去他那里才行。 那小一点的无可奈何,大的几个可就看管不住,昱昇前头去了,他们后面跟着,甩也甩不掉。昱昇无奈,只得带着两个拖油瓶,跟黎漠一齐逛琉璃厂。 他远远瞧着黎漠左右两边领着姐姐的孩子,突然往前跑了几步,毫无形象的挂在他后背上,黎漠毫无防备,险些被他折断了腰,两个小孩子瞧见了,蹦着高也要黎漠嗬摞。 昱昇一人买了一串糖葫芦才得来片刻安宁,外甥和外甥女两个在小摊位上乱串,瞧见一家卖毛猴的,伸手要,黎漠拿起一个,毛茸茸的玉兰花梗上黏着蝉壳的头手,倒是有几分俏皮可爱,昱昇爽快地掏出几个大子,买下来给孩子们玩。 集市总是热闹,天桥底下,杂耍的,说书的,卖艺的,人来人往,倒是给这座古城带了几分真正的快乐。 眼看着前头又围起了人,黎漠拉住两个孩子,跟昱昇一齐去看,平日京剧大家都看的多,这家老板倒是别出心裁请来一个唱苏州小曲儿的姑娘,眉眼间风情万种,是个少有的美人。只见她落落大方,张嘴开唱:俗世凡人,复思纵横,嗟世之缘,仍无有地,溘吾之来,浩瀚之行。艰辛态百,思诫与君。世之艰难,唯有情痴。 全文完 偶然记得 2016年6月9日 ========================================================================== 小说下载尽在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西岭千秋雪】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